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肖恩
我母亲过世后的几天之间，我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说。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不太记得当时的事，但我记得父亲如何把我吓到打破沉默，他握着我的左手放到火焰上方，一直到我叫出声才放手。这虽然残忍但是奏效。事后，他让我留下打火机。（我保留了好几年，一直带在身边，但最近不晓得在哪里弄丢了。）
哀伤、震惊会以奇特的方式影响一个人。我看过有人听到坏消息会大笑以对，有的人看似漠不关心，也有人会愤怒、恐惧。葬礼后，朱尔斯在车里的吻与欲望无关，而是出自哀伤，她想要感觉——无论什么都好——悲伤以外的任何情绪。我儿时的缄默可能是惊吓受创的结果。失去姐妹，可能和失去父母不同，但是我知道乔希·惠特克和他姐姐很亲近，所以我不愿评判他，不愿意太过解读他的说辞、他做的事和表现。
艾琳打电话告诉我，小镇东南边上的一栋房子有点状况，有邻居打电话，说她回到家时看到那栋房子的窗户都破了，还看到一个男孩骑自行车离开现场。那栋房子的住户是本地学校的老师，而那个深色头发、穿黄t恤、骑着红色自行车的男孩呢，我相当确定是乔希。
要找他不难。他坐在拱桥的矮墙上，自行车靠在一边，全身衣服湿透，双腿沾了泥巴。看到我他没跑，而是和往常一样礼貌地和我打招呼，脸上的宽慰似乎胜过其他感情。“汤森先生，午安。”
我问他是否还好，指着他的湿衣服说：“你会着凉。”他浅浅地微笑。
“我没事。”他说。
“乔希，”我说，“你下午有没有骑车到苏厄德路？”他点头。“没刚好路过亨德森老师家吧？”
他咬着下唇，浅棕色的眼睛圆睁。“汤森先生，别告诉我妈妈，请你不要告诉我妈妈。她已经够烦了。”我的喉头突然哽住，还得勉强自己压下泪水。他还这么小，看起来这么脆弱无助。我跪在他身边。
“乔希！你到底去做什么？有没有人和你在一起？是不是年纪大一点的男生？”我满怀希望地问。
他摇摇头，但不愿直视我。“只有我一个。”
“真的吗？你确定？”他移开眼神。“因为稍早时，我看到你在警局外面和莉娜说话。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吧？”
“没有！”他喊了出来，尖锐的声音听起来羞耻又痛苦。“没有。只有我，就我一个。我拿石头砸他的窗户。砸那个……浑蛋家的窗户。”浑蛋这个词咬字谨慎，像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吐出来。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这时，他直视我的双眼，嘴唇发抖。“因为他活该，”他说，“因为我恨他。”
他哭了出来。
“来吧，”我扶起他的自行车，说，“我开车送你回家。”但是他紧紧抓住车把。
“不要！”他啜泣着说，“你不能送我回去，我不要妈妈听到这件事，也不要爸爸知道。他们不能知道，他们不能……”
“乔希。”我又蹲了下来，把手放在他自行车的踏板上。“没关系的，事情没那么糟。我们来想办法处理。真的，这又不是世界末日。”
听到这句话，他吼了出来。“你不懂，妈妈永远不会原谅我……”
“她当然会。”我压下想大笑的冲动。“我相信她会发脾气，但你又没做什么不能原谅的事，你没伤害任何人……”
他的双肩颤抖。“汤森先生，你不懂，你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事。”
最后我只好带他回警局。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他不让我开车载他回家，我又不能就那样留他在路边。我带他到里面的办公室，帮他准备一杯茶，要考利去买点饼干回来。
“你不能审讯他，长官，”考利警觉地说，“他没有监护人陪同。”
“我不是要审讯他，”我烦躁地说，“他很害怕，但又不想回家。”
这几个字勾起我的回忆：他很害怕，但又不想回家。我当年才六岁，比乔希小，一名女警握着我的手。我从来不知道哪个版本的记忆才正确，我听过太多当年的故事，来源都不同，记忆与传言变得太难区分。但是在这个版本中我害怕得发抖，一名壮硕的女警在我身边安慰我，将我搂向她腿边，其他男人则是高高在上地说话。“他很害怕，但又不想回家。”她说。
“能带他到你家吗，琼？”我父亲说，“能不能把他带在你身边？”这就对了。女警员琼·赛吉。
我的电话响了，我这才回过神。
“长官？”是艾琳，“住在另一头的邻居看到有个女孩往反方向跑。女孩十来岁，一头金色长发，穿牛仔短裤和白t恤。”
“是莉娜。果然。”
“是啊，听起来应该是。你要我去接她过来吗？”
“今天先不要，”我说，“她够累的了。你找到屋主亨德森了吗？”
