chapter v 新住民
    1
    午后四点多,终于可以隐约见到艾维丽娅的身影。她穿梭在一条尘土飞扬、仿佛烈焰烧灼的大街上,后头跟着阿德拉的父母亲: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妪,骨瘦如柴,脸庞被阳光晒得黝黑;一位老翁,身形高硕,发量稀疏,有双明亮清澈的眼眸。
    他们抵达学校,才踏进大教室,老妇就连忙奔向女儿遗体。她心痛不已,缓缓将覆在上面的盖布掀开,一见到尸体的脸便尖叫失声。老翁眼见自己的太太反应如此激烈,也走向尸体,紧闭双眼,静静地哭起来。
    镇上没有谁认识阿德拉的父母,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阿德拉本人是谁。他们这些所谓的“新住民”,前前后后来了二三十人,大抵是从哈利斯科州、瓜纳华托州和米却肯州那些偏远地区一批批被送来洛马格兰德的农民。政府自贩毒集团手里征收了土地后,开始计划要好好整顿一番,不久便宣布就地成立合作农场,所以才送他们来。洛马格兰德的老居民无法与这些新住民和谐生活,在他们眼中,这些新住民分明是不速之客,是外地来的投机分子,跑到这儿占了他们一块土地。近期抵达镇上的新住民大抵出身卑贱,在传统教条下长大,他们对洛马格兰德居民自由奔放、荒诞无稽的生活风格抱持怀疑。就这样,两派人生活上可说是泾渭分明。
    不管是不是新住民,阿德拉的父母委实撼动了在场所有人。她的老母亲整个人瘫倒在女儿尸体旁哀嚎不止,她的哀恸让群众喘不过气,仿佛就要窒息;她的父亲承受不了打击,跪倒在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胡斯帝诺谨慎地向艾维丽娅打暗号,要她过去:
    “你怎么搞的?拖那么久才回来?”他压低音量,语气里略带责备。
    镇日在外四处奔走,艾维丽娅到现在仍气喘如牛。
    “他们根本不在家!”她回应,“我跑到艾伯纳山找他们,一路还砍去好几株仙人掌呢。”
    艾伯纳山是附近唯一一座山陵,距洛马格兰德少说也有五公里,一路崎岖难行,断崖残壁遍布,荆棘丛生。
    “他们不信我的话,”艾维丽娅接着说,“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他们,好不容易把他们请来……他们非常笃定,早上出门上山时,阿德拉人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呢。”
    “在床上睡觉吗?”胡斯帝诺若有所思地问。
    “是啊。”艾维丽娅肯定地说。
    “她的父母几点从家里离开?”
    “据他们的说法,他们差不多天亮前出门的。”
    人群簇绕在艾维丽娅身旁,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艾维丽娅在镇上出了名的讲理,不太可能说谎,况且此刻她字字句句说得如此笃定。她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没有做多余的解释,也没有过度渲染。最后,她直截了当地说:
    “死的是他们家仅剩的女儿。”
    这句话被群众交头接耳地转述。对少数人而言,此话令他们汗颜,居然还在这里围观等着看好戏。这些人纷纷退出了教室。然而,绝大部分人到底被这话激起了好奇心,他们决心待到最后一刻,好亲眼目睹事情的发展。
    2
    萦绕不断的吊唁词、众人的暧昧目光、拘谨的慰问、鲁莽的提问,这些使拉蒙确定了一件事:他与阿德拉间的关系已非玩笑,也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谣言,而是一件分分秒秒都在不断茁壮的崭新真相,想要从中脱身越来越难。如今,阿德拉对他来说成为一个陷阱、一个谜团。他心中关于阿德拉的记忆变得暧昧不明,所有画面开始串联起来:身穿白衫黄裙,在他的小店里挑西洋芹的阿德拉;身影在街道间消逝而去的阿德拉;一丝不挂、不发一语,被人弃尸在高粱田的阿德拉;别人家被谋杀的女儿阿德拉;倒卧血泊之中的阿德拉、倒映在父亲眼中的阿德拉、投射母亲哀恸的阿德拉。阿德拉、阿德拉、阿德拉。恶臭弥漫、血水四溢的阿德拉。阿德拉。对阿德拉的恐惧,对阿德拉的钦慕之情。阿德拉究竟是何方神圣?
