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朱尔斯
我没跟上去。事实上，我不想去追莉娜。于是我站在前门阶梯上，双手搓揉胳膊，双眼慢慢适应逐渐黯淡的夜色。
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我不想和她对质，不想继续听她说话。我的错？这怎么可能是我的错？就算你真的不快乐，你也没有告诉我。如果你说出来，我一定会听。我听到你在笑。好吧，内尔，但如果你说你不再游泳，那么我便会知道情况不对。对你健全的心智而言，游泳不可或缺，这话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一旦不游泳，你就会崩溃。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你下水，就像没有任何事能拉我入水一样。
只不过，真的有事发生了。一定有什么事情让你不再游泳。
这时我忽然饥肠辘辘，不知为何急着想得到满足。我回到屋里，为自己盛了一大盘波隆那肉酱面，接着又吃下第二、第三盘。吃着吃着，我开始作呕，于是上楼去。
我跪在没有开灯的浴室里。这个很久没回来的习惯熟悉到几乎能带来慰藉，我在黑暗中弓着背，脸上的血管紧绷到几乎爆裂，呕吐时，双眼泪水流个不停。一直到胃里再也没东西可吐，我才站起来冲掉秽物，泼水洗脸时我没有直视镜中自己的双眼，只敢瞥向身后浴缸的倒影。
我有超过二十年时间没坐进浴缸泡澡。在差点溺死的几星期过后，我甚至连澡都没好好洗，一直到身上开始有味道，母亲才押着我站到莲蓬头下，不让我逃避。
我闭上双眼，继续掬水泼脸。我听到外头巷弄传来汽车减速的声音，心跳却随之变快，在车开走时又慢下来。“没有人会来，”我大声说，“没什么好害怕的。”
莉娜没有回来，在这个曾经熟悉，但如今陌生的镇上，我完全不晓得该到什么地方去找她。我上床但没睡着，每次闭上眼睛都会看到你的脸，泛青、毫无血色，你的唇色像薰衣草，在我想象中，尽管你的嘴里都是血，但双唇仍然往上翘，你在微笑。
“够了，内尔。”我大声说话的行径像个疯女人。“真是够了！”
我竖起耳朵想听你回应，却什么也没听到。水声、河流急急经过房子，震动的嘎吱声打破了这片宁静，我摸索放在床头桌的手机，拨号听我的语音信箱留言。你没有新留言，计算机录制的声音告诉我，有七条旧留言。
朱莉娅，是我。你得回我电话，拜托，朱莉娅，很重要。你有空一定要回电，好吗？我……嗯……有重要的事。好，再见。
我按下数字“1”重听留言，一听再听，听你沙哑、带着美国腔的口音，我在听。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在凌晨听到你半夜的留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着手机上遮不住的白色闪光。朱莉娅，是我，我一听到你前几个字就挂掉。我累了，心情低落，不想听你的声音，留言的其他部分可以稍晚再听。当时我不觉得奇怪，也不特别感兴趣。你就是会做这种事，用神秘兮兮的留言来吊我胃口。这种事你做了好几年，等你过一两个月再次来电，我才知道根本没有紧急、神秘事件，也没什么大事。你只是想吸引我注意。那是一种游戏。
是不是这样？
我重复地听，这时我听出来了。怎么会？我之前怎么会没注意到你说话时有点喘不过气，还有你语气中不寻常的柔和、犹豫和颤抖？
你害怕。
你怕什么？谁让你害怕？是镇上那些驻足观看，但没有表达丝毫哀悼之意，没带食物没送花的人？内尔，看来大家并不想念你。或者，也许你怕的是你那奇特、冷漠又充满愤怒的女儿，她没为你落泪，即使没有证据或理由，仍然坚称你是自杀。
我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隔壁你的房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孩子气。从前就是这样，在爸妈睡了以后，我因为害怕黑夜，在听了你那些故事后做噩梦，就会溜到隔壁。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里又闷又热，一看到你那张没有整理的床，我的眼泪瞬间流下来。
