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克莱尔
二十六 克莱尔
我的问题悬浮在稀薄的空气之中。因为恐惧，我两眼发黑。因为悲伤，我的心揪紧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杀死了我的亲生女儿。
这是杀人犯的手。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无法宽恕自己。也许我应该再次割腕，也许应该上吊，用自己的死来救赎女儿的死。生命中剩下的每一天，我都应该惩罚自己，每一个清醒的时刻都应该忏悔自己可怕的罪孽。
但是，为什么马克没有给我更多的惩罚？我杀死了他唯一的女儿呀。为什么他没有立刻离我而去？为什么他还在我这个邪恶的杀人犯——他的妻子身边待了这么长的时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声音颤抖地说道，“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我不得不留下来。”他说，“我无法无视脑子里的事实。比如说，最开始是你在养活我们两个人。”
我呆住了。
“我从三一学院辞职，这样做很蠢，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我觉得出版一本小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知道这个，但是——”
“三一学院不想要我回去。那些贵宾席上的双日人研究员一个个自大傲慢，觉得我娶了单日人简直骇人听闻。”
“并不是——”
“你在校园蓝调打工，这样我们才有吃的。积蓄花光了，你不得不回去工作，那时凯瑟出生才三个月。然后你就养着这个家，他妈的又过了十五个月，我这才拿到了第一笔预付版税。之前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你甚至提出把订婚戒指卖了，但我说不行。这些也都是事实。”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留下来了。”
“事实，克莱尔，事实。这都是我研习过的事实。我们相互依靠，我们互相帮衬，才活得下去，在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活下去。我的家庭抛弃我之后，没有人站在我身边，只有你。”
“我们给沃尔特斯牧师发过誓，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行为胜过承诺。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努力让我高兴，我的日记就是这么说的。日记上还说，每次你费心讨我高兴，我的内疚就会增加一倍。”
“这么说，这些事实你都写下来了。但是为什么这些事实会让你留下，在凯瑟……在她死……”
我说不下去了，大声抽泣起来。马克皱起眉头。
“我也不知道，”他摇着头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做往往很简单，为什么这么做却常常难以捉摸。”
我沉默了。
“克莱尔，我还知道为了嫁给我，你也放弃了很多东西。为了能在一起，从一开始，我们都做了抗争。这也是事实。这个事实可能完胜我刚才所说的一切。”
我僵住了。
“你怎么……”
马克叹了一口气，蹒跚地走到对面的定做书柜前，抽出了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上面标注的是“未分类文件”。他打开文件夹，一张折角的复印件映入我的眼帘。
“我是偶然看到了这封信，”他说道，“那是1995年10月，我们搬到弥尔顿街23号之后。我偷偷复印了一份，以此提醒自己你也放弃了一些东西。为了我们而放弃的。”
他把手里的纸递给我。
“这封信我读过好多遍，就是睡梦中我也能背诵。”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复印件，长年累月下来，纸张的边缘都脆化破损了。字迹透露出一股权威的气息：
白金汉郡，安斯利庄园
1995年8月18日
亲爱的克莱尔·布歇小姐：
我获悉我唯一的儿子打算在下月迎娶你。我无法祝福这段姻缘。我相信你肯定知道原因的。为了解决我们面临的这个问题，我有个简单有效的提议，希望所有人都能感到满意。如果你离开我的儿子，并且堕掉腹中的孩子，我将非常乐意在同一天往你的银行账户上转入500000英镑。有了这笔钱，你这辈子都会衣食无忧。希望你能接受我慷慨的提议。对你、对我们都好。请在1995年9月1日之前答复我。
你真挚的
菲利普·爱德华·埃文斯先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马克。我的脑袋一阵眩晕。这么说，马克一直都是知道的。
“你没有给爸爸回信，不是吗？”他的声音很轻柔。
我摇了摇脑袋。
“为什么不呢？”他说。
我耸了耸肩。我们四目相望，一颗眼泪就要从他的右眼角滴落下来。他眨巴着眼睛，想要把眼泪逼回去，没能成功。