    拉蒙想得太专注,没注意到阿德拉的母亲起身,踏着坚定步伐朝他走来。等两人彼此面对面时,拉蒙才发现她皱巴巴的脸庞上老泪纵横,猛一看把自己吓得半死。老妈妈仿佛猜到他的心思,目光顿时柔和了下来,她用温柔的语气说:
    “阿德拉非常非常爱你……。”
    这句话犹如狠狠的一击,粉碎了拉蒙的心。他想走人,想把阿德拉的尸臭味与他们之间这段虚构的爱情抛下,然后好好羞辱阿德拉的母亲,叫她别再叨烦,然后他会一溜烟逃开这个不断吞噬他的谎言,大声昭告天下,所有他与阿德拉之间的点点滴滴纯属虚构。然而,拉蒙只能用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温柔嗓音对她说:“我也是,夫人,我也非常爱她。”
    3
    纳塔略·菲格罗亚与太太克洛蒂尔德·阿兰达莫约六个月前抵达洛马格兰德,原本住在瓜纳华托州莱昂市附近一个叫圣赫罗尼莫的小镇。他们的五个孩子全都死于非命,阿德拉是老幺。老大四岁染上痢疾,死在他们怀里;老二在十一岁时骑上一匹脱缰的野马,落马后摔断脖子过世;大姐十四岁跟一个小伙子私奔,没几天,两人横渡格兰德河双双溺毙;老四有次经过一间酒吧,外头几个醉汉起争执打了起来,一颗流弹打中他,把头盖骨都轰飞了——原本再过几天他就满九岁了。
    “我们不知道谁下毒手,用刀刺死了她。”胡斯帝诺坦言,“但我们很快会查个水落石出。”纳塔略听见这番话,但目光并没有落在胡斯帝诺身上。他呼吸困难,至今还难以置信。
    纳塔略心中自有定数,凶手的恶名迟早会传遍整个小镇。现在,比起继续追究命案,还有更需要他担忧的事。
    “难道没办法找个神父来吗?”他好声好气地问,“我希望有人帮亲爱的阿德拉祈福。”
    胡斯帝诺望着他,觉得抱歉。不,不可能了,离这里最近的神父住在曼特城,现在没有办法赶到那儿,洛马格兰德镇仅存的两辆小车都拆了,大货车星期二、四下午才会经过,骑马路途又太远,舟车劳顿,光去程就得耗费十来个钟头,要寻来神父已经不可能。胡斯帝诺并没有向纳塔略提及这些细节,只是对他说:“我这会儿就去找个神父。”但他却遣人去唤来两个帕斯多雷斯合作农场的传教士。
    “不管怎么说,他们也算神父了。”他心想,“他们照样向上帝祷告、替众生祈福。”
    他找的传教士一个叫鲁道夫·欧纳,另一个叫路易斯·费尔南多·布恩。他们俩都是本世纪初德裔移民商人的后代,外表看上去像一对父子,但事实并非如此。每逢周日,他们便会来洛马格兰德布道。两人总是大清早就现身,敲着游行用的大鼓,手上摇着乐队使用的小铃鼓。他们一面敲,一面吟诵神圣的诗歌,敬邀每个有罪之人替自己犯下的过错忏悔。他们首次到镇上时,大部分的镇民这辈子顶多参加过一次弥撒,除了“慈爱的天父啊”,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祷词。然而,镇民很敬重他们,总是虔敬地聆听他们布道。有些人深受感动,便献上了自己豢养的猪、母鸡或火鸡。有些人则向他们告解自己的罪行,希望能获得宽恕,或是想省去炼狱涤洗灵魂这等麻烦事。传教士们细细聆听众人的告解,觉得他们并没有完全坦白,于是告诉信徒,告解纯粹是为了赦罪,无须顾虑太多。
    随着时光流逝,传教士们开始责备这些罪人,或是假借神圣的上帝之手严峻地威胁镇民。大伙儿都受够了,于是决定好好嘲弄他们一番:有一次,托马斯·利纳向他们告解,说自己纯粹觉得好玩就随手杀了八个人;托尔夸托·加杜尼奥常常向他们诉说人肉尝起来的滋味如何可口,赫特鲁迪斯·桑切斯则向他们彻底招供,表示自己正在跟生父及她的胞兄大谈三角恋,过程描述得巨细靡遗,非要把他们气死不可。
    过了很久,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被大伙儿戏弄取乐,气得不得了,对镇民的威胁更变本加厉,整个小镇也更乐于捉弄他俩,害他们没办法每周日都来镇上传道。阿德拉被人杀害的这个周日,如果传教士没有在镇上出现,那一定是因为他们之中较年轻的那位鲁道夫·欧纳被蝎子给蜇伤了。
    帕斯夸尔·奥尔特加亲自登门,延请他们亲赴灵堂,两位传教士其实心里挺开心。镇民请他们参与宗教仪式,这还是头一遭。日复一日,耗费千辛万苦,承受无数的拒绝和耻笑,在烈日下来回往返,一切终于有了成效。然而,当他们得知祭礼对象是一桩未侦破血案中遇害的女性灵魂时便坚决婉拒了。他们才不想惹祸上身,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说鲁道夫因为蝎毒的关系,目前身体还很虚弱,骑马出远门恐怕会让病情加重。
    “毒液可能会冲上他的脑子啊!”路易斯·费尔南多解释。
    帕斯夸尔挤出一个挖苦的笑容。谎话连篇!他自己就被蝎子咬过不下数十次,他非常清楚,除了持续数小时如吞咽毛发般的窒息感与几周的伤口红肿之外,根本不会有什么大碍。
    帕斯夸尔的态度非常讥讽,他刻意挑衅,使传教士们觉得自己若不在祭礼现场好像说不过去。要再胡诌个理由先躲过今晚?还是赴洛马格兰德再想法子,谨慎行事不要被这桩命案牵连?
    日暮时分,他们启程离开帕斯多雷斯合作农场。帕斯夸尔·奥尔特加为他们领路,抄捷径一路直达洛马格兰德:途中穿越了阿德拉遇害的高粱田。经过命案现场时,帕斯夸尔用手肘向他们指了一处深暗色的痕迹,在太阳西下时已经什么都看不太出来了。“她就是在那儿被人杀害的。”他冷冷地说。两个传教士骑在马背上,全身包得紧紧的,嘴里吟诵着祷词,希望阿德拉的灵魂获得救赎。
    夜幕低垂,两位传教士才终于抵达镇上,街上和学校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大家已经将阿德拉的尸体挪到她父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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