我窝在床边，拿起你套着镶血红边灰色麻布枕套的枕头，靠在自己身上。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两姐妹在妈妈生日那天走进主卧房，带来为她准备的早餐。当时她病了，我们尽了全力配合。那样的休战时刻一向短暂，你受够了我跟在身边，到最后总是忽略我。我会回到妈妈身边，而你总是眯着眼，既轻蔑又受伤。
我不了解你，如果说我当时觉得你奇怪，如今的你更是完全陌生。这会儿，我坐在你家里，身边都是你的东西，但我熟悉的是房子而不是你。十来岁时我就不了解你，当年你十七，我十三。那个夜晚，像是有把斧头落下劈开了木柴，此后，情势让我们的嫌隙更宽、更深。
然而，一直要到六年后，你才再次砍下斧头，真正分开了我们两个人。那是在守灵期。我们的母亲才刚下葬，一个寒冷的十一月夜晚，你和我在花园里抽烟。我哀伤过度，整个人都傻了，而你用过早餐后一直在为自己疗伤，想要说话。你说想去挪威旅行，前往峡湾水平面六百米上方的圣坛岩。我努力不听，因为我知道圣坛岩是什么地方，我不想听进去。爸爸的一位朋友出来喊我们，“你们两姐妹在外头还好吗？”他的话有些模糊。“还沉溺在哀伤当中？”
“沉溺，沉溺，沉溺……”你重复地说。你也喝醉了。你从浮肿的眼皮下看着我，眼眸闪着奇特的光芒。“朱——莉娅，”你慢慢说，把我的名字拉得长长的，“你有没有想过呢？”
你搭着我的手臂，我用力挣脱。“想什么？”我准备站起来，不想和你继续待在一起，想要独处。
“想到那天晚上的事。你……你有没有和任何人提过？”
我迈开脚步，离开你身边，但是你抓住我的手用力捏。“好啦，朱莉娅……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喜欢？”
在那晚以后，我没再和你说过话。而根据你女儿的说法，是我对你的态度太恶劣。你和我，我们说故事的角度显然不同，对吧？
我不再和你说话，但这不妨碍你打电话给我。你尽留些奇奇怪怪的话，讲你的工作、你女儿——她是你赢来的大奖，是你获得的赞誉。你从来不说你人在何地、和谁在一起，但有时我能听到背景噪声，可能是音乐、车流，或是人声。有时我会删掉留言，有时会留下，然后反复听，次数多到过了这么多年，我一字一句都还记得。
你有的留言神神秘秘，有时怒气冲冲，不知反复说过多少次的羞辱，或重提尘封已久的争执，抱怨不愉快的过节。求死的心愿！曾经，听多了你病态的唠叨，我在气头上指责你想寻死，噢，那些话让你唠叨个没完！
你也有感情丰富的一面，会提起母亲和我们的童年，以及快乐和失落。其他时候你则是精力充沛，快乐又激动。来磨坊居！你恳求我。请你过来吧！你会喜欢的。拜托，朱莉娅，我们该把往事抛在脑后了。不要那么固执，是时候了。我听到这种话就生气，是时候了！你凭什么有权决定我们两人的问题什么时候该结束？
我只求不受你打扰，能忘了贝克佛德、忘了你。我为自己架构了新生活，当然了，规模比你的小，这是肯定的。但这是我的生活。我有好朋友，有感情生活，在伦敦北部迷人的郊区有个小公寓。社工这个工作为我带来人生目标，尽管薪资不高工时又长，但在消耗精力之外也充实了我。
我求的是不受打扰，你偏不让我如愿。你有时一年两次，或一个月两次来电，打扰我，让我忐忑不宁。正如同你一贯的做法，只不过是从前把戏的成熟版。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等，等一通真正可以让我回答的电话，等你解释你在我们年轻时为什么会有那种态度，怎么可以那样伤害我，在我受到伤害时袖手旁观。我不是不想和你说话，但那要在你向我道歉，求我原谅之后。问题是你的道歉一直没出现，我仍在等待。
我拉开床头桌的抽屉，里头除了明信片——空白明信片，可能是你去过的地方，还有安全套、润滑剂，以及侧边刻了ls缩写字母的老式银质打火机。ls。是情人吗？我再次环顾四周，讶异地发现这栋屋子里没有任何男人的照片。不只楼上，楼下也没有，连图片里都是女人。你的留言中曾经提到工作、房子和莉娜，但从来没说起男人。对你来说，男人似乎从来不是那么重要。
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一个男人，对吧？很久以前，曾经有个重要的男孩。当时你才十多岁，会在晚上溜出去，从洗衣间窗户滑到河岸，踩着深及足踝的泥浆悄悄绕过屋子，想办法爬上岸到马路上，他会在那里等你。罗比。
