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莉娜
本来应该是我。我是血亲，是她的家人，爱她的人。本来应该是我，但是他们不让我去。我被独自留了下来，无事可做地坐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拼命抽烟，把库存抽个精光。我到镇上的小店去补货，店里的胖女人有时会查证件，但我知道今天不会。走出小店，正好看到学校那些婊子——塔尼娅、埃莉那票贱货朝我走过来。
我觉得快吐了，低下头转过身，迈开大步以最快速度走开，但她们早已看到我，不但大声喊，还跑过来追上我。我不知道她们本来要去哪儿。她们追上以后都要抱我，说她们有多难过，埃莉甚至厚脸皮硬挤出几滴他妈的鳄鱼眼泪。我容忍她们围在我身边，让她们揽着我，轻抚我后脑的头发。说实话，有人轻抚的感觉真好。
我们步行过桥，她们说要上沃德家的小屋去嗑药游泳，塔尼娅说：“有点像守灵，像是庆祝。”他妈的白痴。难道她真以为我今天有心情去嗨，去那条河里游泳？我拼命想该怎么说，结果刚好看到露易丝，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我可以什么都不解释直接离开，而且让她们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我走。
起初我以为她没听到我喊她，等我追上后，才发现露易丝在哭，而且不想接近我。我一把抓住她。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让她把我丢下来，让那群秃鹰般的婊子围着我继续装难过。露易丝哭着抽身，一次扳开我一根指头，嘴里不停地说：“抱歉，莉娜，我现在没法和你说话，我没法和你说话。”
我想告诉她一些话，比如：你失去了女儿，我失去了母亲，难道这样还不能扯平？你现在就不能原谅我吗？
但是我没说，后来那个什么都搞不懂的女警也走过来，想知道我们在吵什么，我就告诉她该上哪里去，再一个人走回来。
我以为等我回到家，朱莉娅也该到了。说真的，去停尸间看他们掀开被单然后说句“没错，是她”，是要花多长时间？朱莉娅又不想坐着陪她，握着她的手安慰她，要是我就会那么做。
应该是我去才对，但他们偏不让。
我静静躺在床上，连音乐都没开，因为我觉得每件事都有我从前没看出来的另一层意思，要现在去面对他妈的太痛苦。我不想哭个不停，那会害我胸痛喉咙痛，最惨的是没人来帮我。再也没别人可以帮我了。于是我躺在床上，抽着一根又一根的烟，最后才听到前门的声响。
她没出声喊我或打招呼，但我听到她走进厨房，拉开橱柜门又关上，咣咣当当地找锅子。我等她来找我，但最后等烦了，而且抽太多烟想吐，加上我真的、真的饿了，只好下楼去。
她站在炉子前面不知搅拌什么东西，转过身看到我，差点跳起来。可是这不是那种被作弄后大笑的惊吓，她恐惧的神情一直没有退去。
“莉娜，”她说，“你还好吗？”
“你看到她了没有？”我问道。
她点点头，眼睛垂向地板。“她看起来……就像她自己。”
“那好，”我说，“我很高兴，我不喜欢把她想成……”
“没有，她没有……残缺。”她的注意力又回到炉台上。“你喜欢波隆那肉酱意大利面吗？”她问，“我正在做，正在准备肉酱面。”
我喜欢，可是我不想告诉她，所以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过来问她：“你为什么对警察说谎？”
她飞快地转身，红色酱汁从手上的勺喷到地板上。
“你在说什么，莉娜？我没说谎……”
“噢，你有。你告诉他们你和我妈没说话，有好几年没联络了……”
“是没有。”她的脸和脖子都涨红了，还像小丑一样撇着嘴，我看到了，看到妈妈说过的“丑陋”。“我和内尔没有任何有意义的联络，自从……”
“她一直都会打电话给你。”
“不是一直，是偶尔。还有，我们无论如何都没说上话。”
“没错，她告诉我你拒绝和她说话，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工夫。”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莉娜。”
“怎么个不简单法？”我怒气冲冲地回嘴，“说啊？”她避开了我的视线。“这是你的错，你知道。”
她放下勺，朝我走了一两步，双手叉腰，露出关切的表情，像个准备说你上课态度有多让人失望的老师。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什么是我的错？”
“她想和你联络，想和你说话，她需要……”
