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朱尔斯
    我拿着相框坐在床上。照片上的你和莉娜对着我笑,我温热的泪水再次决堤,在你葬礼上我该哭没哭,现在终于为你落泪。我想到那天他凝视莉娜的样子——我彻底误解了那个目光。那不是看着猎物的目光,而是宣示所有权。他没把她当成勾引对象,而是要拥有。她已经属于他了,所以,也许他会来找她,争取他的权利?
    要找他不难。他父亲过去在东北地区经营汽车连锁经销卖场,卖场的派头不小,公司就叫坎南汽车。那公司现在已经不存在,几年前破产了,只在盖茨黑德留下一间小规模的廉价车厂。他们公司的网站设计欠佳,我在首页找到一张他的照片,应该是几年前拍的,他没现在臃肿,脸上仍然看得出过去的英俊和冷酷。
    我没有打电话通知警察,因为我相信他们不会听我的话,于是我拿了车钥匙就走。开车离开贝克佛德时,我对自己的表现几乎称得上满意:结论是我推理出来的,由我来主导。我离小镇越远,就觉得自己越坚强,原本笼罩的疲惫褪去,我的肢体逐渐放松。我感觉到肚子饿,非常饥饿,而我也享受这种感受,我咬着脸颊内侧,几乎尝到铁的味道。我一度拥有的愤怒和无惧浮了上来,我想象自己怒斥他,出手攻击他。我把自己想象成亚马逊女战士,将他撕成碎片。
    * * *
    车厂位于城里一处破败的地区,就在铁轨拱桥下,像个险恶之地。我开着车来到这里时,勇气已经消失;换挡或切换方向灯时双手会颤抖,嘴里的味道由血腥味变成苦涩的胆汁。我想把注意力放在眼前正在进行的任务上,也就是寻找莉娜,确保她安全;但我所有的精力,全耗在推开那段超过半辈子未曾浮现的记忆上,现在,那段记忆就像浮到水面上的漂流木。
    我把车停在卖场对面的路边。有个男人站在卖场外抽烟,这男人年轻一点,不是坎南。我下车,迈开发抖的双腿过马路找他说话。
    “我想找罗伯特·坎南。”我说。
    “那是你的车吧?”他指着我背后,“你可以直接把车开进来……”
    “不,不是车子的事。我想和他说话……他在吗?”
    “不是为了车子?他在办公室,”年轻男人歪头朝自己背后指个方向,“你可以进去找他。”
    我盯着像洞穴般又暗又深的空间,胃部一阵抽搐。“不,”我尽力以坚定的语气说,“我想在外头跟他谈。”
    他咬着牙吸了一口气,把抽了一半的烟弹到马路上。“随便。”他说着走了进去。
    我伸手进口袋,发现手机放在此刻仍躺在副驾驶座的皮包里。我转头想去拿,但我知道若真的回头就不会再过来。如果我安全地坐进驾驶座,一定会完全失去勇气,直接发动引擎开车就走。
    “我能为您效劳吗?”我僵住了。“需要什么吗,宝贝?”
    我一转头就看到他。他比葬礼那天更丑,表情呆滞又一副卑躬屈膝的态度,除了红糟鼻,爬着蓝色血管的脸颊就像河流出海口。他走路的姿势倒是和以往一样,像艘大船般左摇右晃地前进。他看着我,问道:“我认识你吗?”
    “你是罗柏特·坎南?”我问道。
    “是啊,”他说,“我是罗比。”
    那一瞬间我还真为他难过。因为他还用昵称来介绍自己。罗比是孩子用的名字,是在花园里奔跑、会爬树的小男孩;不是某个体重过重的废物,或是在破败城区经营可疑车厂的破产男人。他走向我,我闻到他带动的空气:体臭和酒气,我的身体回想起他如何压得我无法呼吸,所有的怜悯立刻蒸发。
    “听着,宝贝,我很忙。”他说。
    我双手捏紧了拳头。“她在这里吗?”我问道。
    “谁在这里?”他先皱起眉头,接着翻个白眼,伸手到牛仔裤口袋里找香烟。“啊,妈的,你该不会是雪莉的朋友吧?我已经告诉过她老头,我好几周没看到那个贱女人了,所以如果是为了那件事,你现在就可以滚了,好吗?”
