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社会新闻的诞生
    现如今,人们都是在医院里去世的;有时候也会在自己家里的床上。无论他是一个人,还是被亲人簇拥着,他们的离世都是一出私人的悲剧,属于家庭私生活的不幸。她,蕾蒂西娅,却是公开地死去的。
    她的去世是一起媒体事件。她的父母通过电视追踪调查。她的亲人为她哭泣的画面举世皆知,环绕着他们的是十来个邻居,数千不知名者和数以百万计的电视观众。记者被邀请参加白色游行和葬礼。电视台探讨着她的性格,评论着她的死亡,评论着她时而沉重和悲惨,时而让人好奇和抑郁的生活方式。
    2011年1月在圣纳泽尔桥、拉贝讷里镇和南特,或2011年6月在教堂举行的白色游行期间,记者们用阿兰·拉尔歇的话来说就“像秃鹫一样”:他们到处都是,在街上,在花园里,在屋顶上,他们在不知所措的亲属的鼻子下挥舞着麦克风,强行索取童年时的纪念品或照片,接二连三地开闪光灯,在静谧的时刻蜂拥而至。
    对帕特龙夫人而言,媒体“可怕至极”。他们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如此咄咄逼人?带着天线的新闻报道车一整天都停在她家门前。记者甚至翻过了大门。
    帕特龙夫人最后把蕾蒂西娅的照片给了他们,“好让他们滚蛋”。这些照片成了公共财产,今天,无论怎样在网上进行搜索,都能找到一打照片,这还不包括对白色游行、安葬和诉讼的铺天盖地的报道。一本杂志甚至发布了一张合成照片,上面是蕾蒂西娅,她的头发沐浴在阳光中,眼睛是微笑的,面颊是玫瑰色的,她的一边则是凶手,而后者的肖像还被制成了纪念章。这些公开的展示将蕾蒂西娅从她亲友身边掳走,让他们雪上加霜,让丧事更加难以为继。
    但是,我们也可以把这种媒体宣传看作是某种告别或是全民致敬,对涌动在所有人心间的哀伤和反抗的表达。整个国家都在为蕾蒂西娅而哭泣。她葬礼上的特派记者就是一种保证,他代为传达了每一个电视观众的心意,好像他们都可以在她的棺椁上放一枝玫瑰花。“蕾蒂西娅事件”因而应运而生,成了21世纪初最可怕的社会事件之一。
    在波尔尼克,蕾蒂西娅引发的惶恐在增长
    (《法兰西西部报》,2011年1月21日)
    波尔尼克:蕾蒂西娅仍然杳无音信
    警方没有蕾蒂西娅的消息,她被描述为一个能融入社会的人。“蕾蒂西娅非常温和。她以前看上去总是高高兴兴的。”这个年轻女子的一个邻居言之凿凿。
    (《巴黎竞赛画报》,2011年1月21日)
    蕾蒂西娅的亲友深陷痛苦
    等待。永无止境的痛苦等待,到了晚上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昨天,蕾蒂西娅的亲友又艰难地度过了杳无音信的一天。星期一,凯文在蕾蒂西娅的脸书页面上写道:“我希望你能回来,亲爱的。我爱你,我如此地思念你。”蕾蒂西娅能回来,这是昨晚所有深受这幕悲剧打击的亲友和无名人士最殷切的期盼。
    (《巴黎人报》,2011年1月22日)
    悲痛的一家子
    这是星期日晚上新闻报道的标题。我们当然会带着一腔深情,亲赴波尔尼克。你们都看到了,今天蕾蒂西娅的寄养家庭打破沉默,说到了这种煎熬般的等待。这个年轻姑娘杳无音信的情形到目前为止已经持续了五天。
    (法国电视二台,2011年1月23日20点的报道)
    媒体的这一热潮源于同情、跟风炒作和白热化的竞争:这是“信息的竞争”。但是,即便他们在同样的时刻讲着同样的内容,记者互相之间也并不只是在进行竞争,也同样存在着区域互助。事实上,只存在正面的竞争:欧洲一台和卢森堡广播电视台对主流广播电台的争夺,或者bfm tv和i-télé对新闻连续播报频道的争夺。
    摄像师和摄影师聚集在波尔尼克宪兵队门口,特派记者则追踪梅隆和帕特龙的诉讼,2011年和2015年产生的数以百计的文章和报道使人们忘记了,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记者日复一日地在进行追踪。他们之中有四个人最为出色:卢森堡广播电视台的帕特里斯·加巴尔,他负责法国西部地区;法国蓝色电台的安娜·帕提内克负责卢瓦尔大洋地区;驻南特的i-télé通讯员让—米歇尔·德·卡兹;法新社南特办公室的亚历山德拉·蒂尔卡,她负责大西洋卢瓦尔和旺代地区。
    在梅隆于雷恩进行上诉的间隙,塞西尔·德·奥里维拉把亚历山德拉·蒂尔卡介绍给了我,原本于当日进行的上诉则因为律师罢工被推迟。数周之后,我拜访了她。她离了婚,是四个孩子的母亲,目前是法新社雷恩办公室的主编。我请她向我描述“她眼中的”蕾蒂西娅案件。那个时候,她还是派遣记者,这就是说,她必须报道所有发生在她负责区域中的事件,包括大西洋卢瓦尔和旺代地区:官方访问、社会运动、体育活动、自然灾害等,当然,还有社会新闻。简而言之,永久的特派记者。
