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朱尔斯
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喜欢？
我醒来时，脑袋里还有你的声音。下午都过了一半，我晚上睡不着，这房子像船一样摇晃，水声震耳欲聋。但白天还不算太糟。总之，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我听到你的声音在我脑袋里问：
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喜欢？喜欢还是享受？或是想要？我不记得你当时怎么问，只记得我抽出被你握住的手，抬起来打你，还有，我也记得你脸上的表情：不解。
我拖拉着身子穿过走廊进入浴室，打开莲蓬头。我累到没力气脱衣服，就那么站着，浴室里的水蒸气越来越重。我关掉喷头，到洗手台边掬水泼脸，没想到一抬头，竟看到凝结水气的镜面上有两个字母，l与s。我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出声。
我听到莉娜打开门，迈着大步来到浴室门口。“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朱莉娅？”
我拉开门，愤怒地质问：“你在做什么？你究竟想对我怎么样？”我回头指着镜子。
“什么？”她显得很生气，“怎么啦？”
“你清楚得很，莉娜。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可是——”
她转过身，背对我。“天哪，你真是怪物。”
我对着那两个字母看了一会儿。这不是想象，字母真的存在：l，s。你老是爱做这种事，在镜子上留下莫名其妙的信息，或是在我门后用红色指甲油画小小的红色五角星。你会留下这种东西来吓唬我。你喜欢吓我，而你一定告诉她了。一定是的，所以她才依样画葫芦。
为什么是ls？为什么是莉比·西顿？你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莉比是个年轻无邪的女孩，被厌女的男人推进水里，那些男人把自己的问题全怪在女人头上。但莉娜认为你是自己做的决定，所以，为什么要提莉比？为什么又是ls？
我围上毛巾，穿过走廊来到你的卧室。房间里很安静，但我闻到一种味道，带着甜味——不是你的香水，是另一种，有点腻，像是过度盛开的玫瑰。你床边的抽屉是关上的，我拉开看，里头的东西和原来一样，只有一个例外。打火机不见了，你刻了莉比姓名缩写的打火机。有人到过你房间，拿走了打火机。
我回到浴室，擦掉镜子上的字母，这时，我看到你站在我背后，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不解表情。我转过身，莉娜举起双手像是要自我防卫。“天哪，朱莉娅，冷静一下。你到底怎么了？”
我摇摇头。“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怎么样？”她翻了个白眼。
“我需要新鲜空气。”
但到了前梯，我差点又要尖叫，因为我看到围墙门外有两个女人，都穿着黑衣服而且弯着腰，像是缠在一起。其中一个看着我。是露易丝·惠特克，那个死去女孩的母亲。她努力想挣开另一个女人的纠缠，边扭边愤怒地说话。
“走开！你走开！别靠近我！”
另一个女人抬起一只手挥了挥，不知是对露易丝还是我，我不确定。接着她慢慢转身，蹒跚地沿着小路走开。
“可恶的疯子，”露易丝恶狠狠地说，朝房子走过来，“那个姓赛吉的女人是个威胁，我好心告诉你，别让她缠上你，别让她走进你家大门。她是骗子，是欺诈专家，一心只想要钱。”她停下来喘口气，皱着眉头看我。“看看你，你和我一样惨。”我张开嘴巴又闭上了。“你外甥女在吗？”
我带她到屋里。“我帮你叫她。”我说，但露易丝已经走到楼梯下大声喊莉娜，接着走进厨房，坐在桌边等。
没多久，莉娜下来了。她脸上惯有那种犹如你翻版一样的兼具傲慢与厌烦的表情不见了。她温顺地和露易丝打招呼，但我不确定露意丝有没有注意到，因为她的视线停留在外头的河流，或更远的地方。
莉娜到桌边坐下，双手把头发拉到颈后挽个结。她略扬下巴，似乎要为自己做好准备，来应付面试或审讯。厨房里也许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但我还是留下来。我站在一旁，不是为了放松，而是随时准备介入调解。
露易丝慢慢眨眼，目光终于回到莉娜身上，莉娜迎视了一秒钟，视线立刻垂到桌上。“对不起，惠特克太太，真的对不起。”
露易丝没说话，泪水沿着脸上的纹路和哀伤刻在嘴角的细纹往下滑。
“对不起。”莉娜又说了一次，这时也跟着哭了。她放下头发，像小女孩似的把头发绕在指间。