    “莉娜·阿博特,”我的声音只比嘘声大一点,“她在这里吗?”
    他点起香烟。那双浑浊的棕色双眼深处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你是在找……你刚刚说是谁?内尔·阿博特的女儿?你是谁?”他作势环顾四周。“你为什么觉得内尔的女儿会在这里?”
    他不是装的。他笨到不懂得装,这我看得出来。他不知道莉娜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谁。我转身要走。我逗留越久他越狐疑,我透露的就越多。
    他说:“等一下。”他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转身甩开他。
    “放轻松!”他抬起双手四处看,像是要找帮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他眯着眼睛看我。“我见过你,你也参加了葬礼。”他终于懂了。“朱莉娅?”他露出笑容。“朱莉娅!真该死了。我刚刚没认出你……”他从头到脚打量我。“朱莉娅,你怎么不说说话?”
    他问我要不要喝杯茶。我听了大笑,而且一笑不可收拾,笑到眼泪像止不住的泉水往下流,他站在原地,起初还觉得好笑,到了最后,犹豫的欢乐逐渐消失,他迟钝又不解地站着看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恼怒地问。
    我用手背擦擦双眼。“莉娜跑了,”我说,“我到处找人,想到也许……”
    “呃,她不在这里。你为什么以为她会在这里?我不认识那女孩,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葬礼那天。老实说,看到她我还吓了一跳。她好像内尔。”他调整表情,挤出类似关心的模样。“出了那种事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朱莉娅。”他又想碰我,但我抽开身子。他朝我走近一步。“我只是……我简直不相信你是朱莉娅!你不一样了。”他脸上展开一个丑陋的笑容。“真不知道我怎么会忘记,”他用低沉的嗓音轻声说,“是我帮你破处的吧,小樱桃?”他笑了,“好久以前的事了。”
    破处。破!这声音听起来很愉悦,像是气球和生日派对。而樱桃甜美多汁,和他满是唾液的舌头与推入我身体的肮脏手指相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我以为我会窒息。
    “不,罗比,”我说,听到口中发出清晰、响亮且稳定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讶异,“你不是破处,你强暴了我。”
    那抹微笑从他早已毁坏的脸孔滑落。他回头看了一眼,才又朝我接近。肾上腺素已经冲进我的脑子,我呼吸加速,握紧双拳,坚持我的立场。“我什么?”他大声呵斥,“他妈的我什么?我从来没有……我没强暴你。”
    他用耳语的音量说出强暴两个字,好像怕别人听到。
    “我当时才十三岁,”我说,“我要你住手,眼睛都哭肿了,我……”我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我感觉到泪水已经来到我的喉咙,淹没我的声音,而我完全不想在这浑蛋面前哭出来。
    “你哭了,因为那是你的第一次,”他压低声音,又想哄骗我,“因为那有点痛。你从来没说你不想要,没拒绝。”他又开始笑了。“我要什么都能到手,你不记得了吗?贝克佛德有一半的女孩湿着内裤追我。我有你姐姐,她是附近最辣的女孩。你真以为我有必要强暴你这种胖妹?”
    他相信自己是对的。我看得出他相信自己讲的每一个字,在那一刻,我被打败了。这么久以来,他不曾感觉自己有错,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恨,因为他自认当初做的事不是强暴。长久以来,他仍然坚信自己是帮了某个胖妹一个忙。
    我转身离开。我听到他在我背后压低声音骂道:“你一直是个疯婆子,对不对?一直都是。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跑来这里胡说八道,说……”
    离车子几步远时,我突然停下脚步。你心里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不对。如果罗比不认为他强暴我,你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念头?内尔,你指的是什么?你问我什么?我心里是不是有一点喜欢什么?
    我又转头。罗比站在我背后,垂在身边的双手仿佛两块肉,嘴巴微张。“她知道吗?”我问他。
    “什么?”
