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蓝洞
    2011年2月1日,周二
    在勒加斯波,新的一天在没完没了的挖掘行动中开始了,就如其他那些日子一样。这一次,记者们终于可以自由出入并拍摄现场了。这种来者不拒的热情姿态非常怪异。用亚历山德拉·蒂尔卡的话讲,这就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当别人允许我们去干什么的时候,我们就要时时有所怀疑了。”因为,在距此50公里之处的卢瓦尔河的另一端,正在上演的是:应弗朗茨·图谢的要求,水警大队的潜水员被调动了过来,他们此时正迅速地穿上工作服。
    卢瓦尔拉沃地区以前是通往库厄龙和亚特兰蒂斯的一个河港,在这个美丽的农村里,住房坐落在开裂的旧城墙的后面。池塘位置有点远——三个大小不一的池塘坐落于以前的采石场,就像省略号一样前后相连。陡峭的海角、按照几何形切割的花岗岩散落在灌木丛和荆棘丛里,浸泡在绿色的水中。其中有一个池塘叫作蓝洞。
    血淋淋的红色洞穴,黑暗的洞穴,记忆的洞穴,头发浸泡其间,生命毁灭其间。
    2014年7月,我和塞西尔·德·奥里维拉看到了蓝洞,这也是始自拉贝讷里镇的“梅隆之旅”的最后一站。我们在村里一家灰暗的书店式咖啡馆里喝了一杯气泡水,而后发动汽车前往池塘区域。在一片林中空地上,几个年轻人正围着一辆汽车,边喝白葡萄酒边听音乐;一旁的烧烤架下摆着树枝,火正燃烧着,噼噼啪啪作响。
    我们到达了蓝洞。这是一片壮美的蛮荒之地,让人不由为之一震。荆棘、灌木和大树编织成一个绿色的环,将池塘包围在里面,而滋养着它们的池水,看起来要比它们的叶丛清澈得多。微风吹皱了池塘,水面上云气缭绕。往南看去则是别样的风景,那里有一片片沙洲,还可以看到卢瓦尔河中的几座岛屿,紧挨着河水的是潘伯夫小镇和儿童护理中心。
    从下午开始,新闻大标题漫天飞舞。
    2011年2月1日,那时池塘周边的景象还是非常不一样的:潮湿而阴森,荒无人烟,满地都是枯枝败叶。早上,云层把太阳阻塞在其中。在新的一天开始之际,光线已然微弱。
    潜水员跳进冰冷的水中。潜水组对河底进行了划分。潜水员由一根绳子所牵引,排成一列前行,就像田野里的宪兵一样。由于可见度很低,他们必须摸索着前行。一个潜水员把手放在某个东西上面,他认为是捕鳗用的柳条篓子。他摸得出来,这是一个网状物,但还无法确定。于是,他放出一个浮标来标记这个地点。潜水组升回到水面,并马上带着灯下潜了回去。手电筒的光束在水下收到了反光,大惊失色的潜水员迎上前去。就是在那儿,他们看到了。那是11点30分之际。
    他们的指尖滑过一段金属网,上面挂着几撮发绺。
    捕鱼篓躺在深度为7米的水底,水温为4度,位于一处陡峭的海角的正下方。潜水员们浮上水面。一个在场的调查员呼叫图谢,后者正在波尔尼克的调查应急处理中心里。图谢立刻通知了预审法官。
    马蒂诺法官此刻正在南特的法院大楼里。他刚刚去看望了一位同事,正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走在过道上,正站立在预审大厅的双层门之前。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图谢:“法官先生,我想我们找到她了。”那一刻,世界停滞了。
    马蒂诺法官通知了正在实习的同事德索内特和共和国检察官格扎维埃·龙桑,后者正在法院里。十分钟之后,图谢打去电话确认:“就是她。”
    马蒂诺法官在路上的时候给罗戴教授打了个电话,后者在南特医科教学及医疗中心的法医研究所工作。在出发之前,罗戴教授要求他的助理雷诺·克莱门法医准备好尸体解剖室。
    一个宪兵通知了弗兰克·佩雷。十分钟之后,他又打电话告知他,只找到了尸体的一部分。弗兰克·佩雷说道:“从电话上得知的这条消息让我懊丧不已。”几周之后,他试图自杀。
    杰西卡陷入焦虑之中。她感到胸中积聚了巨大的痛楚,以至于无法再呼吸。对于杰西卡、西尔维娅·拉尔歇和弗兰克·佩雷来说,等待告一段落了,整个世界笼罩在前所未有的灰暗之中,蕾蒂西娅死了,结束了。