想到罗比，或者我该说是“你的罗比”，就像快速通过拱桥一样让人头晕。高大健壮的罗比有一头金发，嘴角永远上扬，像个不变的嘲笑。他凝视女孩的目光足以让对方神魂颠倒。罗比·坎南。他是风云人物，是人生赢家，总是散发着山猫和性的气味，粗野又残忍。你说过你爱他，但在我看来，那实在不像是爱情。你和他不是黏着对方的身体不放就是互相咒骂，从来就只有极端。和平不曾存在。我不记得这段关系中有多少欢笑声，倒是清楚记得你们躺在恶水潭的岸边，肢体紧紧纠缠，脚浸在水中，他滚到你身上，压得你的肩膀陷进沙里。
这个画面隐藏着某种不和谐，许久没出现的感觉又浮了上来。羞耻。除了偷窥带来的肮脏和暗地里的羞耻，还有别的情绪，某种无以名状，而我也不想形容的感觉。我想挥去这影像，但我又想起来：那并非我看着他和你在一起的唯一一次。
我突然又反胃了，于是从你床边站起来，在房里踱步，一边看照片。到处都是照片。那当然。五斗柜上几个相框里都是你的照片，晒出健康肤色，面带笑容，在东京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在滑雪假期或在海滩，双手抱着你女儿。墙上相框里有你为杂志拍的封面，有《纽约时报》的头版报道，还有你得到的奖项。全在这里了，足以证明你的成功，证明你事事比我强；包括工作、美貌、子女和生命。现在你再次胜过我。连这事都赢在我之前。
有张照片让我停下脚步。照片上是你和莉娜，她已经从婴儿长成了小女孩，也许四五岁，说不定更大一点，我看不出小孩的年纪。她面带微笑，露出洁白的小牙齿，但照片显得诡异，看得我汗毛直立：问题在莉娜的眼睛，那张脸孔上五官的排列，让孩子看起来像个掠食者。
我感觉到脖子上的脉搏跳动，由来已久的恐惧又爬了回来。我仰躺在床上，努力不去听流水声，尽管窗户全都关上而且我在屋子的二楼，仍然躲不过水声。我能感觉到河水冲刷墙面，渗入砖头的裂缝往上涨。我尝得到满嘴泥巴和脏污的味道，皮肤也依然潮湿。
我听到屋里某处有人在笑，听起来就和你的笑声一样。
我没跟上去。事实上，我不想去追莉娜。于是我站在前门阶梯上，双手搓揉胳膊，双眼慢慢适应逐渐黯淡的夜色。
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我不想和她对质，不想继续听她说话。我的错？这怎么可能是我的错？就算你真的不快乐，你也没有告诉我。如果你说出来，我一定会听。我听到你在笑。好吧，内尔，但如果你说你不再游泳，那么我便会知道情况不对。对你健全的心智而言，游泳不可或缺，这话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一旦不游泳，你就会崩溃。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你下水，就像没有任何事能拉我入水一样。
只不过，真的有事发生了。一定有什么事情让你不再游泳。
这时我忽然饥肠辘辘，不知为何急着想得到满足。我回到屋里，为自己盛了一大盘波隆那肉酱面，接着又吃下第二、第三盘。吃着吃着，我开始作呕，于是上楼去。
我跪在没有开灯的浴室里。这个很久没回来的习惯熟悉到几乎能带来慰藉，我在黑暗中弓着背，脸上的血管紧绷到几乎爆裂，呕吐时，双眼泪水流个不停。一直到胃里再也没东西可吐，我才站起来冲掉秽物，泼水洗脸时我没有直视镜中自己的双眼，只敢瞥向身后浴缸的倒影。
我有超过二十年时间没坐进浴缸泡澡。在差点溺死的几星期过后，我甚至连澡都没好好洗，一直到身上开始有味道，母亲才押着我站到莲蓬头下，不让我逃避。
我闭上双眼，继续掬水泼脸。我听到外头巷弄传来汽车减速的声音，心跳却随之变快，在车开走时又慢下来。“没有人会来，”我大声说，“没什么好害怕的。”
莉娜没有回来，在这个曾经熟悉，但如今陌生的镇上，我完全不晓得该到什么地方去找她。我上床但没睡着，每次闭上眼睛都会看到你的脸，泛青、毫无血色，你的唇色像薰衣草，在我想象中，尽管你的嘴里都是血，但双唇仍然往上翘，你在微笑。
“够了，内尔。”我大声说话的行径像个疯女人。“真是够了！”
