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马克
    我的话就像是迎头一棒,克莱尔畏缩了。整个眼珠都变白了,脸更是死灰色,嘴张开又闭上。她伸出了一只颤抖的手,仿佛是要寻找支撑,可是周围没有可以倚靠的东西。
    她的嘴角开始抽搐。
    “我……什么……”她说道。
    我内心的一个小角落同时感到揪心和得意。是时候了,我的妻子应该面对她究竟做了什么的真相,不应该再躲在快乐的遗忘之中。保护了她这么久,是时候了,她应该走进现实中。
    我有三个选择(很不幸,这一天下来,我的选择变得越来越少):
    (a) 先告诉她关于凯瑟琳的真相
    (b) 索菲亚的真相
    (c) 两个都不选
    “不,”她继续说道,“不会是凯瑟……”
    我们还是从凯瑟琳开始讲起吧。如果十九年前克莱尔没有一时发疯,我现在还是个父亲。
    你无法改变事实。有些事实无法遗忘,特别是那些揪心的事实。
    “你在日记里写的是你看到她的时候,她睡在小床上,”我说,“看起来脸色苍白。你摸了摸她的脸颊,她的脸冰冷,于是你叫人来帮忙。”
    “是的,”她说道,“我的日记就是这么说的……”
    我这样说道:“你记在日记里的是你想要相信的内容,你能够承受的内容。真相就是,你着了魔,把枕头放在了凯瑟的脸上。那天,她早上也哭,下午也哭,整天都在哭。前一天也在哭,大前天也在哭。凯瑟就是个爱哭的小婴儿。没人知道为什么她整天都在嚎。你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不哭,你不知所措。而你也出现了新妈妈常有的症状,这就更糟糕了。现在有个专门的名词:产后抑郁。后来,我从容医生那儿得知了一个关键的相关事实。就在你怀上凯瑟之后,你有两周的时间服用了抗抑郁药物。发现自己怀孕后,你就停了药。生产之后,抑郁症卷土重来,而且更严重了……”
    恐惧在克莱尔的眼睛里打转。
    “我没有……”
    面对残酷的真相,否认是自然的反应。但是,现在是时候让克莱尔面对过去了。
    “那天下午,我走进凯瑟的婴儿房。看到你抱着她在摇。你的脚下有个枕头,软绵绵的,述说着罪行。你咬紧牙关,神智仿佛在数光年之外。你瞪大眼睛看着我。我看着你的眼睛,觉得魔鬼仿佛寄居在里面,把你拖到了没有人敢涉足的地方。你的眼睛看上去仿佛被剥脱了人性。但是,你的眼睛也透露出惊慌失措和茫然空白。这两者组合在一起真是让人警觉,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眼神。我站在那里,愣住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东西。我恐慌了,喘着气。你小声对我说道,你终于办到了,凯瑟不再哭了……”
    “不……”克莱尔跪在了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两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她捂住了耳朵,不想再听我冰冷凄凉的话。
    “不可能是……”
    她的嘴唇变成了痛苦的圆形,就像爱德华·蒙克《尖叫》中的嘴。
    “我冲过去救凯瑟。我从你的手上把她拖了过来。她的身体就像牵线木偶,一个脆弱的、坏掉的木偶,或一个没有脊柱的布娃娃。她的脑袋下垂,就像和身体分离了一样。她的脸呈现出一种灰白色。她的瞳孔空洞无物,就像商店里的人形模特。她的眼睛没有了生气,取而代之的是黑暗的死寂和茫然的尖叫。多年以前,我在日记里就是这样写的,一字不差。你当时说得没错,凯瑟真的不再哭了。但很显然,她再也不能哭了……”
    “我没有杀她……”克莱尔说道,手还捂着耳朵,“我肯定不可能……”
    “你应该面对真相了。隐瞒真相也这么长时间了。那天晚上,他们把你送到了阿登布鲁克医院住院观察。我看见你躺在医院的床上,痛苦不堪,脸都变形了。你在暗自幽咽,左右摇晃着脑袋,不停地喃喃说道‘凯瑟’和‘对不起’这两个词。你咬指甲,咬得一点指甲都没有剩下。我招手示意护士出来,给她说我要私下和你谈谈。你抬头看着我,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清醒的意识。你说,你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回事,你不想伤害凯瑟的,你只是想要她别哭了。想到自己做了这些事情,你就活不下去。你说,你的余生都毁了。就在那个时候,我决定帮你,我觉得你可怜。毕竟,你是我选择娶为妻子的女人。我们刚刚失去了女儿。我不想自己的妻子再疯掉。你当时已经快要崩溃了。无论是疾病还是健康,无论是艰难还是快乐。我给自己讲道理,疾病也包括心理疾病。
    但是,最后起到决定作用的还是我的内疚。我怪我自己。你生下凯瑟不久,我就应该觉察到你不对劲。我应该在日记上着重提醒自己,立刻带你去看心理医生。我应该看出端倪的,这些事就摆在我眼前。毕竟我的日记上记录了凯瑟出生后,你总是做噩梦。我有几次看见你在婴儿房里一边哭,一边拧手。我在日记中记录了的,我应该立刻行动才对。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那时,我忙于写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我忙于创作,我视而不见,完全忽视了自己家里的毁灭。我的罪恶感压垮了我的灵魂。我本来可以从你手里救下凯瑟的。”