“她不需要我。内尔从来不需要我。”
“她不快乐！”我说，“妈的，你难道从来不关心？”
她后退一步抬手擦脸，像是我对着她的脸吐了口水。“她为什么不快乐？我不……她从来没说过她不快乐，从来没告诉过我。”
“如果她说了，你会怎么做？什么都不做！你什么都不会做，你一向都是那样。就像你们的母亲过世后你对她态度恶劣，或是我们搬过来时她邀你来帮我过生日，然后你连个回复都没有一样！你把她当空气，当她不存在。尽管你知道她身边没别的人，虽然……”
“她有你，”朱莉娅说，“而且我从来没想过她不快乐，我……”
“那我告诉你，她的确不快乐。她甚至连游泳都不去了。”
朱莉娅站得直挺挺的，转头看向窗户，似乎在听什么声音。“什么？”她嘴上问着，但眼睛没看我，感觉像是她正在看另一个人，或是她的倒影。“你说什么？”
“她不游泳了。我一辈子都记得她每天到水潭或河里游泳，连这地方冷得要死还得敲破冰面的冬天也不例外。但有天她突然就停了，完全没有留恋。她不快乐到那种程度。”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原地直直看着窗外，像是想找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莉娜，你觉得她会不会得罪了什么人？或是有人惹她心烦，或……”
我摇摇头。“不知道。如果有，她会告诉我。她一定会告诉我的。”
“会吗？”朱莉娅说，“因为，你知道的，内尔……你妈妈……做事有自己的方式，对吧？我是说，她知道怎么去亲近了解一个人，怎么去惹恼别人……”
“不，她才不是那样！”我大声反驳，但她说得没错，我妈有时的确会，只不过那是针对愚笨、不了解她的人。“你根本不认识她，你不懂她。你只是嫉妒她的烂女人，你年轻时就嫉妒她，现在也一样。我懒得和你讲话。”
我冲出家门，完全不顾我饿得要命。但饿死也比坐下来和她一起吃饭好，否则就像背叛。我不停回想起妈妈坐在那里讲电话，但对方一句话也不说。冷血的贱女人。有一次我看烦了，问我妈为什么不放弃，不干脆把她忘了？她显然不想和我们有任何牵连。我妈说，她是我妹妹，我唯一的家人。我说，那我呢？我也是家人。她笑了出来，然后说：你不是家人，你更胜于家人，你是我的一部分。
我的“一部分”走了，而我竟然不能去看她，不能握着她的手亲吻道别，或告诉她我有多么抱歉。
本来应该是我。我是血亲，是她的家人，爱她的人。本来应该是我，但是他们不让我去。我被独自留了下来，无事可做地坐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拼命抽烟，把库存抽个精光。我到镇上的小店去补货，店里的胖女人有时会查证件，但我知道今天不会。走出小店，正好看到学校那些婊子——塔尼娅、埃莉那票贱货朝我走过来。
我觉得快吐了，低下头转过身，迈开大步以最快速度走开，但她们早已看到我，不但大声喊，还跑过来追上我。我不知道她们本来要去哪儿。她们追上以后都要抱我，说她们有多难过，埃莉甚至厚脸皮硬挤出几滴他妈的鳄鱼眼泪。我容忍她们围在我身边，让她们揽着我，轻抚我后脑的头发。说实话，有人轻抚的感觉真好。
我们步行过桥，她们说要上沃德家的小屋去嗑药游泳，塔尼娅说：“有点像守灵，像是庆祝。”他妈的白痴。难道她真以为我今天有心情去嗨，去那条河里游泳？我拼命想该怎么说，结果刚好看到露易丝，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我可以什么都不解释直接离开，而且让她们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我走。
起初我以为她没听到我喊她，等我追上后，才发现露易丝在哭，而且不想接近我。我一把抓住她。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让她把我丢下来，让那群秃鹰般的婊子围着我继续装难过。露易丝哭着抽身，一次扳开我一根指头，嘴里不停地说：“抱歉，莉娜，我现在没法和你说话，我没法和你说话。”
我想告诉她一些话，比如：你失去了女儿，我失去了母亲，难道这样还不能扯平？你现在就不能原谅我吗？
但是我没说，后来那个什么都搞不懂的女警也走过来，想知道我们在吵什么，我就告诉她该上哪里去，再一个人走回来。
我以为等我回到家，朱莉娅也该到了。说真的，去停尸间看他们掀开被单然后说句“没错，是她”，是要花多长时间？朱莉娅又不想坐着陪她，握着她的手安慰她，要是我就会那么做。
应该是我去才对，但他们偏不让。