“我不晓得你有没有可能懂得，”露易丝终于说话了，“对自己子女一无所知，是什么样的感觉。”她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她所有东西我都留下来了，她的衣服、书和音乐，她珍藏的照片。我认识她的朋友，知道她崇拜哪些人、喜欢什么。但那不是她。因为我不知道她爱谁。她有我不了解的人生，一整个人生。我不知道她最重要的片段。”莉娜想说话，但露易丝继续说，“莉娜，其实你本来可以帮我的，你大可把那件事告诉我，你一知道就告诉我。你可以来找我，让我知道女儿把自己卷进了她无法控制的旋涡，而且你知道，哦，你一定知道的，那旋涡最后会害了她。”
“可是我不能……不能……”莉娜又试着说话，但露易丝同样不理会。
“就算你瞎了，傻了，或粗心到看不出她有多迷茫，你还是能帮我。在她死后，你可以来找我，说这不是因为我做了或没做什么，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先生的错。你大可出面阻止，免除我们受到的折磨。但是你没有。你选择了闭嘴。这么久以来，你什么都没说。这段时间，你……做得更糟的，比没说出来更糟的，是你让他……”她的音调上扬后突然消失，像一阵烟。
“逃走了？”莉娜替露易丝把话说完。她已经停止哭泣，尽管音调拉高，仍然保持稳定，毫不软弱。“是的。我没说，而且这么做我同样很痛苦，痛苦得要命，但我是为了她。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凯蒂。”
“不准你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名字，”露易丝凶狠地说，“你再试试看。”
“凯蒂，凯蒂，凯蒂！”莉娜半站了起来，整个人往前靠，脸孔距离露易丝的鼻子只有几厘米。“惠特克太太，”她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我喜欢她。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她。我这么做是遵照她的期望，这是她的要求。”
“莉娜，这么重大的事要不要瞒住我，不该由你来决定，我是她的母亲……”
“不，不是我的决定，是她！我知道你认为自己有权知道一切，但是你没有。她不是小孩，不是小女孩。”
“她是我的小女孩！”露易丝讲到这里已经近乎哀号。我发现自己紧抓着桌面。我也一样，眼泪马上要溃堤。
莉娜的音调柔和了些，像在恳求。“凯蒂做了选择，我尊重她的决定。”她接下来的语气更温柔，似乎知道自己要踏入险境。“而且我不是唯一一个，乔希也一样。”
露易丝把手往后抽，用足力气掴了莉娜一巴掌，这一掌的回音在四面墙之间回荡。我往前跳，一把抓住露易丝的手臂。“不！”我大喊，“够了！够了！”我想拉她站起来。“你该走了。”
“放开她！”莉娜大声说。她的左脸颊鲜红，但表情很冷静。“你别插手，朱莉娅。她想打我就让她打。她可以挖出我的眼珠、扯掉我的头发，她想做什么都行。事到如今，那还有什么关系？”
露易丝张着嘴，我闻得到她带着酸味的气息。我放开手。
“乔希没说出来是因为你，”她擦擦嘴角，说，“因为你要他什么都别说。”
“不是那样，惠特克太太。”莉娜用右手背轻抚脸颊，到了这种时候，她都还能保持平静的语气。“不是那样。乔希没说，起初是因为凯蒂的关系，因为她的要求。后来是为了你，为了你和他爸爸。他怕你们知道会太伤心，知道她和……”她摇摇头。“他还小，他以为……”
“我儿子怎么想不必你说，”露易丝说，“别说他想怎么做。就是不准。”她把手放到脖子边，那是反射动作。不，不是反射动作，她是要用拇指和食指抓住青鸟链坠。“这个，”这两个字不像说出来的，倒像由她嘴里吐出来，“不是你送的，对不对？”莉娜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是他送的吧？是他给她的礼物。”露易丝把椅子往后推，椅脚刮过地砖。她站起来用力扯掉脖子上的项链，甩到莉娜面前的桌上。“这东西是他送给她的，你竟然还让我挂在脖子上。”
莉娜闭着眼睛，又摇摇头。几分钟前顺服又带着歉意走进厨房的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年龄稍大、和露易丝内心那个绝望又无法自制的小孩相对的成人。我立刻清楚回想起你，你当时比现在的莉娜小一点。学校有个老师指控我拿了别人的东西，我记得你怎么提醒她。你聪明而且冷静，告诉她不该做出没有证据的指控，你完全镇住了她。我记得我那时多么以你为傲，此时此刻我又有这种感觉，胸口也有相同的热度。
