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二〇一五年，海伦
41 二〇一五年，海伦
海伦开车要去超市时，乔希正好骑自行车经过。他全身湿透，衣服上沾了泥巴。她减速后放下车窗。
“你没事吧？”她大声问，乔希对她挥手，露出了牙齿，她猜，应该是勉强想挤出笑容吧。她放慢速度往前开，透过后视镜看着他。男孩在拖延时间，忽左忽右地转动车把，没隔多久就踩着踏板站起身子回头看。
他本来就是个古怪的小家伙，前阵子的悲剧让情况更糟。凯蒂死后，帕特里克带他去钓过几次鱼，算是帮露易丝和亚历克的忙，让他们能有点自己的时间。这一老一小在河边共度了不少时间，帕特里克说，那孩子几乎没说话。
“他们应该带他走，”帕特里克告诉她，“应该要离开这个地方。”
“你就没那么做。”她轻柔地回答。老人点点头。
“当时不一样，”他说，“我必须留下来，我有工作要做。”
帕特里克退休后，因为她和肖恩而留了下来。不是为了他们，而是留在他们身边，因为他只剩下儿子和儿媳妇。剩下他们、房子，和那条河流。但岁月不饶人。没有人开口说明白，这家人就是这样，但帕特里克的健康状况已经大不如前。
海伦听到他会在夜里咳嗽，断断续续地咳；到了早上，她看得出他走动时的痛苦。然而最糟的是她知道，这并非单纯的体能问题。
他大半辈子精明干练，到了现在却开始健忘甚至糊涂。他开她的车子出门但忘了停在哪里，有时车里还有一堆垃圾，前几天就是那样。那些垃圾、小首饰和战利品是打哪儿来的？她没问也不想知道。她只是担心他。
若老实承认，是的，她也担心自己。从前，她会审慎检视可能的选项，然后才行动。她公公说过，她是个左脑人。但最近她像变了个人。过去一年的事件让她心烦意乱，乱了脚步。如今，她发现自己会质疑自己的生活，审视过去她以为最不可能有疑问的婚姻和家庭生活，还会怀疑自己是否称职。
是肖恩起的头。一开始她只是怀疑，接着，通过帕特里克，她得到令人心碎的证实。去年秋天，她发现她可靠、坚定又忠实的丈夫并不完全是她想象的那种人。她感到迷惘，理智和果断离她而去。她该怎么做？离开？抛弃她的家庭和责任？她该发出最后通牒吗？还是该哭闹、撒泼？她要不要惩罚他？如果要，又该怎么做？剪破他最喜欢的衬衫，折断他的钓竿，还是把他的书搬到后院全部烧掉？
这些做法不是不切实际，就是鲁莽或荒谬，于是她去找帕特里克寻求建议。他说服她留下来，安抚她肖恩已经恢复理智，也对自己的不忠深感悔恨，他会努力争取谅解。“在这段时间，”他说，“如果你想睡这边的客房，他会懂的，我们两个都能理解。让你有自己的时间对你应该有好处，而且我相信这可以让他尝点苦头，看看失去你会是什么感觉。”将近一年了，她仍然在公公住处的客房度过大多数夜晚。
后来她才发现，肖恩犯的过错，原来只是个开始。海伦搬进帕特里克的住处后饱受失眠之苦，仿佛进入让人衰弱、引发焦虑又不能成眠的地狱。她发现公公同样置身其中。他一样睡不着，而且据他说，多年来都是如此。于是两人一起失眠，他们会熬夜读书，猜字谜，同坐在友善的寂静当中。
偶尔，如果帕特里克喝了点威士忌，就会想聊天，会谈起自己担任警探的日子，说说小镇从前的面貌。有时谈话的内容会让她心神不宁，例如那条河流的众多故事、古老的谣言，以及一些埋藏已久、但如今被内尔·阿博特挖出来当作真相的吓人传说；这些关于他们家族的故事给他们带来痛苦，而且想必都是谎言，是诽谤和诋毁，对吧？帕特里克说，这些尚且不能构成诽谤，上不了法庭。
“她的谎话不可能出版的，这我会处理。”他告诉她。
只不过那不是重点。问题的症结在于，内尔已经对肖恩和这个家族造成了伤害。
“听了她灌输在他脑袋里的那些故事，让他怀疑自己是谁又从哪里来之后，你真以为他还能和从前一样？亲爱的，你不觉得他变了吗？全是受了她的影响。”海伦担心帕特里克说得没错，一切不可能回到过去，但他担保他们可以。关于这点，他表示自己同样会负责处理。他紧握她的手，感谢儿媳妇听他说话，亲吻她的前额，说：“你真是个好女孩。”
