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二〇一五年八月十二日,星期三,帕特里克
    近百年以来,沃德家的小屋已经不再是沃德家的财产,同样的,帕特里克也不是小屋的所有人,这地方似乎不再属于任何人。帕特里克猜想,小屋应该归属于当地议会,但从来没人出面主张产权。但无论如何,钥匙在帕特里克手上,这让他觉得自己是屋主。小屋金额不高的水电费由他缴,几年前,一群男孩撞坏旧门,也是他重新装锁头。现在,只有他和儿子肖恩有钥匙,而帕特里克还会来小屋清扫。
    只不过,门偶尔会没上锁,如果诚实面对这件事,那就是帕特里克已经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忘了锁门。过去几年来,他开始觉得困惑的时刻越来越多,这让他担心到极点,而且拒绝承认。有时,他会忘了某些字或人名,得花很长的时间回想。过去的生活多彩多姿,五光十色的古老回忆浮了上来,打乱他平静的思绪;他的眼角余光,总会瞥见晃动的阴影。
    帕特里克养成每天去上游的习惯:他清早起床,沿河步行近五公里来到小屋,偶尔会在这里钓一两个小时的鱼。不过最近没那么频繁,原因不单是疲倦或脚痛,而是意愿不高。他从前很享受这些活动,如今却无法从中获得乐趣。尽管如此,他仍然喜欢走走瞧瞧,如果双腿状况不错,也还能在两三个小时里来回一趟。然而,他这天早上醒来时左小腿又肿又痛,血管阵阵抽痛,嘀嗒响的时钟一刻不停。
    他拖着身子下床,冲个澡穿上衣服,随后恼怒地想到自己的车还在修车厂——前一天下午他忘得一干二净,没到修车厂取车。他嘟嘟囔囔,蹒跚穿过庭院去问儿媳妇是否可把车子借他。
    肖恩的妻子海伦在厨房拖地。如果是学校上课期间,她早就出门了——她是校长,每天早上准时在七点三十分进办公室。即使学校放假,她也不会赖床;懒散不是她的天性。
    “这么早起床啊。”帕特里克走进厨房说。她微笑以对。海伦眼角皱纹明显,棕色短发夹杂着银丝,看起来不止三十六岁。比三十六岁老多了,帕特里克想,而且看来比那个年纪的人更加疲惫。
    “失眠。”她说。
    “哦,真遗憾,亲爱的。”
    她耸耸肩。“你能怎么办呢?”她将拖把放进桶子里,竖直靠到墙边。“我帮你煮咖啡好吗,爸爸?”她现在都这么称呼他。他起初觉得怪,但如今却很喜欢,她喊他时音调中的感情让他觉得温暖。他告诉儿媳妇,他想用携带式扁酒瓶装点咖啡带走,因为他要去河流上游。“你不会去恶水潭附近吧?我觉得……”
    他摇摇头。“当然不会。”他顿了一下,才说,“肖恩那件案子办得怎么样?”
    她又耸耸肩。“你知道的,他不怎么说。”
    肖恩和海伦住在从前帕特里克夫妇的家。帕特里克在妻子过世后,先是和儿子同住。许久以后,肖恩和海伦结婚,改造好庭院另一头的旧谷仓,帕特里克便搬过去。肖恩抗议,说应该是他和海伦搬出去,但帕特里克置之不理。他要儿子和儿媳妇住在家里,因为他喜欢传承的感觉,也喜欢一家三口自成小社区,既属于小镇又另有天地。
    帕特里克一到小屋,立刻看出有人进去过。窗帘拉了下来,前门没关紧。他进屋又看到床铺用过没整理,地上有几个留有葡萄酒渍的空玻璃杯,马桶里有个载浮载沉的保险套;烟灰缸里有烟蒂,是手卷烟。他拿起一个烟蒂闻,想找大麻的味道,但只闻到冷冷的灰烬味。除了这些,屋子里还有别的东西,衣物、乱七八糟的废物:一只奇怪的蓝色袜子和一串珠子。他捡起所有东西丢进塑料袋里,拆下床单,把杯子拿到水槽洗,将烟蒂丢到垃圾桶,出门后仔细锁好门。他把东西拿到车边,把脏床单丢在后座、垃圾放在后车厢,其他零碎东西放进置物箱。
    他锁好车子后往河边走,路上点了支香烟。他脚痛,吸烟时胸腔紧绷,热烟往他的喉咙直呛。帕特里克咳了出来,想象自己还能感觉到那股辛辣刮擦他变黑的衰老肺脏。他忽然觉得哀伤。这些情绪偶尔会来袭,而且强烈到他发现自己希望一切能就此结束。全都结束。他看着水面,抽抽鼻子。他一向不屈服,也没有只想等事情过去的鸵鸟心态。但如果他够诚实,愿意承认,即使是他帕特里克,有时也会瞥见“遗忘”在向他招手。
    帕特里克一直到早晨过了大半才回到家,太阳已经高挂在天上。他看到海伦收养的流浪虎斑猫已经吃过东西,正懒洋洋地穿过庭院,走向厨房窗外的迷迭香花床。帕特里克注意到猫的脊背有点弯,肚子也大了。怀孕了。他得处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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