    克莱尔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表情忧伤孤寂。额头上的皱纹写满了痛苦、难过和内疚。她看上去就像个被捕获的小动物,看着让人心碎。此时,我也没有想到,心中突然涌进了同情的感情,我真想走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但是,我还是要趁着还有勇气,继续无情地把事实摆在她面前:
    “这就是为什么那天下午我提议你忘记这回事。现在看来,这应该是我做的最愚蠢的事情。但的确是我建议你在日记中写一个凯瑟死亡的被净化版本。我让你写:看到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小床上,脸颊冰冷。这是可信的。毕竟她身上没有任何外伤。这是一个你可以相信的故事。你感激地抬头望着我,眼泪扑扑往下掉。你轻声说道,‘谢谢你,马克’。我觉得自己给了你第二次机会,第二次重获理智的机会,给了你非常渴望的平静。两天后的早上,我依然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你不一样了。你的脸颊还肿着,眼睛浮肿,瞳孔里流淌着悲伤,但是没有了内疚。当时,我觉得这证明我是正确的。但是,到了后来,我意识到凯瑟死亡的真相还是埋藏在你头脑的某一处地方。无论你意识得到否,真相从里面要你的命。没有人可以真正地忘记。”
    克莱尔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哭诉,声音就像快要淹死的人。
    “马克,”她说道,“哦,马克……”
    “重要时刻,”我说道,“我教你对自己撒谎了。”
    克莱尔摇着脑袋。
    “我后来才发现,因为这个谎言,我不得不说更多的谎。”我决定继续讲出事实,“真是奇特呀,很快,撒谎就成习惯了。谎言滋生谎言。但是,我知道,我们需要专业的医学观点,我们需要证据来证明凯瑟是自然死亡。”
    “你办到了。”她小声说道。
    “我求安东尼·佩吉特博士帮忙,他是三一学院医学部的主任。那个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我娶了你,我爸爸剥夺了我的继承权,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对他说,如果小报记者知道了某个三一学院毕业生的女儿因为某个可怕的错误而死,那就有的好看了。”
    克莱尔的脸在抽动。
    “我泪流满面,佩吉特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默不作声。他说,英国文学的学长提过我一次,当时他们坐在剑桥的高年级公用休息室里,对方给他递过来一大瓶波特酒,马克·亨利·埃文斯好像是三一学院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如果我的前途因为这次事故而蒙上污点,的确是件遗憾的事情。”
    克莱尔噙满泪水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她明白了。也许她脑子里的东西联系起来了。比如说我决定把第一本小说的预付版税捐一半给佩吉特的研究工作。事实:单日人的问题就是他们看不到全局,他们小小的大脑处理能力有限。所以,对他们得有耐心。
    “对不起,”泪水再次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我以为……我的日记上说……”
    “你想日记说什么,日记就记录了什么。记忆就是你选择保留的事实。我们选择了想要的过去,我们都是这种过去的受害者。”
    “所以,我神志不清……”
    “这十九年来,我生不如死。克莱尔,真相等同于痛苦。”
    也许爸爸终究是对的。事实:多年前,他就坚持认为娶单日人是疯狂的行为。因为我如此愚蠢,所以他才剥夺了我的继承权。我现在明白爸爸为什么会那样做了。即使是爸爸,也没有想到我愚蠢地娶了一个偶尔有疯狂倾向的单日人。这就更糟糕了。
    “这么说,我是个怪物,”克莱尔的眼睛里有无尽的痛苦在燃烧,“杀死了自己女儿的怪物。”
    对此,我无可奉告。我现在还能对她说什么呢?
    我妻子爬到沙发跟前,撑着身子坐到了垫子上。她动作缓慢而痛苦,像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女人。她的眼睛里还是蓄满了泪水。我感觉她的眼睛深处有了一种新的内在。她的眼睛变得木讷浑浊,淡紫色的眼睛变成了拉利玛石的颜色。呆滞无光,就像死了一周以上的鱼的眼睛。
    “对不起,马克。”她可怜地轻声说道,“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有外遇了。”
    我僵住了。我自己还没能联系到这一步呢。也许我的妻子没有我认为得那么愚钝。
    “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留下来了。”
    我保持着沉默。
    “凯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克莱尔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还和我生活这么长时间呢?”
    欲望让你浪荡,但爱让你留守。
    ——马克·亨利·埃文斯《死亡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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