露易丝又开始说话了，声音很低。“那你说来听听。”她往后坐。“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了解这么深入，那你解释一下。如果凯蒂爱那个男人，而他也爱她，那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做那种事？他对她做了什么，才害她走上绝路？”
莉娜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她像是在害怕，我想，要不然就是无奈，我看不太懂她的表情。她看了我一眼，才闭上眼睛让泪水流下来。等她再次开口时，声音比刚才更高、更紧绷了。
“不是他逼的，不是他。”她叹口气。“凯蒂和我吵了一架，”她说，“我要她停止，要她别再和他见面。我觉得那样不对，她会惹上麻烦。我当时想……”她又摇头了。“我只是不希望她继续和他见面。”
露易丝的脸上闪过一个表情，她懂了，在那一刻，她和我一样，都懂了。
“你威胁她，”我说，“要把事情说出来。”
“对，”莉娜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我威胁她。”
露易丝一言不发地离开。莉娜动也不动，只是盯着窗外的河水看，没有流泪也不说话。我无话可说，没办法和她交心。我在她身上认出我曾经经历过、或许每个人在那个年纪都经历过的，那种旁人无法触及的情绪。我心想，多奇怪，父母总以为他们认识、了解自己的孩子。他们难道不记得自己在十八、十五或十一岁的心情？说不定有了小孩，会让人忘了自己也曾经是小孩。我记得你十七岁、我十三岁的模样，我确定父母完全摸不透我们。
“我骗她。”莉娜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还是没动，仍然看着河水。
“骗谁？凯蒂吗？”她摇头。
“是露易丝？你骗她什么？”
“我没必要让她知道真相，”莉娜说，“到了现在，真相也没意义了。她可能还是会怪我。至少我还在她身边。她需要发泄怨气。”
“这话是什么意思，莉娜？你在说什么？”
她用冰冷的绿色眼眸看着我的眼睛，这时的莉娜显得比刚才更老，像是你从水里救起我隔天早上的样子。她变了，变得好疲惫。“我没威胁要说出去，我不可能对她做那种事。我喜欢她。你们好像没有人听得懂，好像你们没人知道什么是喜欢。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那么，如果不是你威胁她……”
她开口前，我就知道了答案。“是妈妈。”她说。
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喜欢？
我醒来时，脑袋里还有你的声音。下午都过了一半，我晚上睡不着，这房子像船一样摇晃，水声震耳欲聋。但白天还不算太糟。总之，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我听到你的声音在我脑袋里问：
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喜欢？喜欢还是享受？或是想要？我不记得你当时怎么问，只记得我抽出被你握住的手，抬起来打你，还有，我也记得你脸上的表情：不解。
我拖拉着身子穿过走廊进入浴室，打开莲蓬头。我累到没力气脱衣服，就那么站着，浴室里的水蒸气越来越重。我关掉喷头，到洗手台边掬水泼脸，没想到一抬头，竟看到凝结水气的镜面上有两个字母，l与s。我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出声。
我听到莉娜打开门，迈着大步来到浴室门口。“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朱莉娅？”
我拉开门，愤怒地质问：“你在做什么？你究竟想对我怎么样？”我回头指着镜子。
“什么？”她显得很生气，“怎么啦？”
“你清楚得很，莉娜。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可是——”
她转过身，背对我。“天哪，你真是怪物。”
我对着那两个字母看了一会儿。这不是想象，字母真的存在：l，s。你老是爱做这种事，在镜子上留下莫名其妙的信息，或是在我门后用红色指甲油画小小的红色五角星。你会留下这种东西来吓唬我。你喜欢吓我，而你一定告诉她了。一定是的，所以她才依样画葫芦。
为什么是ls？为什么是莉比·西顿？你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莉比是个年轻无邪的女孩，被厌女的男人推进水里，那些男人把自己的问题全怪在女人头上。但莉娜认为你是自己做的决定，所以，为什么要提莉比？为什么又是ls？
我围上毛巾，穿过走廊来到你的卧室。房间里很安静，但我闻到一种味道，带着甜味——不是你的香水，是另一种，有点腻，像是过度盛开的玫瑰。你床边的抽屉是关上的，我拉开看，里头的东西和原来一样，只有一个例外。打火机不见了，你刻了莉比姓名缩写的打火机。有人到过你房间，拿走了打火机。
