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八月十八日，星期二，露易丝
第二部
30 八月十八日，星期二，露易丝
露易丝的悲痛就像那条河流，源源不绝，幻化流转。河水会起涟漪，会泛滥，有涨有退，在有些日子冰冷黑暗又深不可测，有时湍急且令人盲目。同样的，她的罪恶也如同流动的液体，即使有心防堵，仍会渗隙而出。她的日子有好，也有坏。
昨天，她到教堂去看他们下葬内尔。其实内尔没有入土，而且露易丝早该知道。尽管如此，她仍然跟过去看内尔火化，所以她可以把昨天归类于好日；甚至连感情宣泄——葬礼上，她无法克制地从头哭到尾——都是一种净化。
但今天会很折腾。她醒来时就感觉到这天不会是礼物，而是失去。最初的兴高采烈和复仇的快意已经消退。这下内尔烧成了灰，露易丝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内尔走了，她的苦痛再也无所归咎。她担心到了最后，自己只能把所有折磨带回家。
带回家给丈夫和儿子。所以今天会很难熬，但她必须面对，去想办法逼退。露易丝下定决心，该是前进的时候了。他们必须离开，免得太迟。
几个星期以来，露易丝和丈夫亚历克对于这件事一直没有共识，两人的讨论方式始终是压低声音的无力争执。亚历克觉得最好在乔希新学期开始前搬家。他们应该让乔希在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学期，他强调，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在陌生的地方，他不必每天面对姐姐的缺席。
“好让他以后再也不必谈起她？”露意丝问道。
“他要谈可以找我们。”亚历克回答。
他们站在厨房里，讲话的声音焦虑又压抑。“我们得卖掉房子，重新开始。”亚历克说，“我知道，”露易丝正要抗议，他又高举双手补充，“我知道这里是她的家。”他有些发抖，长年暴晒的双手紧握着台面，似乎要攀住宝贵的性命。“露易丝，为了乔希，我们必须设法重新开始。如果光是你和我……”
如果光是他们俩，她想，他们会跟着凯蒂下水，了结一切。是不是这样？她不确定亚历克怎么想。过去，她以为当了父母才能了解那种足以吞噬自我的爱，但现在，她猜想只有母亲才懂。亚历克当然哀痛，但她不觉得他绝望，或有恨意。
在她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婚姻中，断层线早已逐渐成形。当然了，她从前并不知道。但现在就很明显了，任何婚姻都挺不过失去子女的打击。他们之间永远会有心结——两人都没能及时阻止她。他们上床睡觉，隔天早上才发现她床上没人，而且完全没想到女儿已经躺在水中。
露易丝没了希望，她认为亚历克就算有，所剩也不多，但乔希不同。乔希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思念姐姐，可是他仍然有能力快乐，他势必可以。他会把凯蒂放在心上，但他能工作、旅行、恋爱，能活下去。对他最有利的方式，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贝克佛德和这条河。露易丝知道丈夫的想法没错。
其实，她内心深处早就明白，只是迟迟不愿面对。直到昨天看见儿子在葬礼后的表现，恐惧才紧紧抓住她。乔希脸色苍白，神情焦虑。随便大一点的噪声都能让他惊吓退缩，怕得像只在人群中夹着尾巴的狗。他仿佛回到孩提时代，不时转头看她。他不像独立自主的十二岁男孩，而是个害怕无助的幼儿。他们必须带他离开。
但是……在这个地方，凯蒂学会走路、说出第一句话、玩捉迷藏、在花园里推手推车、先和小弟争吵再安抚他、唱歌、哭闹笑骂、初潮、每天下课回家拥抱母亲。
然而露易丝下定了决心。她和女儿一样坚定，只不过她必须尽极大的努力。她得从厨房桌边站起来，走上楼梯爬到一楼，把手搁在门把上，推开门，最后一次走进女儿的房间。对她而言，做这些得付出极大的勇气。那个房间到今天为止仍是凯蒂的房间。今天过后，那会是别人的房间。