有一阵子，情况的确好转。但接下来却是每况愈下。当海伦发现自己每段睡眠可以超过两个小时，发现自己会像从前那样对丈夫微笑、感觉一家人回到原有的平衡步调时，凯蒂·惠特克却死了。
凯蒂·惠特克是学校的风云学生，好学又有礼貌，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她的过世让人惊讶又不解。这是她的错。她辜负了凯蒂·惠特克。他们全都对不起她，包括那孩子的双亲、老师和整个小区。他们没注意到快乐的凯蒂需要帮忙，而且一点也不快乐。当海伦在一旁处理自己的家庭问题、痛苦的失眠问题、质疑自己的同时，她的罪状又多了一条。
海伦把车开到超市时，雨已经停了。太阳探出头，晒得柏油路面冒蒸气，也带起泥土的味道。海伦翻皮包找采购清单，她要买带骨牛肉当晚餐，还要买些蔬菜和豆子，家里需要橄榄油、咖啡和洗衣机用的清洁胶囊。
海伦在罐头食品区找她认为最美味的碎西红柿罐头，这时，她注意到有个女人朝她的方向走过来，看到来的是露易丝，她感到惊恐万分。
露易丝走得很慢，脸上一片茫然，巨大的手推车里几乎空无一物。海伦在惊慌之余，丢下自己的推车，匆匆跑到停车场躲进自己车里，一直躲到露易丝的车从她面前经过，开上马路。
海伦觉得既愚蠢又可耻，也知道这不像原本的自己。一年前，她不可能做出这么丢脸的行径。她会过去和露易丝说话，握握她的手，问候她的丈夫和儿子。她会表现出正大光明的态度。
海伦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否则，对于自己这阵子的想法和做法，她该怎么解释？愧疚和怀疑会腐蚀，而且正在改变她，扭曲她。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女人。她感觉自己像是正在蜕皮似的浑身滑溜，而且她不
海伦开车要去超市时，乔希正好骑自行车经过。他全身湿透，衣服上沾了泥巴。她减速后放下车窗。
“你没事吧？”她大声问，乔希对她挥手，露出了牙齿，她猜，应该是勉强想挤出笑容吧。她放慢速度往前开，透过后视镜看着他。男孩在拖延时间，忽左忽右地转动车把，没隔多久就踩着踏板站起身子回头看。
他本来就是个古怪的小家伙，前阵子的悲剧让情况更糟。凯蒂死后，帕特里克带他去钓过几次鱼，算是帮露易丝和亚历克的忙，让他们能有点自己的时间。这一老一小在河边共度了不少时间，帕特里克说，那孩子几乎没说话。
“他们应该带他走，”帕特里克告诉她，“应该要离开这个地方。”
“你就没那么做。”她轻柔地回答。老人点点头。
“当时不一样，”他说，“我必须留下来，我有工作要做。”
帕特里克退休后，因为她和肖恩而留了下来。不是为了他们，而是留在他们身边，因为他只剩下儿子和儿媳妇。剩下他们、房子，和那条河流。但岁月不饶人。没有人开口说明白，这家人就是这样，但帕特里克的健康状况已经大不如前。
海伦听到他会在夜里咳嗽，断断续续地咳；到了早上，她看得出他走动时的痛苦。然而最糟的是她知道，这并非单纯的体能问题。
他大半辈子精明干练，到了现在却开始健忘甚至糊涂。他开她的车子出门但忘了停在哪里，有时车里还有一堆垃圾，前几天就是那样。那些垃圾、小首饰和战利品是打哪儿来的？她没问也不想知道。她只是担心他。
若老实承认，是的，她也担心自己。从前，她会审慎检视可能的选项，然后才行动。她公公说过，她是个左脑人。但最近她像变了个人。过去一年的事件让她心烦意乱，乱了脚步。如今，她发现自己会质疑自己的生活，审视过去她以为最不可能有疑问的婚姻和家庭生活，还会怀疑自己是否称职。