我回到浴室，擦掉镜子上的字母，这时，我看到你站在我背后，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不解表情。我转过身，莉娜举起双手像是要自我防卫。“天哪，朱莉娅，冷静一下。你到底怎么了？”
我摇摇头。“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怎么样？”她翻了个白眼。
“我需要新鲜空气。”
但到了前梯，我差点又要尖叫，因为我看到围墙门外有两个女人，都穿着黑衣服而且弯着腰，像是缠在一起。其中一个看着我。是露易丝·惠特克，那个死去女孩的母亲。她努力想挣开另一个女人的纠缠，边扭边愤怒地说话。
“走开！你走开！别靠近我！”
另一个女人抬起一只手挥了挥，不知是对露易丝还是我，我不确定。接着她慢慢转身，蹒跚地沿着小路走开。
“可恶的疯子，”露易丝恶狠狠地说，朝房子走过来，“那个姓赛吉的女人是个威胁，我好心告诉你，别让她缠上你，别让她走进你家大门。她是骗子，是欺诈专家，一心只想要钱。”她停下来喘口气，皱着眉头看我。“看看你，你和我一样惨。”我张开嘴巴又闭上了。“你外甥女在吗？”
我带她到屋里。“我帮你叫她。”我说，但露易丝已经走到楼梯下大声喊莉娜，接着走进厨房，坐在桌边等。
没多久，莉娜下来了。她脸上惯有那种犹如你翻版一样的兼具傲慢与厌烦的表情不见了。她温顺地和露易丝打招呼，但我不确定露意丝有没有注意到，因为她的视线停留在外头的河流，或更远的地方。
莉娜到桌边坐下，双手把头发拉到颈后挽个结。她略扬下巴，似乎要为自己做好准备，来应付面试或审讯。厨房里也许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但我还是留下来。我站在一旁，不是为了放松，而是随时准备介入调解。
露易丝慢慢眨眼，目光终于回到莉娜身上，莉娜迎视了一秒钟，视线立刻垂到桌上。“对不起，惠特克太太，真的对不起。”
露易丝没说话，泪水沿着脸上的纹路和哀伤刻在嘴角的细纹往下滑。
“对不起。”莉娜又说了一次，这时也跟着哭了。她放下头发，像小女孩似的把头发绕在指间。
“我不晓得你有没有可能懂得，”露易丝终于说话了，“对自己子女一无所知，是什么样的感觉。”她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她所有东西我都留下来了，她的衣服、书和音乐，她珍藏的照片。我认识她的朋友，知道她崇拜哪些人、喜欢什么。但那不是她。因为我不知道她爱谁。她有我不了解的人生，一整个人生。我不知道她最重要的片段。”莉娜想说话，但露易丝继续说，“莉娜，其实你本来可以帮我的，你大可把那件事告诉我，你一知道就告诉我。你可以来找我，让我知道女儿把自己卷进了她无法控制的旋涡，而且你知道，哦，你一定知道的，那旋涡最后会害了她。”
“可是我不能……不能……”莉娜又试着说话，但露易丝同样不理会。
“就算你瞎了，傻了，或粗心到看不出她有多迷茫，你还是能帮我。在她死后，你可以来找我，说这不是因为我做了或没做什么，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先生的错。你大可出面阻止，免除我们受到的折磨。但是你没有。你选择了闭嘴。这么久以来，你什么都没说。这段时间，你……做得更糟的，比没说出来更糟的，是你让他……”她的音调上扬后突然消失，像一阵烟。
“逃走了？”莉娜替露易丝把话说完。她已经停止哭泣，尽管音调拉高，仍然保持稳定，毫不软弱。“是的。我没说，而且这么做我同样很痛苦，痛苦得要命，但我是为了她。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凯蒂。”
“不准你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名字，”露易丝凶狠地说，“你再试试看。”
“凯蒂，凯蒂，凯蒂！”莉娜半站了起来，整个人往前靠，脸孔距离露易丝的鼻子只有几厘米。“惠特克太太，”她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我喜欢她。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她。我这么做是遵照她的期望，这是她的要求。”
“莉娜，这么重大的事要不要瞒住我，不该由你来决定，我是她的母亲……”
“不，不是我的决定，是她！我知道你认为自己有权知道一切，但是你没有。她不是小孩，不是小女孩。”
“她是我的小女孩！”露易丝讲到这里已经近乎哀号。我发现自己紧抓着桌面。我也一样，眼泪马上要溃堤。