露易丝的心是木块，不会跳动，只会带来疼痛，而且会刮擦柔软的组织，撕裂血管和肌肉，让她的胸腔积满鲜血。
日子有好有坏。
她不能丢下那房间不收拾。她难以想象该如何整理凯蒂的东西，收起她的衣服，拿下她墙上的照片，清理掉她，把她从眼前抹除，但想象某些陌生人住进来更糟。想象他们去触摸、寻找线索，批评凯蒂相貌平平。她？不会吧？她怎么会是那个溺死的女孩？
于是，露易丝决定这么做：她要清掉书桌上所有学校用的东西，收起女儿曾握住的笔。她要留下凯蒂穿着睡觉的柔软灰t恤，帮她铺好床；要把凯蒂心爱的耳环收进珠宝盒，那是她最喜欢的阿姨送的十四岁生日礼物；要拿下走廊柜子上的黑色大行李箱，把凯蒂的衣服全装进去。
她会的。
露意丝站在凯蒂房间的正中央想这些事，这时，背后传来声音，她转头看到乔希站在门口看着她。
“妈妈？”他和鬼魂同样苍白，声音差点卡在喉咙。“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宝贝，我只是……”她朝他前进一步，他却后退一步。
“你要……你现在要整理她的房间吗？”
露易丝点头。“我要慢慢开始。”她说。
“你要怎么处理她的东西？”他问道，扬起的音调更尖锐了，听起来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要送人吗？”
“不是的，宝贝。”她走向儿子，伸手理顺他前额柔软的发丝。“我们把所有东西全留下来，都不送人。”
他看起来很担心。“可是你不等爸爸吗？他不是也该在家？你不该自己一个人做这件事。”
露易丝对他微笑。“我只是开始整理而已，”她尽可能以轻快的语气说话，“我以为你今天早上去雨果家……”雨果是乔希的朋友，可能是他唯一忠实的朋友。（露易丝每天都感谢主，幸好世界上有雨果一家人，只要乔希需要躲避，他们随时愿意接待。）
“没错，可是我忘了带手机，所以回来拿。”他让母亲看他的手机。
“好，”她说，“你真乖。你会留在雨果家吃午餐吗？”
他点点头，努力挤出微笑后才离开。她等到前门关上才坐到床上，让自己好好地哭出来。
床头桌上有个旧发圈，已经松了，几乎像是一条线，发圈上缠着凯蒂漂亮的深色长发。露易丝挑起女儿的头发把玩，缠在手指上贴向自己的脸孔。她来到梳妆台前，打开心形的白铁珠宝盒，把头发放进去。头发要和她的手链、耳环一起放在里面，什么都不能丢，全都留下来。不是留在这里，而是别的地方，这些东西会和他们一起旅行。无论是凯蒂的任何一部分或她碰过的东西，都不能死气沉沉地放在慈善商店沾满灰尘的架子上。
露易丝脖子上挂的，是凯蒂过世时戴的项链，银链上挂着小小的青鸟坠子。她不懂凯蒂当时为什么选这件饰品。她不认为那是女儿最喜欢的项链，它不如露易丝和亚历克在她十三岁生日送她的白k金耳环，也不如上次全家到希腊度假，乔希自掏腰包买给她的、象征手足情深的编织手链。露易丝猜不透凯蒂为何选择莉娜送的礼物。那只小青鸟上面刻了“爱”（莉娜的标准风格），可是凯蒂和莉娜似乎没有从前那么亲近。
她身上没其他的饰品，穿着牛仔裤，以及对夏日傍晚而言太厚、口袋还装满石头的夹克。她的背包同样装了重物。他们发现凯蒂时，她身边都是花，她手上也抓着一些花。像莎翁名剧《哈姆雷特》的悲剧女主角奥菲莉亚一样。和内尔·阿博特挂在墙上的画一样。
看她把凯蒂的事怪在内尔·阿博特头上，说好听点是说她的理由站不住脚，说难听点是荒谬或冷血。
他们说，不能因为内尔写了关于恶水潭的书，谈及恶水潭，或因为她在那里拍照、访问、在本地报纸发表文章、在英国国家广播电台上节目提过一次说恶水潭是“自杀胜地”，抑或是把她心爱的、被送进水中测试是浮是沉的女人当作了不起的浪漫英雄、勇敢的女人，选择在这块美丽的土地面对死亡，就要她为凯蒂负责。
但凯蒂并非用卧室门把上吊，不是割腕，也没有吞下大把大把的药。她选择了恶水潭。真正荒谬的是忽视这个事实，忽视其中的含意，忽视某些人耳根软。敏锐的人和年轻人正是如此。善良、聪明又体贴的青少年，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受某些想法荼毒。露易丝不懂凯蒂为什么会做那种事，永远不可能懂，但是她知道女儿的行为不会刚好是个案。