我静静躺在床上，连音乐都没开，因为我觉得每件事都有我从前没看出来的另一层意思，要现在去面对他妈的太痛苦。我不想哭个不停，那会害我胸痛喉咙痛，最惨的是没人来帮我。再也没别人可以帮我了。于是我躺在床上，抽着一根又一根的烟，最后才听到前门的声响。
她没出声喊我或打招呼，但我听到她走进厨房，拉开橱柜门又关上，咣咣当当地找锅子。我等她来找我，但最后等烦了，而且抽太多烟想吐，加上我真的、真的饿了，只好下楼去。
她站在炉子前面不知搅拌什么东西，转过身看到我，差点跳起来。可是这不是那种被作弄后大笑的惊吓，她恐惧的神情一直没有退去。
“莉娜，”她说，“你还好吗？”
“你看到她了没有？”我问道。
她点点头，眼睛垂向地板。“她看起来……就像她自己。”
“那好，”我说，“我很高兴，我不喜欢把她想成……”
“没有，她没有……残缺。”她的注意力又回到炉台上。“你喜欢波隆那肉酱意大利面吗？”她问，“我正在做，正在准备肉酱面。”
我喜欢，可是我不想告诉她，所以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过来问她：“你为什么对警察说谎？”
她飞快地转身，红色酱汁从手上的勺喷到地板上。
“你在说什么，莉娜？我没说谎……”
“噢，你有。你告诉他们你和我妈没说话，有好几年没联络了……”
“是没有。”她的脸和脖子都涨红了，还像小丑一样撇着嘴，我看到了，看到妈妈说过的“丑陋”。“我和内尔没有任何有意义的联络，自从……”
“她一直都会打电话给你。”
“不是一直，是偶尔。还有，我们无论如何都没说上话。”
“没错，她告诉我你拒绝和她说话，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工夫。”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莉娜。”
“怎么个不简单法？”我怒气冲冲地回嘴，“说啊？”她避开了我的视线。“这是你的错，你知道。”
她放下勺，朝我走了一两步，双手叉腰，露出关切的表情，像个准备说你上课态度有多让人失望的老师。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什么是我的错？”
“她想和你联络，想和你说话，她需要……”
“她不需要我。内尔从来不需要我。”
“她不快乐！”我说，“妈的，你难道从来不关心？”
她后退一步抬手擦脸，像是我对着她的脸吐了口水。“她为什么不快乐？我不……她从来没说过她不快乐，从来没告诉过我。”
“如果她说了，你会怎么做？什么都不做！你什么都不会做，你一向都是那样。就像你们的母亲过世后你对她态度恶劣，或是我们搬过来时她邀你来帮我过生日，然后你连个回复都没有一样！你把她当空气，当她不存在。尽管你知道她身边没别的人，虽然……”
“她有你，”朱莉娅说，“而且我从来没想过她不快乐，我……”
“那我告诉你，她的确不快乐。她甚至连游泳都不去了。”
朱莉娅站得直挺挺的，转头看向窗户，似乎在听什么声音。“什么？”她嘴上问着，但眼睛没看我，感觉像是她正在看另一个人，或是她的倒影。“你说什么？”
“她不游泳了。我一辈子都记得她每天到水潭或河里游泳，连这地方冷得要死还得敲破冰面的冬天也不例外。但有天她突然就停了，完全没有留恋。她不快乐到那种程度。”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原地直直看着窗外，像是想找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莉娜，你觉得她会不会得罪了什么人？或是有人惹她心烦，或……”
我摇摇头。“不知道。如果有，她会告诉我。她一定会告诉我的。”
“会吗？”朱莉娅说，“因为，你知道的，内尔……你妈妈……做事有自己的方式，对吧？我是说，她知道怎么去亲近了解一个人，怎么去惹恼别人……”
“不，她才不是那样！”我大声反驳，但她说得没错，我妈有时的确会，只不过那是针对愚笨、不了解她的人。“你根本不认识她，你不懂她。你只是嫉妒她的烂女人，你年轻时就嫉妒她，现在也一样。我懒得和你讲话。”
我冲出家门，完全不顾我饿得要命。但饿死也比坐下来和她一起吃饭好，否则就像背叛。我不停回想起妈妈坐在那里讲电话，但对方一句话也不说。冷血的贱女人。有一次我看烦了，问我妈为什么不放弃，不干脆把她忘了？她显然不想和我们有任何牵连。我妈说，她是我妹妹，我唯一的家人。我说，那我呢？我也是家人。她笑了出来，然后说：你不是家人，你更胜于家人，你是我的一部分。
我的“一部分”走了，而我竟然不能去看她，不能握着她的手亲吻道别，或告诉她我有多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