    首批消息是从司法部或者宪兵队高层泄漏出去的。几通电话之后,消息一路传到了最下面。记者大军目击了勒加斯波整个上午的搜索行动,此刻正在波尔尼克吃早饭。在接近12点15分的时候,卢森堡广播电视台的帕特里斯·加巴尔得知了巴黎传出来的消息,他把消息转给了13点的特急新闻分部。亚历山德拉·蒂尔卡成功地接通了检察官的电话,接着,在13点15分的时候,她发布了法新社的“紧急”播报。此刻,被提及的还只是在圣纳泽尔地区发现的一具尸体。
    所有的记者都跳进车里,驶往圣纳泽尔。在跨过卢瓦尔河的时候,帕特里斯·加巴尔得知,这里还是拉沃,离那个地方还有30公里路。卢森堡广播电视台公布了村镇的名字,这让同样在路上的法国电视二台的团队立刻在萨沃奈附近转道向南。法国电视二台头一个到达了拉沃的那个村庄,帕特里斯·加巴尔和安娜·帕提内克在几分钟后也赶到了。
    亚历山德拉·蒂尔卡通知了萨沃奈的一个记者,她认识这个人。她告诉他说,地点是一个位于旧采石场的池塘,他脱口而出:“就是蓝洞。”在法新社摄影师让—塞巴斯蒂安·艾夫拉德和bfm tv的皮埃尔—伊马纽埃尔·贝塞的陪同下,她于14点30分左右到达了拉沃。路障阻断了交通往来。在离池塘两公里处,他们的汽车被拦了下来。他们想办法穿过沼泽地,步行前往那里。
    当马蒂诺和龙桑到达蓝洞的时候,南特的共和国检察官弗洛朗斯·勒考克已经在现场了,拉沃这个村镇就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宪兵封锁了池塘的周边地区,并且划出了安全区。潜水员还在水里。陈放尸体的帐篷已经准备就绪。马蒂诺法官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听到了从头上传来的马达的噪声:i-télé电视台的人正在这个地区的上空飞行。他们先于预审法官到达这里,而且还有时间租借直升飞机!
    宪兵队的潜水员都是司法警察局的军官,他们有能力在水下处理犯罪现场。他们完成了初步的侦查,从不同角度对捕鱼篓进行了摄像,最后把它装进一个套子里,让其浮上水面。在刑事鉴定技术员的帮助下,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地面上。捕鱼篓的做工极其考究,它的网被弯成了捕虾笼的形状,笼子整体是通过绳子封闭的,里面放了一块矿渣砖。这就是一件金银匠的作品。
    在技术人员的帮助下,罗戴教授打开了捕鱼笼。他取出尸体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搬动它们,一块接一块地把它们放置在一块布上。由于水温极低,它们还没有损坏。马蒂诺、龙桑、勒考克、胡布舍尔和调查组的指挥官都在那里俯身观看,以便进行确认。
    在庭审上,人们向法官和记者展示了30多张照片:诗意盎然的池塘,周边地区美丽的大自然,绿色的河水,在水边斜着长的树木,土路,悬崖。在水底拍的照片是一张张大幅黑白图,人们只能通这些模糊的画面去猜测四肢的轮廓——犹如死者的b超图。三根手指头和几撮发绺伸到了网的外面,好像要挣脱出去一样。其他的照片源源不断:打开的捕鱼篓、矿渣砖、细绳、被割开的手臂和腿,以及被割下的头颅:眼睛闭着,头发蓬乱,脸被打肿了。
    世上最美丽的脸庞:戈耳工之颅。
    罗戴教授检查了四肢和头部。她的耳朵被击穿了,头发梳成了学生样,还附着了几片落叶。他提取了她腿上的一块肌肉,在密封之后,它被寄给了大西洋南特遗传研究所。但这只是走个形式而已:所有人都知道dna分析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弗洛朗斯·勒考克甚至没有等到结果出来,就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格扎维埃·龙桑。