“还没有。我一直打电话，但直接进入语音信箱。我稍早去找他，他提到在爱丁堡有个未婚妻，但我没她的号码。他们说不定已经在飞机上了。”
我把茶端给乔希。“听我说，”我告诉他，“我们必须和你爸妈联络。只是要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而且没事，好吗？我不会把细节告诉他们，目前还不会，我只说你心情不好，我带你来局里聊聊天。这样可以吗？”他点点头。“然后，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沮丧，我们来想办法处理。”他又点头。“但你还是得说明那栋房子的事。”
乔希小口小口喝茶，打了几个嗝，还没从方才的崩溃中完全恢复过来。他的双手紧紧握住马克杯，一边思考该怎么解释他想告诉我的事，嘴角一边抽动。
最后，他终于抬头看着我。“无论我怎么做，”他说，“都会有人生我的气。”接着他又摇头。“不，那不对。如果我做正确的事，所有人都会生我的气，如果我做错误的决定，他们就不会。情况不该是那样，对不对？”
“不，”我说，“是不应该。但我不确定你的看法是否正确。如果你做正确的事，我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情况让大家都生你的气。也许会有一两个人吧，但如果那是对的，我们有些人一定看得出来，然后感谢你，对不对？”
他又咬咬嘴唇。“问题是，”他的声音又开始发抖，“伤害已经造成。太迟了，我现在做正确的事已经来不及了。”
他又哭了，但和上次不同，不是号啕大哭也没有惊慌失措。这次，他像个失去一切、失去希望的人那样哭。他很绝望，这让我无法承受。
“乔希，我一定得请你爸妈过来，一定要。”我说，但他拉住我的手臂。
“不要，汤森先生。”
“我想帮你，乔希，我真的想。告诉我，你怎么会这么难过。”
（我记得坐在温暖的厨房里吃夹芝士的面包，但我不是独自一人。琼也在，她坐在我身边。你要不要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宝贝？请告诉我。我没说，什么也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但乔希已经准备好了。他擦干眼泪，擤擤鼻子，咳了一下然后坐直身子。“和亨德森老师有关，”他说，“是亨德森老师和凯蒂的事。”
我母亲过世后的几天之间，我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说。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不太记得当时的事，但我记得父亲如何把我吓到打破沉默，他握着我的左手放到火焰上方，一直到我叫出声才放手。这虽然残忍但是奏效。事后，他让我留下打火机。（我保留了好几年，一直带在身边，但最近不晓得在哪里弄丢了。）
哀伤、震惊会以奇特的方式影响一个人。我看过有人听到坏消息会大笑以对，有的人看似漠不关心，也有人会愤怒、恐惧。葬礼后，朱尔斯在车里的吻与欲望无关，而是出自哀伤，她想要感觉——无论什么都好——悲伤以外的任何情绪。我儿时的缄默可能是惊吓受创的结果。失去姐妹，可能和失去父母不同，但是我知道乔希·惠特克和他姐姐很亲近，所以我不愿评判他，不愿意太过解读他的说辞、他做的事和表现。
艾琳打电话告诉我，小镇东南边上的一栋房子有点状况，有邻居打电话，说她回到家时看到那栋房子的窗户都破了，还看到一个男孩骑自行车离开现场。那栋房子的住户是本地学校的老师，而那个深色头发、穿黄t恤、骑着红色自行车的男孩呢，我相当确定是乔希。
要找他不难。他坐在拱桥的矮墙上，自行车靠在一边，全身衣服湿透，双腿沾了泥巴。看到我他没跑，而是和往常一样礼貌地和我打招呼，脸上的宽慰似乎胜过其他感情。“汤森先生，午安。”
我问他是否还好，指着他的湿衣服说：“你会着凉。”他浅浅地微笑。
“我没事。”他说。
“乔希，”我说，“你下午有没有骑车到苏厄德路？”他点头。“没刚好路过亨德森老师家吧？”
他咬着下唇，浅棕色的眼睛圆睁。“汤森先生，别告诉我妈妈，请你不要告诉我妈妈。她已经够烦了。”我的喉头突然哽住，还得勉强自己压下泪水。他还这么小，看起来这么脆弱无助。我跪在他身边。
“乔希！你到底去做什么？有没有人和你在一起？是不是年纪大一点的男生？”我满怀希望地问。
他摇摇头，但不愿直视我。“只有我一个。”
“真的吗？你确定？”他移开眼神。“因为稍早时，我看到你在警局外面和莉娜说话。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吧？”