是肖恩起的头。一开始她只是怀疑，接着，通过帕特里克，她得到令人心碎的证实。去年秋天，她发现她可靠、坚定又忠实的丈夫并不完全是她想象的那种人。她感到迷惘，理智和果断离她而去。她该怎么做？离开？抛弃她的家庭和责任？她该发出最后通牒吗？还是该哭闹、撒泼？她要不要惩罚他？如果要，又该怎么做？剪破他最喜欢的衬衫，折断他的钓竿，还是把他的书搬到后院全部烧掉？
这些做法不是不切实际，就是鲁莽或荒谬，于是她去找帕特里克寻求建议。他说服她留下来，安抚她肖恩已经恢复理智，也对自己的不忠深感悔恨，他会努力争取谅解。“在这段时间，”他说，“如果你想睡这边的客房，他会懂的，我们两个都能理解。让你有自己的时间对你应该有好处，而且我相信这可以让他尝点苦头，看看失去你会是什么感觉。”将近一年了，她仍然在公公住处的客房度过大多数夜晚。
后来她才发现，肖恩犯的过错，原来只是个开始。海伦搬进帕特里克的住处后饱受失眠之苦，仿佛进入让人衰弱、引发焦虑又不能成眠的地狱。她发现公公同样置身其中。他一样睡不着，而且据他说，多年来都是如此。于是两人一起失眠，他们会熬夜读书，猜字谜，同坐在友善的寂静当中。
偶尔，如果帕特里克喝了点威士忌，就会想聊天，会谈起自己担任警探的日子，说说小镇从前的面貌。有时谈话的内容会让她心神不宁，例如那条河流的众多故事、古老的谣言，以及一些埋藏已久、但如今被内尔·阿博特挖出来当作真相的吓人传说；这些关于他们家族的故事给他们带来痛苦，而且想必都是谎言，是诽谤和诋毁，对吧？帕特里克说，这些尚且不能构成诽谤，上不了法庭。
“她的谎话不可能出版的，这我会处理。”他告诉她。
只不过那不是重点。问题的症结在于，内尔已经对肖恩和这个家族造成了伤害。
“听了她灌输在他脑袋里的那些故事，让他怀疑自己是谁又从哪里来之后，你真以为他还能和从前一样？亲爱的，你不觉得他变了吗？全是受了她的影响。”海伦担心帕特里克说得没错，一切不可能回到过去，但他担保他们可以。关于这点，他表示自己同样会负责处理。他紧握她的手，感谢儿媳妇听他说话，亲吻她的前额，说：“你真是个好女孩。”
有一阵子，情况的确好转。但接下来却是每况愈下。当海伦发现自己每段睡眠可以超过两个小时，发现自己会像从前那样对丈夫微笑、感觉一家人回到原有的平衡步调时，凯蒂·惠特克却死了。
凯蒂·惠特克是学校的风云学生，好学又有礼貌，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她的过世让人惊讶又不解。这是她的错。她辜负了凯蒂·惠特克。他们全都对不起她，包括那孩子的双亲、老师和整个小区。他们没注意到快乐的凯蒂需要帮忙，而且一点也不快乐。当海伦在一旁处理自己的家庭问题、痛苦的失眠问题、质疑自己的同时，她的罪状又多了一条。
海伦把车开到超市时，雨已经停了。太阳探出头，晒得柏油路面冒蒸气，也带起泥土的味道。海伦翻皮包找采购清单，她要买带骨牛肉当晚餐，还要买些蔬菜和豆子，家里需要橄榄油、咖啡和洗衣机用的清洁胶囊。
海伦在罐头食品区找她认为最美味的碎西红柿罐头，这时，她注意到有个女人朝她的方向走过来，看到来的是露易丝，她感到惊恐万分。
露易丝走得很慢，脸上一片茫然，巨大的手推车里几乎空无一物。海伦在惊慌之余，丢下自己的推车，匆匆跑到停车场躲进自己车里，一直躲到露易丝的车从她面前经过，开上马路。
海伦觉得既愚蠢又可耻，也知道这不像原本的自己。一年前，她不可能做出这么丢脸的行径。她会过去和露易丝说话，握握她的手，问候她的丈夫和儿子。她会表现出正大光明的态度。
海伦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否则，对于自己这阵子的想法和做法，她该怎么解释？愧疚和怀疑会腐蚀，而且正在改变她，扭曲她。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女人。她感觉自己像是正在蜕皮似的浑身滑溜，而且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