    2011年1月19日星期三,我在位于南特的办公室里。当天,另外一个地区发生了另一桩失踪事件,但是我们还没有发布消息。几乎每天都有因为自杀或者离家出走而导致的失踪。至于这起发生在波尔尼克的失踪事件,我看到另外一家媒体发布了消息。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消息人士告诉我:“那起事件非常严重。”我给我们在雷恩的办公室打了电话:“我获知了一桩失踪事件。”他们说:“我们不考虑。”我说:“不,必须接手这桩事件。”我说服他们写了一则三段长的简短新闻。
    帕特里斯·加巴尔和安娜·帕提内克于19日晚上到达了现场。他们从拉贝讷里镇打电话跟我说:“这个地方太荒凉了!”在“蓝胡子”,有一半的人被梅隆的朋友们袭击过。他们的心理状态都差不多:我们是说呢,还是不说?但是所有人都有一样的内部消息:很不幸,这事儿玩大发了。
    我20日去了那里。在路上的时候,一辆卢森堡广播电台的汽车绕到了我前面。是帕特里斯·加巴尔。他在电话上跟我说:“跟在我后面,我带你去。”我们沿着帕特龙家门前的路直接到了拉贝讷里镇。“你看到了吗?那里,那块地方,就是她摔倒的地方。”我马上意识到,她最后一眼看到的东西,就是她家的大门。我的主编说:“我不想给你压力,但你手里的是法国唯一的社会新闻。”我知道我不该置身事外。整整一天我都亢奋不已。我们在巴黎的分社提出了一个疑问。他们问我:
    “你可以去核实吗?”
    “不,不可能。他还在医院里。”
    我从同事那里了解到,从11点30分开始,他将被监禁在波尔尼克的宪兵队。
    现场什么都看不到。关于正在进行中的调查,不免有些变化、杂音和消息,但是我们无法获取的这些陈述记录,却在巴黎肆意流布着。
    20日,现场已经有了很多人,到处都是电视采访车。这件事情已经众所周知了。新闻连续播报频道为了应对官方人员和现场调查,将团队规模扩充了三倍:在电话本上寻找家人的名字,尝试给她父亲、母亲和舅舅打电话,挖掘受害者和凶手的亲属关系。在巴黎《综合消息》节目的支持下,我一个人留在了现场。而报道的拟定离不开雷恩分社的帮助,我一收集到信息就口述给他们。
    21日,预审法官发布了一条信息:车子里有很多血。她死了,对我们来说情况就有很大的不同了。一开始的时候,人们因为对找到生者怀有希望而心急如焚。现在,这桩事件看来已经告一段落:小姑娘死了,那个男子也被投进大牢。水落石出之后,一切都落地了。但是事情还没结束!
    当蕾蒂西娅案件于2011年1月19日登场,没有哪个记者会想到,直到2月末她还会占据“头条”,持续了有六个星期之久,而随着事件死灰复燃,又持续到了8月。新闻的浪潮搅动着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它所持续的时间之长绝无仅有。蕾蒂西娅的新闻热度还未消退。与之相比,2011年4月的杜邦·德利格内斯事件——南特一户家庭有五口人被杀,父亲畏罪潜逃,只不间断地“维持”了10天。
    *
    记者有时会变成无耻之徒、目无法纪的唯利是图者、吸血鬼,但是他们的职业是提供信息,因为不论是哪个公民都需要知道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为了回应这一需求和权利,记者在原始材料的基础上进行调查——谈话或者笔录,观察或者报告,官方的公报或官方的情报——就像一个历史学家,只不过后者必须明确其文献的来源。历史学家对于文献的收集应该尽可能地明确、公开、开放,而对于记者来说,应该可以“处理”任何包含有用信息的原始材料。二者在动笔前,都要细致地对事实进行核实、剪裁和整理。在这本书里,我见了目击者,也查阅了文件,并补充了从接下来的诉讼中泄漏出来的信息。
    记者的工作和他的消息人士密不可分,后者多少受到保护,是个秘密。当参与者没有权利露面并说话,那么就要通过一种你来我往的游戏才能获取信息:“泄密”。如果知情权确实是因为公众利益才具有了合法性,那么,民主运作的基础就在于一种不法行为,即对调查的保密性原则的违背。
    在蕾蒂西娅案件中,泄密是系统性的。亚历山德拉·蒂尔卡在法新社工作了二十年,其中五年在政治部门,她向我介绍了这种简练的理论:
    现场的泄密并不多见。基本上都来自高层,来自巴黎。只有垂直的泄密。就蕾蒂西娅案件来说,它受到了政治权力的利用,信息来往极其迅速,几分钟便够了。