和她才交谈过两次的创伤辅导员说，她不该寻找原因。她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没有人能够知道；许多自杀案例没有确切原因，生命没那么简单。露易丝尽管心碎，仍然能够指出凯蒂没有抑郁病史，没遭受霸凌（他们问过学校，检查过女儿的电子邮件、脸谱网账号，除了爱，别的什么都没有）。她人漂亮、功课好，上进又努力。凯蒂不是不快乐。她有时愤怒，时常激动，处于情绪起伏明显的十五岁。最重要的是，她不会遮掩。如果她遇到什么麻烦，一定会告诉母亲。她什么话都会对母亲说，一向如此。“她不会瞒我。”露易丝这么告诉辅导员时，看到他挪开了原来直视她的双眼。
“父母亲都这么想，”他静静地说，“恐怕所有家长都错了。”
此后，露易丝再也没去找辅导员，但是伤害已经造成。裂缝已经打开，渗出的愧疚最初只是涓涓细流，后来却泛滥成灾。她不了解自己的女儿。这正是青鸟项链让她如此心烦的原因，不是因为礼物来自莉娜，而是因为项链成了象征，代表女儿生命中不为她所知的一切。她越想越自责，因为她太忙，因为她把注意力全放在乔希身上，因为她完全失职，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愧疚的潮水持续上涨，只有一个方法，才能保持她的头高过水面，不至于溺毙，那就是找个原因，指着原因说：看吧。就是这样。她女儿做出毫无意义的选择，然而装满石头的口袋和抓在双手的花朵，绝对意有所指。而且是内尔·阿博特提供的脉络。
露易丝把黑色行李箱放在床上，打开衣橱，动手拿下凯蒂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她的浅色t恤、夏日连衣裙，以及她去年穿了整个冬天的刺眼粉红色帽衫。她泪眼模糊，想找件事来挡下眼泪，找件可以修补回忆的事，于是她想着内尔·阿博特躺在水中的破损身躯，从中撷取任何一丝能得到的安慰。
30 八月十八日，星期二，露易丝
露易丝的悲痛就像那条河流，源源不绝，幻化流转。河水会起涟漪，会泛滥，有涨有退，在有些日子冰冷黑暗又深不可测，有时湍急且令人盲目。同样的，她的罪恶也如同流动的液体，即使有心防堵，仍会渗隙而出。她的日子有好，也有坏。
昨天，她到教堂去看他们下葬内尔。其实内尔没有入土，而且露易丝早该知道。尽管如此，她仍然跟过去看内尔火化，所以她可以把昨天归类于好日；甚至连感情宣泄——葬礼上，她无法克制地从头哭到尾——都是一种净化。
但今天会很折腾。她醒来时就感觉到这天不会是礼物，而是失去。最初的兴高采烈和复仇的快意已经消退。这下内尔烧成了灰，露易丝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内尔走了，她的苦痛再也无所归咎。她担心到了最后，自己只能把所有折磨带回家。
带回家给丈夫和儿子。所以今天会很难熬，但她必须面对，去想办法逼退。露易丝下定决心，该是前进的时候了。他们必须离开，免得太迟。
几个星期以来，露易丝和丈夫亚历克对于这件事一直没有共识，两人的讨论方式始终是压低声音的无力争执。亚历克觉得最好在乔希新学期开始前搬家。他们应该让乔希在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学期，他强调，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在陌生的地方，他不必每天面对姐姐的缺席。
“好让他以后再也不必谈起她？”露意丝问道。
“他要谈可以找我们。”亚历克回答。
他们站在厨房里，讲话的声音焦虑又压抑。“我们得卖掉房子，重新开始。”亚历克说，“我知道，”露易丝正要抗议，他又高举双手补充，“我知道这里是她的家。”他有些发抖，长年暴晒的双手紧握着台面，似乎要攀住宝贵的性命。“露易丝，为了乔希，我们必须设法重新开始。如果光是你和我……”