莉娜的音调柔和了些，像在恳求。“凯蒂做了选择，我尊重她的决定。”她接下来的语气更温柔，似乎知道自己要踏入险境。“而且我不是唯一一个，乔希也一样。”
露易丝把手往后抽，用足力气掴了莉娜一巴掌，这一掌的回音在四面墙之间回荡。我往前跳，一把抓住露易丝的手臂。“不！”我大喊，“够了！够了！”我想拉她站起来。“你该走了。”
“放开她！”莉娜大声说。她的左脸颊鲜红，但表情很冷静。“你别插手，朱莉娅。她想打我就让她打。她可以挖出我的眼珠、扯掉我的头发，她想做什么都行。事到如今，那还有什么关系？”
露易丝张着嘴，我闻得到她带着酸味的气息。我放开手。
“乔希没说出来是因为你，”她擦擦嘴角，说，“因为你要他什么都别说。”
“不是那样，惠特克太太。”莉娜用右手背轻抚脸颊，到了这种时候，她都还能保持平静的语气。“不是那样。乔希没说，起初是因为凯蒂的关系，因为她的要求。后来是为了你，为了你和他爸爸。他怕你们知道会太伤心，知道她和……”她摇摇头。“他还小，他以为……”
“我儿子怎么想不必你说，”露易丝说，“别说他想怎么做。就是不准。”她把手放到脖子边，那是反射动作。不，不是反射动作，她是要用拇指和食指抓住青鸟链坠。“这个，”这两个字不像说出来的，倒像由她嘴里吐出来，“不是你送的，对不对？”莉娜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是他送的吧？是他给她的礼物。”露易丝把椅子往后推，椅脚刮过地砖。她站起来用力扯掉脖子上的项链，甩到莉娜面前的桌上。“这东西是他送给她的，你竟然还让我挂在脖子上。”
莉娜闭着眼睛，又摇摇头。几分钟前顺服又带着歉意走进厨房的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年龄稍大、和露易丝内心那个绝望又无法自制的小孩相对的成人。我立刻清楚回想起你，你当时比现在的莉娜小一点。学校有个老师指控我拿了别人的东西，我记得你怎么提醒她。你聪明而且冷静，告诉她不该做出没有证据的指控，你完全镇住了她。我记得我那时多么以你为傲，此时此刻我又有这种感觉，胸口也有相同的热度。
露易丝又开始说话了，声音很低。“那你说来听听。”她往后坐。“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了解这么深入，那你解释一下。如果凯蒂爱那个男人，而他也爱她，那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做那种事？他对她做了什么，才害她走上绝路？”
莉娜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她像是在害怕，我想，要不然就是无奈，我看不太懂她的表情。她看了我一眼，才闭上眼睛让泪水流下来。等她再次开口时，声音比刚才更高、更紧绷了。
“不是他逼的，不是他。”她叹口气。“凯蒂和我吵了一架，”她说，“我要她停止，要她别再和他见面。我觉得那样不对，她会惹上麻烦。我当时想……”她又摇头了。“我只是不希望她继续和他见面。”
露易丝的脸上闪过一个表情，她懂了，在那一刻，她和我一样，都懂了。
“你威胁她，”我说，“要把事情说出来。”
“对，”莉娜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我威胁她。”
露易丝一言不发地离开。莉娜动也不动，只是盯着窗外的河水看，没有流泪也不说话。我无话可说，没办法和她交心。我在她身上认出我曾经经历过、或许每个人在那个年纪都经历过的，那种旁人无法触及的情绪。我心想，多奇怪，父母总以为他们认识、了解自己的孩子。他们难道不记得自己在十八、十五或十一岁的心情？说不定有了小孩，会让人忘了自己也曾经是小孩。我记得你十七岁、我十三岁的模样，我确定父母完全摸不透我们。
“我骗她。”莉娜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还是没动，仍然看着河水。
“骗谁？凯蒂吗？”她摇头。
“是露易丝？你骗她什么？”
“我没必要让她知道真相，”莉娜说，“到了现在，真相也没意义了。她可能还是会怪我。至少我还在她身边。她需要发泄怨气。”
“这话是什么意思，莉娜？你在说什么？”
她用冰冷的绿色眼眸看着我的眼睛，这时的莉娜显得比刚才更老，像是你从水里救起我隔天早上的样子。她变了，变得好疲惫。“我没威胁要说出去，我不可能对她做那种事。我喜欢她。你们好像没有人听得懂，好像你们没人知道什么是喜欢。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那么，如果不是你威胁她……”
她开口前，我就知道了答案。“是妈妈。”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