“那我们都为对方做出了牺牲，”他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一开始，我们都做出了牺牲。这才是我每天真正对自己说的。我对沃尔特斯牧师承诺过，但每天早上我并没有机械地提醒自己‘我爱妻子’，我没有那样做。”
“可是所有的牺牲只换来了灾难。”她摊开双手，满脸的痛苦心酸，“最开始是凯瑟，现在又是索菲亚。”
“对不起，克莱尔。我真的对不起你。索菲亚这件事，我是没有控制——”
“你今天上午说过了。但是……”
我又有了一个问题，我的嘴唇在颤抖。我知道自己可以选择硬生生地把这个问题咽回去。但是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
“你……你爱过她吗？”
“我没有在日记中写过这样的话。”
“我不相信你。”
马克猛然挺直了肩膀，很自信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电子日记本，手指飞快地输入了什么，然后走过来，把搜索结果拿给我看：
“索菲亚+爱”=无匹配项（无链接）。
我惊奇地眨了眨眼睛，真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结果。但是我心中立刻又跳出了疑问，还有另一种让人不愉快的可能。
“如果……如果你在日记里用别的名字来称呼索菲亚呢？”我说道，“昵称或是什么的。你能不能只输入‘爱’这个字呢？我想看看有什么结果。”
“我从未用过昵——”
“输吧。”
他呼出一口气，摇了摇脑袋。
“马克，输吧。”
他叹了一口气，伸出手，不情愿地输入了“爱”这个字。我踉跄着走过去，在他肩膀旁边看着。屏幕闪动，结果出来了：“爱”=12个匹配项（3个链接）。
马克睁圆了眼睛，甚至透出了担心的眼神。
“点击第一个链接。”我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照办了。我们同时急不可耐地阅读起来：
2013年4月7日
我打开前门，走进厨房，看到克莱尔站在水池边上，背对着我。一把厨刀在她的脚下，我觉得是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但是她转了过来，一双疯狂的眼睛，视而不见的眼神，手腕举得高高的，仿佛是在祈求。我喘不过气来了。血顺着她的左前臂往下淌，触目惊心的两条红色小河，蛇行到了她的肘部。我一只手拎着手提箱，另一手捧着一大束玫瑰，“哐”的一声，都落在了地上。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过了一两秒，才冲上前去。
——哦，上帝呀，克莱尔。你做了什么？
——我不想的，我不……今天早上，我只是感觉糟糕，黑黑的东西压在我身上。我的胸口疼……然后我就看到了刀……
她发出痛苦的抽泣声，没有眼泪，说话断断续续。我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身坐在凳子上，然后就跑到操作台前，撕下好长一截厨房卷纸，扔过去，让她擦拭血迹。我注意到她手腕上只是皮外伤，松了一口气。但这依然是她本人自己划下的伤口。
我的目光落在了操作台上的灰色药瓶上，里面装有克莱尔的抗抑郁药。
——你昨天晚上吃药了吗？
她看着药瓶，眼神闪动。她摇摇头，无力地垂下头。
——我以为自己不吃药也行。
——哦，上帝呀，克莱尔。我昨天晚上该给你打个电话让你吃药的。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我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带她去看容医生。所以我就带着她朝着我的捷豹车走去（她顺从地跟着），开车来到阿登布鲁克医院。一路上她沉默不语，用毛巾捂着手腕，我也是默不做声。我还能说什么呢？
谢天谢地，容医生在医院。我在诊疗室外等了至少三十分钟。我在过道里走来走去，为期两周的作家疗养，我知道自己是不能再去了，就是他们给我一堆的钱也不能去。如果我再晚上一两天回家，真是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如果我不在，克莱尔发生了什么不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如果她遭遇不测，这种痛苦是我无法忍受的。［注意：我在外的行程不能超过一个晚上，而且必须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愿意以我的存在把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确保她最终康复，挽救她的自我毁灭。这段路的确让人难受，摧毁人的精神，侵蚀内心。如果我不尽全力给出自己能给的一切，我们付出的代价会更大。如果我不这样做，就会给我们俩带来更大的毁灭。
容医生终于从房间走了出来。
——缝了两针。还是让她在这住上一晚吧，以防万一。可能要增加抗抑郁药的剂量，她才能好起来了，完全地好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
——你爱她，对吗？
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我点点头。
——这么多年了，我见过很多夫妇。很多夫妇都觉得爱情非黑即白。但是，埃文斯先生，你的观点不一样，不是吗？你觉得爱情是什么颜色的？