“没有！”他喊了出来，尖锐的声音听起来羞耻又痛苦。“没有。只有我，就我一个。我拿石头砸他的窗户。砸那个……浑蛋家的窗户。”浑蛋这个词咬字谨慎，像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吐出来。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这时，他直视我的双眼，嘴唇发抖。“因为他活该，”他说，“因为我恨他。”
他哭了出来。
“来吧，”我扶起他的自行车，说，“我开车送你回家。”但是他紧紧抓住车把。
“不要！”他啜泣着说，“你不能送我回去，我不要妈妈听到这件事，也不要爸爸知道。他们不能知道，他们不能……”
“乔希。”我又蹲了下来，把手放在他自行车的踏板上。“没关系的，事情没那么糟。我们来想办法处理。真的，这又不是世界末日。”
听到这句话，他吼了出来。“你不懂，妈妈永远不会原谅我……”
“她当然会。”我压下想大笑的冲动。“我相信她会发脾气，但你又没做什么不能原谅的事，你没伤害任何人……”
他的双肩颤抖。“汤森先生，你不懂，你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事。”
最后我只好带他回警局。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他不让我开车载他回家，我又不能就那样留他在路边。我带他到里面的办公室，帮他准备一杯茶，要考利去买点饼干回来。
“你不能审讯他，长官，”考利警觉地说，“他没有监护人陪同。”
“我不是要审讯他，”我烦躁地说，“他很害怕，但又不想回家。”
这几个字勾起我的回忆：他很害怕，但又不想回家。我当年才六岁，比乔希小，一名女警握着我的手。我从来不知道哪个版本的记忆才正确，我听过太多当年的故事，来源都不同，记忆与传言变得太难区分。但是在这个版本中我害怕得发抖，一名壮硕的女警在我身边安慰我，将我搂向她腿边，其他男人则是高高在上地说话。“他很害怕，但又不想回家。”她说。
“能带他到你家吗，琼？”我父亲说，“能不能把他带在你身边？”这就对了。女警员琼·赛吉。
我的电话响了，我这才回过神。
“长官？”是艾琳，“住在另一头的邻居看到有个女孩往反方向跑。女孩十来岁，一头金色长发，穿牛仔短裤和白t恤。”
“是莉娜。果然。”
“是啊，听起来应该是。你要我去接她过来吗？”
“今天先不要，”我说，“她够累的了。你找到屋主亨德森了吗？”
“还没有。我一直打电话，但直接进入语音信箱。我稍早去找他，他提到在爱丁堡有个未婚妻，但我没她的号码。他们说不定已经在飞机上了。”
我把茶端给乔希。“听我说，”我告诉他，“我们必须和你爸妈联络。只是要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而且没事，好吗？我不会把细节告诉他们，目前还不会，我只说你心情不好，我带你来局里聊聊天。这样可以吗？”他点点头。“然后，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沮丧，我们来想办法处理。”他又点头。“但你还是得说明那栋房子的事。”
乔希小口小口喝茶，打了几个嗝，还没从方才的崩溃中完全恢复过来。他的双手紧紧握住马克杯，一边思考该怎么解释他想告诉我的事，嘴角一边抽动。
最后，他终于抬头看着我。“无论我怎么做，”他说，“都会有人生我的气。”接着他又摇头。“不，那不对。如果我做正确的事，所有人都会生我的气，如果我做错误的决定，他们就不会。情况不该是那样，对不对？”
“不，”我说，“是不应该。但我不确定你的看法是否正确。如果你做正确的事，我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情况让大家都生你的气。也许会有一两个人吧，但如果那是对的，我们有些人一定看得出来，然后感谢你，对不对？”
他又咬咬嘴唇。“问题是，”他的声音又开始发抖，“伤害已经造成。太迟了，我现在做正确的事已经来不及了。”
他又哭了，但和上次不同，不是号啕大哭也没有惊慌失措。这次，他像个失去一切、失去希望的人那样哭。他很绝望，这让我无法承受。
“乔希，我一定得请你爸妈过来，一定要。”我说，但他拉住我的手臂。
“不要，汤森先生。”
“我想帮你，乔希，我真的想。告诉我，你怎么会这么难过。”
（我记得坐在温暖的厨房里吃夹芝士的面包，但我不是独自一人。琼也在，她坐在我身边。你要不要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宝贝？请告诉我。我没说，什么也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但乔希已经准备好了。他擦干眼泪，擤擤鼻子，咳了一下然后坐直身子。“和亨德森老师有关，”他说，“是亨德森老师和凯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