    和我们接触的消息人士决定——也可能相反——信任我们。在一桩案件中,如果对话人被感动了,那消息就出来了:他们想讲出来。但是能否获得机密并不取决于记者高兴与否。没有哪个信息是因为偶然或者好心而得来的。一个消息人士,就意味着某一个人想——出于政治或者策略原因,但有时也因为道德原因——让信息变得众所周知。调查记者身上的神秘光环、调查和职业风险确实存在着,但是之所以会有水门事件,是因为有人想要尼克松的人头,这就是他提供信息的原因。
    从一开始,马蒂诺法官的指令就泄漏得到处都是。这些机密是从哪里流布出来的?这个问题并没有大的意义:通过行政系统的渠道,信息可以一路被追溯到各个部门,很多人都可以看到和“调查秘密”相关的细节的传递。小助手、政府或者警察局的雇员、宪兵队的下级军官、高级职员、办公室人员、部长,所有的人都有兴趣开口,一个信息不会长时间保持秘密状态。接着,记者就将之同国家检察官的说法两相比较,进行“剪裁”。
    检察官实际上是唯一一个有权违反调查保密性的人:《刑事程序法》的第11条赋予了他在遵守无罪推定的情况下,将“从程序中获得的客观内容”公之于众的权力。三十年来,只有在作为地方联络员和通话者时,他才被法新社视为对话人;今天,在网络和新闻连续播报频道的情况下,他被邮件和手机时刻纠缠着,不分白天黑夜。
    为了了解消息泄露的现状,南特的共和国检察官格扎维埃·龙桑使用了google的邮件通知。他用公认而确凿无疑的语言,对谬误、流言、谣言、妄想,甚至对制造不稳定性的策略进行了回应:秘密的缺失和空洞的官话间总是存在回旋余地的。龙桑一视同仁,用电子邮件和所有的记者联络,这在今日是创新之举,在法院门口安营扎寨的bfm tv的记者和《法兰西西部报》的通讯员都受到他一视同仁的对待。对独家新闻的争夺因此而平息。
    *
    为什么记者对蕾蒂西娅感兴趣,并把她塑造成公众人物?我敢说,很多受害者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2013年,一个女人在弗里特(大西洋卢瓦尔省)失踪。她的丈夫立即散发了寻人启事,到处张贴布告,还率领一支700人的游行队伍,在宪兵队门前组织起了示威,要求启动调查。3天之后,在一片森林的深处,在那个女人被焚毁的汽车后备箱里,她的尸体被发现了。她的配偶牵涉其中,但是包括dna和牙齿在内,她的尸体损毁得如此严重以至于无法进行鉴别。她的丈夫精神崩溃,把她的尸体装入婚纱后下葬,他请来律师,提起了诉讼。弗朗茨·图谢的团队用了八个月的时间才让他屈服:在监禁期间,他和他的情人承认把他的配偶诱入陷阱之中,然后活活烧死了她,最后还谋划了一出狡计,让大家以为这是一桩十恶不赦的凶杀。
    这个杀手堪称小兰杜,几乎没有人注意过他。糟透了的时间安排:这个案件搁浅了数月之久。糟透了的地点:地处两省交界处。亚历山德拉·蒂尔卡解释说:“发现尸体的地点位于曼恩—卢瓦尔省,不在我的负责区域内,直到审问那个男子,我才获权进入调查。”糟透了的社会形态:太过田园气的案件,甚至有点乡野。简而言之,可怜的妻子死得不得其时、不得其地、不得其法。
    相反,西部的大多数国家媒体都驻扎在南特(而不在雷恩或布雷斯特),大西洋卢瓦尔省的这次突发事件有蔓延之势。两小时之内,报刊、通讯社、广播和电视频道可以轻松赶到现场,因而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记者都会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大做文章。此外,蕾蒂西娅的故事讲得不同凡响:一个“天使”落入一个“怪物”之手,一个“无辜者”死于一个“疯子”之手,两个人结合成——永远是这样——不洁的一对,牺牲者和凶手在死亡中难解难分。失踪笼罩在重重迷雾里,下落不明的尸体也是如此,而此一案件和家人的泪水顷刻被政治化,成了一个供人消费的故事。
    总是存在着切成块的尸体、未遂的恐怖事件、无足轻重的社会新闻以及“成功了的”案件。那么,它是如何从人们一扫而过的晚报上的花边新闻,成了占据媒体数周之久的全国性悲剧?
    一个社会新闻发端于公众意识,因为它位于故事、媒体领域、敏感性和政治环境的交汇点。这些“大案件”是弗朗索瓦·德·罗塞特《悲剧故事》的后继者,在大众传媒到来之前的1614年,他就用充满了鲜血和性、残暴犯罪、原始复仇、下毒、强奸、火灾的故事让人心潮澎湃、魂飞魄散,人们只消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就会瞬间身临其境。这些惊悚的、巴洛克风格的故事让人惴惴不安,但它们并不迎合读者的变态心理,而是将它清除掉,这是一种宣泄,帮助读者克服时间的怆痛并驯服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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