我脱口而出。
——灰色。
——如果爱情有味道，会是什么呢？
——又苦又甜。
他点了点头，我的答案显然没有让他感到惊奇。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所以你们俩会没事的。也许会耗上一些时间，但你们总会走过去的。幸福也许神出鬼没，但爱会让你们更亲密。
我倒吸了一口气，看着马克，他读着自己写的日记，瞳孔都放大了。
那个可怕黑暗的上午太艰难了，有点超过了他承受的极限，原来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也许每天记日记对于人类的存在而言并不是乏味的折磨。如果他不是在电子日记中记下了自己的真实感受，我就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我就永远不会明白他忍受了这么大的痛苦，也不会明白他因为我受了多大的折磨。我的怀疑一直都是正确的。他留在了我的身边，因为离开会让他更痛苦。我也是这样的。我们被捆在了一起，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方试图挣脱，套索就会收紧，就会要了我们的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没有离开。
他叹了一口气，或许也认识到了这些事实。
“我们再看第二条呢。”我说道。我的语气温柔，其中还有突然明白了的通透。
马克照办了，点了链接。我们伸长脖子，一起看。
2013年7月7日
一边漫步在白色的沙滩上，一边捡贝壳，克莱尔看起来非常幸福的样子，我在远处注意到了她表情的变化，我们真的应该多到加勒比海来。阳光、大海、海风对她真是有好处。一个穿着荧光绿色游泳衣的老年女人走了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她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书，《死亡之门》。看起来她至少有七十岁，但她的眼神明亮活泼。
——埃文斯先生，我喜欢你的小说。你把悬疑和黑色家庭结合在一起，我很喜欢你的手法。
即使到了尼维斯，也逃脱不了自己的粉丝。我们闲聊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说了说喜欢的小说，然后她微笑着，指着克莱尔说道。
——我猜，那是你妻子。
——没错。
——你肯定很爱她。
我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吃了一惊。
——我们都爱自己的另一半，不是吗？
——和你的方式不一样。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确定你是马克·亨利·埃文斯先生。你坐在这桌旁好长时间了，担心地望着她。好像担心自己会失去她，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一样。
——啊，嗯……
——你怎么对妻子表达爱她的呢？
——嗯……我不知道……我想，给她买玫瑰吧，不同颜色的玫瑰。
——真的？你是用颜色来表达吗？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意思？
——还真是的。深红色表示“对不起”，暗红色表示“真是非常对不起”。
——粉红色呢？
——我不清楚。第一次送克莱尔玫瑰，就是粉色和白色的。
——如果第一次送给她玫瑰就是粉色和白色的，那潜意识是很清楚的。
——现在想起来，我们最开始见面，我送给克莱尔好多粉色和白色的玫瑰。
她冲我眨了眨眼睛，脸上泛起好多褶子。
——往往都是旁观者清呀。有一天，你就会明白粉色和白色的意思。
我抬起头来，看着马克。
“我从来没有想过颜色代表什么，”我说，“二十年了，我都没有明白。”
“我也不明白粉色和白色意味着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有点胆怯地点开了第三条链接。
2013年9月14日
我从前门走进来，迎接我的是狂喜的刺头和满脸笑容的克莱尔。
——马克，我都想你了。你昨晚非得在伦敦过夜，真是遗憾。
我顺手把外套扔在衣钩上，朝着厨房走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昨天吃药了吗？
——吃了，今天感觉很好。我真的想你了，我做了你最喜欢的炖兔肉。
我害怕自己的声音会流露出什么，但此时此刻我必须说点什么来回应。
——哦，克莱尔，你没必要麻烦的。真是过意不去，嗯……错过了回剑桥的最后一趟火车。
走进厨房，看到炉子上小火炖着东西，迎面扑来的是浓郁的兔肉和月桂叶的味道，我感觉更加过意不去了。这是日常家庭生活稳定而舒心的味道。和昨晚康定斯基261房间木兰精油蜡烛的味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女人还在脖子和手腕洒上了好多麝香柠檬味道的香水。
欲望的味道。
如果木兰和香柠檬是欲望的味道，那兔肉和月桂叶会不会是爱的味道呢？