我竖起耳朵想听你回应，却什么也没听到。水声、河流急急经过房子，震动的嘎吱声打破了这片宁静，我摸索放在床头桌的手机，拨号听我的语音信箱留言。你没有新留言，计算机录制的声音告诉我，有七条旧留言。
朱莉娅，是我。你得回我电话，拜托，朱莉娅，很重要。你有空一定要回电，好吗？我……嗯……有重要的事。好，再见。
我按下数字“1”重听留言，一听再听，听你沙哑、带着美国腔的口音，我在听。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在凌晨听到你半夜的留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着手机上遮不住的白色闪光。朱莉娅，是我，我一听到你前几个字就挂掉。我累了，心情低落，不想听你的声音，留言的其他部分可以稍晚再听。当时我不觉得奇怪，也不特别感兴趣。你就是会做这种事，用神秘兮兮的留言来吊我胃口。这种事你做了好几年，等你过一两个月再次来电，我才知道根本没有紧急、神秘事件，也没什么大事。你只是想吸引我注意。那是一种游戏。
是不是这样？
我重复地听，这时我听出来了。怎么会？我之前怎么会没注意到你说话时有点喘不过气，还有你语气中不寻常的柔和、犹豫和颤抖？
你害怕。
你怕什么？谁让你害怕？是镇上那些驻足观看，但没有表达丝毫哀悼之意，没带食物没送花的人？内尔，看来大家并不想念你。或者，也许你怕的是你那奇特、冷漠又充满愤怒的女儿，她没为你落泪，即使没有证据或理由，仍然坚称你是自杀。
我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隔壁你的房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孩子气。从前就是这样，在爸妈睡了以后，我因为害怕黑夜，在听了你那些故事后做噩梦，就会溜到隔壁。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里又闷又热，一看到你那张没有整理的床，我的眼泪瞬间流下来。
我窝在床边，拿起你套着镶血红边灰色麻布枕套的枕头，靠在自己身上。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两姐妹在妈妈生日那天走进主卧房，带来为她准备的早餐。当时她病了，我们尽了全力配合。那样的休战时刻一向短暂，你受够了我跟在身边，到最后总是忽略我。我会回到妈妈身边，而你总是眯着眼，既轻蔑又受伤。
我不了解你，如果说我当时觉得你奇怪，如今的你更是完全陌生。这会儿，我坐在你家里，身边都是你的东西，但我熟悉的是房子而不是你。十来岁时我就不了解你，当年你十七，我十三。那个夜晚，像是有把斧头落下劈开了木柴，此后，情势让我们的嫌隙更宽、更深。
然而，一直要到六年后，你才再次砍下斧头，真正分开了我们两个人。那是在守灵期。我们的母亲才刚下葬，一个寒冷的十一月夜晚，你和我在花园里抽烟。我哀伤过度，整个人都傻了，而你用过早餐后一直在为自己疗伤，想要说话。你说想去挪威旅行，前往峡湾水平面六百米上方的圣坛岩。我努力不听，因为我知道圣坛岩是什么地方，我不想听进去。爸爸的一位朋友出来喊我们，“你们两姐妹在外头还好吗？”他的话有些模糊。“还沉溺在哀伤当中？”
“沉溺，沉溺，沉溺……”你重复地说。你也喝醉了。你从浮肿的眼皮下看着我，眼眸闪着奇特的光芒。“朱——莉娅，”你慢慢说，把我的名字拉得长长的，“你有没有想过呢？”
你搭着我的手臂，我用力挣脱。“想什么？”我准备站起来，不想和你继续待在一起，想要独处。
“想到那天晚上的事。你……你有没有和任何人提过？”
我迈开脚步，离开你身边，但是你抓住我的手用力捏。“好啦，朱莉娅……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喜欢？”
在那晚以后，我没再和你说过话。而根据你女儿的说法，是我对你的态度太恶劣。你和我，我们说故事的角度显然不同，对吧？
我不再和你说话，但这不妨碍你打电话给我。你尽留些奇奇怪怪的话，讲你的工作、你女儿——她是你赢来的大奖，是你获得的赞誉。你从来不说你人在何地、和谁在一起，但有时我能听到背景噪声，可能是音乐、车流，或是人声。有时我会删掉留言，有时会留下，然后反复听，次数多到过了这么多年，我一字一句都还记得。