    “你有没有告诉内尔?”我对他大吼。
    他嘴角上扬。“内尔知道什么?知道我和你上床?你开玩笑吧?如果我说我才刚上过她,就立刻跑去干她妹妹,你觉得她会怎么说?”他大声笑。“我把一开始的状况告诉她,说你挑逗我,喝醉酒又邋里邋遢的,黏在我身上,抬起胖脸求我。你和小狗一样,老是跟前跟后的,只要我和她在一起你就偷看,我们上床你都在看,对不对?你以为我们没发现吗?”他又大笑。“我们早就知道,还开玩笑说你是个小变态,可怜的胖妹,从来没人碰过,没接吻过,就喜欢看你火辣的姐姐享受。”他摇摇头。“强暴?别逗我笑了。内尔享受的你也想要,你表现得很清楚。”
    我想着自己坐在树下、站在卧室外偷看。他没说错,我的确看过他们,但我不是心怀欲望或妒忌,或可怕的迷恋。我就像孩子那样看,因为我当时确实是孩子。我是个小女孩,不想看见姐姐的遭遇(因为事情看来就是如此,看来就像是外力加诸你身上),却又无法转开视线。
    “我说你想勾引我,但听我回绝就哭着跑掉了,然后她跑出去找你。”
    我脑海里的影像突然乱成一片:你说话的声音,你愤怒的热气,你双手的温度——当时你把我往水里压,又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拖上岸。
    你这个笨蛋,傻瓜,你干了什么好事?你打算干什么?
    或者是:你这个笨蛋,你刚才想做什么?
    接着又是:我知道他伤了你,可是你还想怎么样?
    我终于走到车边,用颤抖的双手摸索钥匙。罗比还在我背后说话:“跑啊,你这说谎的贱人。你本来就知道那女孩不在这里,对吧?那只是借口,对不对?你是来找我的。还想再来一次是吧?”我听到他走开时的笑声,接着他从对街说出临别前的恶言:“没机会的,宝贝,你这次就别想了。你是瘦了一点没错,但还是个丑女人。”
    我发动引擎,车子开动后又熄火。我边骂边重新发动,歪歪斜斜地上路后用力踩下油门,尽可能拉长他和我,以及刚刚的对话和我之间的距离。我知道我该担心莉娜但无法去想,因为我心里只有:你不知情。
    你不知道他强暴了我。
    当你说“他伤了你我也很抱歉”时,你难过的是我遭到他拒绝。你说,“可是你还想怎么样”指的是他当然会拒绝我,我只是个小女孩。你问我“你心里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你问的不是性,而是河水。
    我这才恍然大悟。我盲目了这么久,而且戴着眼罩看一切。你不知情。
    我把车开到路边,开始啜泣,这个惊恐骇人的认知折磨着我:你不知情。
    内尔,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作邪恶残忍的人,可是你做过什么让我如此对待?做了什么换得这种待遇?这么多年来,我不愿意听,也从来不听你说话。如今看来,我怎么可能没看见也没听懂你的问题?你心里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你说的是那条河流,说的是在河里的那晚。你想知道把自己送入水中是什么感觉。
    我停止哭泣。你在我脑袋里嘀咕:你没时间想这些,朱莉娅,于是我微笑了。“我知道,”我大声说:“我知道。”我不在乎罗比怎么想,不在乎他是否花了一辈子时间向自己确认没做过错事,他这种男人就是那样。何况,他怎么想又如何?他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重要的是你,你知道或不知道什么,你这辈子为了没做的事而受我惩罚。重点是,我没办法向你道歉。
    回到贝克佛德,我把车停在桥上,下车后顺着长了青苔的阶梯走到河边步道。刚过中午不久,气温逐渐转凉,微风刚起,不是游泳的完美时机,但我等了太久,而且我想在水中,和你在一起。这是我唯一能接近你的方式,仅存的方式。
    我脱下鞋子,穿着牛仔裤和t恤站在河岸,慢慢往前走,一脚一脚踏出去。我闭上双眼,在双脚陷进冰冷的泥巴时倒抽了一口气,但是我没停。我继续走,在水淹到头时,我在恐惧中理解到:感觉真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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