肯定是。不可能是别的东西。厨房里的兔肉和月桂叶填饱了一个男人的肚子，同时也滋养了他的灵魂。无论这个男人知道不知道，这些在支撑着这个男人，字面意思如此，比喻的意思也是如此。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虽然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还是像返航的信鸽，每天都本能地回到妻子身边［注意：要研习并且记住这一事实］。这就是为什么我非常内疚：我怎么能对克莱尔不忠呢？我怎么能这样呢？
我们四目相对。我双眼含泪，温柔地望着他。刚才我心里的什么东西融化了。很久以前，因为嫉妒和怨恨，我变得很玻璃心。长久以来，因为对马克的误解，我感到忧虑、感到苦涩，但就在刚才，我才明白了。我对马克长期的偏见，还有我心中的忧虑和苦涩都一扫而空。
我的双手依然染满了鲜血。无论我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悲伤、恐惧、罪恶感席卷而来，侵占了我的内心。可怕的罪恶感。然而，还是有东西可以稍微挽救一下我的心，给无法忍受的生活一点点希望。
不是东西。是人。
我的丈夫，一直都站在我身边的丈夫。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一开始并没有真正找到对方。而刚才，就在过去的那一个小时，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找到了对方。但是，可能已经太晚了。
我叹了口气。
“马克，你告诉我，”我小声问道，“索菲亚最后怎么了？她是怎么死的？”
我从来没有读懂过弗吉尼亚。现在，我终于承认了这一点。也许是因为我读不懂她，我才会对她如此痴迷。她灵魂中盘旋而上的黑暗最终将她带到了欧塞河的漩涡中，或者我病态地迷上了这一点。
——马克·亨利·埃文斯的日记
我的问题悬浮在稀薄的空气之中。因为恐惧，我两眼发黑。因为悲伤，我的心揪紧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杀死了我的亲生女儿。
这是杀人犯的手。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无法宽恕自己。也许我应该再次割腕，也许应该上吊，用自己的死来救赎女儿的死。生命中剩下的每一天，我都应该惩罚自己，每一个清醒的时刻都应该忏悔自己可怕的罪孽。
但是，为什么马克没有给我更多的惩罚？我杀死了他唯一的女儿呀。为什么他没有立刻离我而去？为什么他还在我这个邪恶的杀人犯——他的妻子身边待了这么长的时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声音颤抖地说道，“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我不得不留下来。”他说，“我无法无视脑子里的事实。比如说，最开始是你在养活我们两个人。”
我呆住了。
“我从三一学院辞职，这样做很蠢，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我觉得出版一本小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知道这个，但是——”
“三一学院不想要我回去。那些贵宾席上的双日人研究员一个个自大傲慢，觉得我娶了单日人简直骇人听闻。”
“并不是——”
“你在校园蓝调打工，这样我们才有吃的。积蓄花光了，你不得不回去工作，那时凯瑟出生才三个月。然后你就养着这个家，他妈的又过了十五个月，我这才拿到了第一笔预付版税。之前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你甚至提出把订婚戒指卖了，但我说不行。这些也都是事实。”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留下来了。”
“事实，克莱尔，事实。这都是我研习过的事实。我们相互依靠，我们互相帮衬，才活得下去，在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活下去。我的家庭抛弃我之后，没有人站在我身边，只有你。”
“我们给沃尔特斯牧师发过誓，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行为胜过承诺。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努力让我高兴，我的日记就是这么说的。日记上还说，每次你费心讨我高兴，我的内疚就会增加一倍。”
“这么说，这些事实你都写下来了。但是为什么这些事实会让你留下，在凯瑟……在她死……”
我说不下去了，大声抽泣起来。马克皱起眉头。
“我也不知道，”他摇着头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做往往很简单，为什么这么做却常常难以捉摸。”
我沉默了。
“克莱尔，我还知道为了嫁给我，你也放弃了很多东西。为了能在一起，从一开始，我们都做了抗争。这也是事实。这个事实可能完胜我刚才所说的一切。”
我僵住了。
“你怎么……”
马克叹了一口气，蹒跚地走到对面的定做书柜前，抽出了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上面标注的是“未分类文件”。他打开文件夹，一张折角的复印件映入我的眼帘。