如果光是他们俩，她想，他们会跟着凯蒂下水，了结一切。是不是这样？她不确定亚历克怎么想。过去，她以为当了父母才能了解那种足以吞噬自我的爱，但现在，她猜想只有母亲才懂。亚历克当然哀痛，但她不觉得他绝望，或有恨意。
在她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婚姻中，断层线早已逐渐成形。当然了，她从前并不知道。但现在就很明显了，任何婚姻都挺不过失去子女的打击。他们之间永远会有心结——两人都没能及时阻止她。他们上床睡觉，隔天早上才发现她床上没人，而且完全没想到女儿已经躺在水中。
露易丝没了希望，她认为亚历克就算有，所剩也不多，但乔希不同。乔希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思念姐姐，可是他仍然有能力快乐，他势必可以。他会把凯蒂放在心上，但他能工作、旅行、恋爱，能活下去。对他最有利的方式，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贝克佛德和这条河。露易丝知道丈夫的想法没错。
其实，她内心深处早就明白，只是迟迟不愿面对。直到昨天看见儿子在葬礼后的表现，恐惧才紧紧抓住她。乔希脸色苍白，神情焦虑。随便大一点的噪声都能让他惊吓退缩，怕得像只在人群中夹着尾巴的狗。他仿佛回到孩提时代，不时转头看她。他不像独立自主的十二岁男孩，而是个害怕无助的幼儿。他们必须带他离开。
但是……在这个地方，凯蒂学会走路、说出第一句话、玩捉迷藏、在花园里推手推车、先和小弟争吵再安抚他、唱歌、哭闹笑骂、初潮、每天下课回家拥抱母亲。
然而露易丝下定了决心。她和女儿一样坚定，只不过她必须尽极大的努力。她得从厨房桌边站起来，走上楼梯爬到一楼，把手搁在门把上，推开门，最后一次走进女儿的房间。对她而言，做这些得付出极大的勇气。那个房间到今天为止仍是凯蒂的房间。今天过后，那会是别人的房间。
露易丝的心是木块，不会跳动，只会带来疼痛，而且会刮擦柔软的组织，撕裂血管和肌肉，让她的胸腔积满鲜血。
日子有好有坏。
她不能丢下那房间不收拾。她难以想象该如何整理凯蒂的东西，收起她的衣服，拿下她墙上的照片，清理掉她，把她从眼前抹除，但想象某些陌生人住进来更糟。想象他们去触摸、寻找线索，批评凯蒂相貌平平。她？不会吧？她怎么会是那个溺死的女孩？
于是，露易丝决定这么做：她要清掉书桌上所有学校用的东西，收起女儿曾握住的笔。她要留下凯蒂穿着睡觉的柔软灰t恤，帮她铺好床；要把凯蒂心爱的耳环收进珠宝盒，那是她最喜欢的阿姨送的十四岁生日礼物；要拿下走廊柜子上的黑色大行李箱，把凯蒂的衣服全装进去。
她会的。
露意丝站在凯蒂房间的正中央想这些事，这时，背后传来声音，她转头看到乔希站在门口看着她。
“妈妈？”他和鬼魂同样苍白，声音差点卡在喉咙。“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宝贝，我只是……”她朝他前进一步，他却后退一步。
“你要……你现在要整理她的房间吗？”
露易丝点头。“我要慢慢开始。”她说。
“你要怎么处理她的东西？”他问道，扬起的音调更尖锐了，听起来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要送人吗？”
“不是的，宝贝。”她走向儿子，伸手理顺他前额柔软的发丝。“我们把所有东西全留下来，都不送人。”
他看起来很担心。“可是你不等爸爸吗？他不是也该在家？你不该自己一个人做这件事。”
露易丝对他微笑。“我只是开始整理而已，”她尽可能以轻快的语气说话，“我以为你今天早上去雨果家……”雨果是乔希的朋友，可能是他唯一忠实的朋友。（露易丝每天都感谢主，幸好世界上有雨果一家人，只要乔希需要躲避，他们随时愿意接待。）
“没错，可是我忘了带手机，所以回来拿。”他让母亲看他的手机。
“好，”她说，“你真乖。你会留在雨果家吃午餐吗？”
他点点头，努力挤出微笑后才离开。她等到前门关上才坐到床上，让自己好好地哭出来。