    那一天,在拉沃,人们的情绪溢于言表:一个年轻女孩的遗体从池塘的水底被打捞了出来。斩首和肢解再次引发了同情,即便从司法角度而言,这些都不会增加些什么。在庭审上,调查组指挥官的声音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他在证人席上作证道:“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发现。就我的生活环境和个人生活而言……我是一个20岁女孩的父亲。”
    感情,但是却是克制着的感情。无论是法官还是宪兵队的军官,所有的参与者都有一种死于非命的体验:自从他们的职业生涯开始以来,面对十来个,甚至是百来个尸体,他们都有时间去启动心理保护的机制。从事刑事法官三十多年以来,格扎维埃·龙桑目睹过对婴儿以及被父母们用盥洗盆撞裂的乳儿的尸检;他看到过儿童在法庭上哭诉他们遭受过的暴力。生命遭受的痛苦让人难以忍受。
    但是蕾蒂西娅死了。这不是气愤或者痛苦的时候。首要的是去进行分析,以便知晓发生过的一切。没有一个在场的专业人员会让自己落入道德之界中。他们的职责是收集证据,逮捕凶手,伸张正义。压力重重的时刻,也是满足的一刻:调查人员成功了,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格扎维埃·龙桑要决定他该向公众交代些什么。他正忙于“检察官事务”:在整个法国的记者面前发表一次激烈的讲话,没有提示。这一压力让他能够对抗日益下降的气温。
    马蒂诺法官将要面对一系列的紧急事态、需要遵守的程序、有待记录的信息、有待纳入议事日程的法医和牙科专家的要求。必须观察现场,寻找线索,提取印迹,比如可能的轮胎的痕迹、入水的痕迹,还要对一些物件、被丢弃的外套、附近垃圾桶里的东西加以收集。图谢必须留在调查应急处理中心,所以就派了两名调查人员前往现场。潜水员继续进行搜索,他们浮上水面说,池塘太深了,地形高低不平。蓝洞成了犯罪现场。
    亚历山德拉·蒂尔卡和他的两个同事在拉沃村原地打转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停在了他们面前。
    “你们想去蓝洞吗?我带你们去!”
    这个农民的家产和池塘所在区域毗连。也许是为了帮上忙,也许是为了捉弄宪兵,他上了三个人的车,他认识小路,带着他们越过了路障。他们最后走上了一条池塘边的土路。三个记者进入安全区域内的时候,宪兵们大吃了一惊。他们离事发地点只有50米远,但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因为现场被一座土岗遮住了。
    一个宪兵向他们走去,怒斥道:“你们应该知道,我们会让你们从这里离开!”
    三个记者被武装押送回了拉沃村的第一道路障,他们在那里与记者大军汇合。唯一一个走得更远的是i-télé的让—米歇尔·德·卡兹,他是轻型飞机的业余飞行员。他联系到了俱乐部里的一个朋友,两人便一起从位于卢瓦尔河南部的机场起飞。“那个区域被封闭了,一定得得到图片。唯一的方式就是使用飞机。我朋友对那块区域很熟悉。我们飞过了卢瓦尔河,到达了那块区域的上空。”在旋翼机的后方可以拍摄池塘、宪兵、司法鉴定人员的车辆。回到地面后,他把照片传入电脑,并且将他们发送给了i-télé,这些照片于是马上被传播了出去。亚历山德拉·蒂尔卡向这一伟绩表达了敬意:“那里的人们说:‘干得好!’”靠专门租来的直升飞机,法国电视一台和法新社才在晚些时候拿到了自己的照片。
    在拉沃的村子里,记者们正等候共和国检察官举行媒体发布会。当宪兵于16点左右带着所有的记者来到蓝洞,正是白天行将结束之时。在调查组指挥官的陪同下,格扎维埃·龙桑站定在离河几米远的地方。记者们朝他围拢过去:必须准备好晚上的消息了。
    他在话筒的簇拥中,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手脚冰凉、面色苍白,他宣布道:“在14天的搜寻之后,我们在池塘里发现了尸体。但我们只找到了头、手臂和腿。脸很像是蕾蒂西娅的。嫌疑人经常出没于此地,在这里钓鱼,但是此番发现是调查人员的工作成果。”