“我是偶然看到了这封信，”他说道，“那是1995年10月，我们搬到弥尔顿街23号之后。我偷偷复印了一份，以此提醒自己你也放弃了一些东西。为了我们而放弃的。”
他把手里的纸递给我。
“这封信我读过好多遍，就是睡梦中我也能背诵。”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复印件，长年累月下来，纸张的边缘都脆化破损了。字迹透露出一股权威的气息：
白金汉郡，安斯利庄园
1995年8月18日
亲爱的克莱尔·布歇小姐：
我获悉我唯一的儿子打算在下月迎娶你。我无法祝福这段姻缘。我相信你肯定知道原因的。为了解决我们面临的这个问题，我有个简单有效的提议，希望所有人都能感到满意。如果你离开我的儿子，并且堕掉腹中的孩子，我将非常乐意在同一天往你的银行账户上转入500000英镑。有了这笔钱，你这辈子都会衣食无忧。希望你能接受我慷慨的提议。对你、对我们都好。请在1995年9月1日之前答复我。
你真挚的
菲利普·爱德华·埃文斯先生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马克。我的脑袋一阵眩晕。这么说，马克一直都是知道的。
“你没有给爸爸回信，不是吗？”他的声音很轻柔。
我摇了摇脑袋。
“为什么不呢？”他说。
我耸了耸肩。我们四目相望，一颗眼泪就要从他的右眼角滴落下来。他眨巴着眼睛，想要把眼泪逼回去，没能成功。
“那我们都为对方做出了牺牲，”他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一开始，我们都做出了牺牲。这才是我每天真正对自己说的。我对沃尔特斯牧师承诺过，但每天早上我并没有机械地提醒自己‘我爱妻子’，我没有那样做。”
“可是所有的牺牲只换来了灾难。”她摊开双手，满脸的痛苦心酸，“最开始是凯瑟，现在又是索菲亚。”
“对不起，克莱尔。我真的对不起你。索菲亚这件事，我是没有控制——”
“你今天上午说过了。但是……”
我又有了一个问题，我的嘴唇在颤抖。我知道自己可以选择硬生生地把这个问题咽回去。但是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
“你……你爱过她吗？”
“我没有在日记中写过这样的话。”
“我不相信你。”
马克猛然挺直了肩膀，很自信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电子日记本，手指飞快地输入了什么，然后走过来，把搜索结果拿给我看：
“索菲亚+爱”=无匹配项（无链接）。
我惊奇地眨了眨眼睛，真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结果。但是我心中立刻又跳出了疑问，还有另一种让人不愉快的可能。
“如果……如果你在日记里用别的名字来称呼索菲亚呢？”我说道，“昵称或是什么的。你能不能只输入‘爱’这个字呢？我想看看有什么结果。”
“我从未用过昵——”
“输吧。”
他呼出一口气，摇了摇脑袋。
“马克，输吧。”
他叹了一口气，伸出手，不情愿地输入了“爱”这个字。我踉跄着走过去，在他肩膀旁边看着。屏幕闪动，结果出来了：“爱”=12个匹配项（3个链接）。
马克睁圆了眼睛，甚至透出了担心的眼神。
“点击第一个链接。”我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照办了。我们同时急不可耐地阅读起来：
2013年4月7日
我打开前门，走进厨房，看到克莱尔站在水池边上，背对着我。一把厨刀在她的脚下，我觉得是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但是她转了过来，一双疯狂的眼睛，视而不见的眼神，手腕举得高高的，仿佛是在祈求。我喘不过气来了。血顺着她的左前臂往下淌，触目惊心的两条红色小河，蛇行到了她的肘部。我一只手拎着手提箱，另一手捧着一大束玫瑰，“哐”的一声，都落在了地上。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过了一两秒，才冲上前去。
——哦，上帝呀，克莱尔。你做了什么？
——我不想的，我不……今天早上，我只是感觉糟糕，黑黑的东西压在我身上。我的胸口疼……然后我就看到了刀……
她发出痛苦的抽泣声，没有眼泪，说话断断续续。我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身坐在凳子上，然后就跑到操作台前，撕下好长一截厨房卷纸，扔过去，让她擦拭血迹。我注意到她手腕上只是皮外伤，松了一口气。但这依然是她本人自己划下的伤口。
我的目光落在了操作台上的灰色药瓶上，里面装有克莱尔的抗抑郁药。
——你昨天晚上吃药了吗？
她看着药瓶，眼神闪动。她摇摇头，无力地垂下头。
——我以为自己不吃药也行。
——哦，上帝呀，克莱尔。我昨天晚上该给你打个电话让你吃药的。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我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带她去看容医生。所以我就带着她朝着我的捷豹车走去（她顺从地跟着），开车来到阿登布鲁克医院。一路上她沉默不语，用毛巾捂着手腕，我也是默不做声。我还能说什么呢？