床头桌上有个旧发圈，已经松了，几乎像是一条线，发圈上缠着凯蒂漂亮的深色长发。露易丝挑起女儿的头发把玩，缠在手指上贴向自己的脸孔。她来到梳妆台前，打开心形的白铁珠宝盒，把头发放进去。头发要和她的手链、耳环一起放在里面，什么都不能丢，全都留下来。不是留在这里，而是别的地方，这些东西会和他们一起旅行。无论是凯蒂的任何一部分或她碰过的东西，都不能死气沉沉地放在慈善商店沾满灰尘的架子上。
露易丝脖子上挂的，是凯蒂过世时戴的项链，银链上挂着小小的青鸟坠子。她不懂凯蒂当时为什么选这件饰品。她不认为那是女儿最喜欢的项链，它不如露易丝和亚历克在她十三岁生日送她的白k金耳环，也不如上次全家到希腊度假，乔希自掏腰包买给她的、象征手足情深的编织手链。露易丝猜不透凯蒂为何选择莉娜送的礼物。那只小青鸟上面刻了“爱”（莉娜的标准风格），可是凯蒂和莉娜似乎没有从前那么亲近。
她身上没其他的饰品，穿着牛仔裤，以及对夏日傍晚而言太厚、口袋还装满石头的夹克。她的背包同样装了重物。他们发现凯蒂时，她身边都是花，她手上也抓着一些花。像莎翁名剧《哈姆雷特》的悲剧女主角奥菲莉亚一样。和内尔·阿博特挂在墙上的画一样。
看她把凯蒂的事怪在内尔·阿博特头上，说好听点是说她的理由站不住脚，说难听点是荒谬或冷血。
他们说，不能因为内尔写了关于恶水潭的书，谈及恶水潭，或因为她在那里拍照、访问、在本地报纸发表文章、在英国国家广播电台上节目提过一次说恶水潭是“自杀胜地”，抑或是把她心爱的、被送进水中测试是浮是沉的女人当作了不起的浪漫英雄、勇敢的女人，选择在这块美丽的土地面对死亡，就要她为凯蒂负责。
但凯蒂并非用卧室门把上吊，不是割腕，也没有吞下大把大把的药。她选择了恶水潭。真正荒谬的是忽视这个事实，忽视其中的含意，忽视某些人耳根软。敏锐的人和年轻人正是如此。善良、聪明又体贴的青少年，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受某些想法荼毒。露易丝不懂凯蒂为什么会做那种事，永远不可能懂，但是她知道女儿的行为不会刚好是个案。
和她才交谈过两次的创伤辅导员说，她不该寻找原因。她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没有人能够知道；许多自杀案例没有确切原因，生命没那么简单。露易丝尽管心碎，仍然能够指出凯蒂没有抑郁病史，没遭受霸凌（他们问过学校，检查过女儿的电子邮件、脸谱网账号，除了爱，别的什么都没有）。她人漂亮、功课好，上进又努力。凯蒂不是不快乐。她有时愤怒，时常激动，处于情绪起伏明显的十五岁。最重要的是，她不会遮掩。如果她遇到什么麻烦，一定会告诉母亲。她什么话都会对母亲说，一向如此。“她不会瞒我。”露易丝这么告诉辅导员时，看到他挪开了原来直视她的双眼。
“父母亲都这么想，”他静静地说，“恐怕所有家长都错了。”
此后，露易丝再也没去找辅导员，但是伤害已经造成。裂缝已经打开，渗出的愧疚最初只是涓涓细流，后来却泛滥成灾。她不了解自己的女儿。这正是青鸟项链让她如此心烦的原因，不是因为礼物来自莉娜，而是因为项链成了象征，代表女儿生命中不为她所知的一切。她越想越自责，因为她太忙，因为她把注意力全放在乔希身上，因为她完全失职，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愧疚的潮水持续上涨，只有一个方法，才能保持她的头高过水面，不至于溺毙，那就是找个原因，指着原因说：看吧。就是这样。她女儿做出毫无意义的选择，然而装满石头的口袋和抓在双手的花朵，绝对意有所指。而且是内尔·阿博特提供的脉络。
露易丝把黑色行李箱放在床上，打开衣橱，动手拿下凯蒂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她的浅色t恤、夏日连衣裙，以及她去年穿了整个冬天的刺眼粉红色帽衫。她泪眼模糊，想找件事来挡下眼泪，找件可以修补回忆的事，于是她想着内尔·阿博特躺在水中的破损身躯，从中撷取任何一丝能得到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