    格扎维埃·龙桑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但是,值此暮色行将消散之际,他的言辞并不包含美学上的价值,也不具有任何司法意义。他的言辞旨在赋予蕾蒂西娅以尊严。为了避免把她降格为几块尸体残片、一次耸人听闻的发现,他谈到的是一个“出水的年轻女性”,就像绽放的水仙,波涛里孕育出来的维纳斯。当他提到残尸的部分,他说的是“半身”,其词义典雅而富有魅力,而其他人想到的只是一具躯干,一个残破肉身的六面体。所有的记者都以他为范本,讲话时使用“半身”一词。尽管面对着信息发布的急迫性、收视率的竞赛和语言的格式化,但每一个人都在使用着一种类似于轻柔的裹尸布一样的语言。
    通过电话,亚历山德拉·蒂尔卡向雷恩的办事处发出了一条口头上的警告。巴黎的新闻办公室拒绝传送消息,而它也正是把急件传达给法新社的最后一道关卡。亚历山德拉·蒂尔卡坚持道:“这太可怕了,但是我们不能说出其他的事情。我坚持这点。”
    在池塘里找到的头颅的脸酷似蕾蒂西娅
    (法新社,2016年2月1日,16点36分)
    为了折回自己的汽车,亚历山德拉·蒂尔卡再次经过了宪兵的路障。弗兰克·佩雷正在那里,像一个路人一样被拦在了那里。一个宪兵正在向他总结当天的经过。为了说得更清楚,他用自己的手臂比画出一个切割的动作。
    宪兵的车辆朝南特方向开去。
    南特医科教学及医疗中心的太平间里,由罗戴、雷诺·克莱门和另外一个同事负责的尸体解剖开始了,他们像外科医生一样戴上了面具和手套,在场的还有几名调查人员,他们在收集密封物,履行司法程式。放置在不锈钢桌子上的残肢和头部经过了清洗。x光透视没有显示任何骨头的损伤,但是脸部、颈部和手臂都充满了淤血。头部是从颈部底端被切掉的,在舌头和喉部之间找到了舌骨,这表明她是被勒死的。时间已经很晚了,雷诺·克莱门最后独自完成了解剖。
    弗朗茨·图谢说:
    我的脑海里有一幅画面,桌子上放着她小小的头颅,它已经被清洗过,正准备用于解剖。最难的地方在于,这是要从人们在拉沃所发现的东西里,寻找一个18岁年轻女孩的下落。同事之间对这些谈得都很少,每个人都经历了这事。同时,我对所有这些付出都感到宽慰。她可以跟我们开口说话,我们会说出她所经历的痛苦。将为我们带来真相的,现在是蕾蒂西娅本人了。
    20点整,法国电视一台的《每日新闻》以蓝洞的俯拍全景开场,那是从直升飞机上面拍摄的。所有的新闻节目都对此案进行了长篇的报道:池塘的画面、制图、检察官的申明和穿着厚实的特派员。bfmtv的记者在节目上解释说:“对蕾蒂西娅的寄养家庭和原生家庭来说,这是今晚所播放的场景中最让人难受的。”
    在拉贝讷里镇,一整夜的祷告和悼念开始了。神甫宣告:“无论是我们、家人,还是朋友,都无法去饶恕。让我们祈求上帝的力量。”她的亲友不得不将杰西卡从教堂搀扶上车。
    格扎维埃·龙桑将牙齿对比的结果公之于众。
    夜晚在蓝洞四周降临,气温骤降。潜水员、宪兵、技术人员和法官都收拾完了行李。
    马蒂诺法官回到自己的家中。21点左右,雷诺·克莱门打通了他的手机。孩子们还没有上床,法官走到另一间房间,以便在平静中进行讨论。蕾蒂西娅是被勒死的。
    几分钟之后,格扎维埃·龙桑的媒体公告宣布了死因。或许是情绪爆发,或许是鼓起了新的勇气,这位共和国检察官保证调查会继续下去,直至把“尸首完整的年轻女孩”交给她的家人。检察官在蓝洞的岸边宣布了蕾蒂西娅的名字,这一确认并不只是一种形式,他要着手去找出“半身”了。
    当晚晚些时候,马蒂诺法官打开了电视。一切都被公众知晓了:池塘的画面正循环播放,记者提供了各种细节,尼古拉·萨科齐再次回到了这个主题——法官们是有责任的,他们没能确保监控,等等。而在整个白天,马蒂诺法官都忙于发布指令,对紧急事务一一进行调配,在此期间他把自己的情感抛诸脑后,因为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奇怪的是,最终是这一细节让他崩溃的:他听到有人说法官们工作不力。所有白天的恐惧再度涌起,阀门被打开了。正是在那里,在电视机前,法官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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