你有的留言神神秘秘，有时怒气冲冲，不知反复说过多少次的羞辱，或重提尘封已久的争执，抱怨不愉快的过节。求死的心愿！曾经，听多了你病态的唠叨，我在气头上指责你想寻死，噢，那些话让你唠叨个没完！
你也有感情丰富的一面，会提起母亲和我们的童年，以及快乐和失落。其他时候你则是精力充沛，快乐又激动。来磨坊居！你恳求我。请你过来吧！你会喜欢的。拜托，朱莉娅，我们该把往事抛在脑后了。不要那么固执，是时候了。我听到这种话就生气，是时候了！你凭什么有权决定我们两人的问题什么时候该结束？
我只求不受你打扰，能忘了贝克佛德、忘了你。我为自己架构了新生活，当然了，规模比你的小，这是肯定的。但这是我的生活。我有好朋友，有感情生活，在伦敦北部迷人的郊区有个小公寓。社工这个工作为我带来人生目标，尽管薪资不高工时又长，但在消耗精力之外也充实了我。
我求的是不受打扰，你偏不让我如愿。你有时一年两次，或一个月两次来电，打扰我，让我忐忑不宁。正如同你一贯的做法，只不过是从前把戏的成熟版。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等，等一通真正可以让我回答的电话，等你解释你在我们年轻时为什么会有那种态度，怎么可以那样伤害我，在我受到伤害时袖手旁观。我不是不想和你说话，但那要在你向我道歉，求我原谅之后。问题是你的道歉一直没出现，我仍在等待。
我拉开床头桌的抽屉，里头除了明信片——空白明信片，可能是你去过的地方，还有安全套、润滑剂，以及侧边刻了ls缩写字母的老式银质打火机。ls。是情人吗？我再次环顾四周，讶异地发现这栋屋子里没有任何男人的照片。不只楼上，楼下也没有，连图片里都是女人。你的留言中曾经提到工作、房子和莉娜，但从来没说起男人。对你来说，男人似乎从来不是那么重要。
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一个男人，对吧？很久以前，曾经有个重要的男孩。当时你才十多岁，会在晚上溜出去，从洗衣间窗户滑到河岸，踩着深及足踝的泥浆悄悄绕过屋子，想办法爬上岸到马路上，他会在那里等你。罗比。
想到罗比，或者我该说是“你的罗比”，就像快速通过拱桥一样让人头晕。高大健壮的罗比有一头金发，嘴角永远上扬，像个不变的嘲笑。他凝视女孩的目光足以让对方神魂颠倒。罗比·坎南。他是风云人物，是人生赢家，总是散发着山猫和性的气味，粗野又残忍。你说过你爱他，但在我看来，那实在不像是爱情。你和他不是黏着对方的身体不放就是互相咒骂，从来就只有极端。和平不曾存在。我不记得这段关系中有多少欢笑声，倒是清楚记得你们躺在恶水潭的岸边，肢体紧紧纠缠，脚浸在水中，他滚到你身上，压得你的肩膀陷进沙里。
这个画面隐藏着某种不和谐，许久没出现的感觉又浮了上来。羞耻。除了偷窥带来的肮脏和暗地里的羞耻，还有别的情绪，某种无以名状，而我也不想形容的感觉。我想挥去这影像，但我又想起来：那并非我看着他和你在一起的唯一一次。
我突然又反胃了，于是从你床边站起来，在房里踱步，一边看照片。到处都是照片。那当然。五斗柜上几个相框里都是你的照片，晒出健康肤色，面带笑容，在东京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在滑雪假期或在海滩，双手抱着你女儿。墙上相框里有你为杂志拍的封面，有《纽约时报》的头版报道，还有你得到的奖项。全在这里了，足以证明你的成功，证明你事事比我强；包括工作、美貌、子女和生命。现在你再次胜过我。连这事都赢在我之前。
有张照片让我停下脚步。照片上是你和莉娜，她已经从婴儿长成了小女孩，也许四五岁，说不定更大一点，我看不出小孩的年纪。她面带微笑，露出洁白的小牙齿，但照片显得诡异，看得我汗毛直立：问题在莉娜的眼睛，那张脸孔上五官的排列，让孩子看起来像个掠食者。
我感觉到脖子上的脉搏跳动，由来已久的恐惧又爬了回来。我仰躺在床上，努力不去听流水声，尽管窗户全都关上而且我在屋子的二楼，仍然躲不过水声。我能感觉到河水冲刷墙面，渗入砖头的裂缝往上涨。我尝得到满嘴泥巴和脏污的味道，皮肤也依然潮湿。
我听到屋里某处有人在笑，听起来就和你的笑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