谢天谢地，容医生在医院。我在诊疗室外等了至少三十分钟。我在过道里走来走去，为期两周的作家疗养，我知道自己是不能再去了，就是他们给我一堆的钱也不能去。如果我再晚上一两天回家，真是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如果我不在，克莱尔发生了什么不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如果她遭遇不测，这种痛苦是我无法忍受的。［注意：我在外的行程不能超过一个晚上，而且必须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愿意以我的存在把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确保她最终康复，挽救她的自我毁灭。这段路的确让人难受，摧毁人的精神，侵蚀内心。如果我不尽全力给出自己能给的一切，我们付出的代价会更大。如果我不这样做，就会给我们俩带来更大的毁灭。
容医生终于从房间走了出来。
——缝了两针。还是让她在这住上一晚吧，以防万一。可能要增加抗抑郁药的剂量，她才能好起来了，完全地好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
——你爱她，对吗？
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我点点头。
——这么多年了，我见过很多夫妇。很多夫妇都觉得爱情非黑即白。但是，埃文斯先生，你的观点不一样，不是吗？你觉得爱情是什么颜色的？
我脱口而出。
——灰色。
——如果爱情有味道，会是什么呢？
——又苦又甜。
他点了点头，我的答案显然没有让他感到惊奇。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所以你们俩会没事的。也许会耗上一些时间，但你们总会走过去的。幸福也许神出鬼没，但爱会让你们更亲密。
我倒吸了一口气，看着马克，他读着自己写的日记，瞳孔都放大了。
那个可怕黑暗的上午太艰难了，有点超过了他承受的极限，原来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也许每天记日记对于人类的存在而言并不是乏味的折磨。如果他不是在电子日记中记下了自己的真实感受，我就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我就永远不会明白他忍受了这么大的痛苦，也不会明白他因为我受了多大的折磨。我的怀疑一直都是正确的。他留在了我的身边，因为离开会让他更痛苦。我也是这样的。我们被捆在了一起，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方试图挣脱，套索就会收紧，就会要了我们的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没有离开。
他叹了一口气，或许也认识到了这些事实。
“我们再看第二条呢。”我说道。我的语气温柔，其中还有突然明白了的通透。
马克照办了，点了链接。我们伸长脖子，一起看。
2013年7月7日
一边漫步在白色的沙滩上，一边捡贝壳，克莱尔看起来非常幸福的样子，我在远处注意到了她表情的变化，我们真的应该多到加勒比海来。阳光、大海、海风对她真是有好处。一个穿着荧光绿色游泳衣的老年女人走了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她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书，《死亡之门》。看起来她至少有七十岁，但她的眼神明亮活泼。
——埃文斯先生，我喜欢你的小说。你把悬疑和黑色家庭结合在一起，我很喜欢你的手法。
即使到了尼维斯，也逃脱不了自己的粉丝。我们闲聊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说了说喜欢的小说，然后她微笑着，指着克莱尔说道。
——我猜，那是你妻子。
——没错。
——你肯定很爱她。
我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吃了一惊。
——我们都爱自己的另一半，不是吗？
——和你的方式不一样。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确定你是马克·亨利·埃文斯先生。你坐在这桌旁好长时间了，担心地望着她。好像担心自己会失去她，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一样。
——啊，嗯……
——你怎么对妻子表达爱她的呢？
——嗯……我不知道……我想，给她买玫瑰吧，不同颜色的玫瑰。
——真的？你是用颜色来表达吗？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意思？
——还真是的。深红色表示“对不起”，暗红色表示“真是非常对不起”。
——粉红色呢？
——我不清楚。第一次送克莱尔玫瑰，就是粉色和白色的。
——如果第一次送给她玫瑰就是粉色和白色的，那潜意识是很清楚的。
——现在想起来，我们最开始见面，我送给克莱尔好多粉色和白色的玫瑰。
她冲我眨了眨眼睛，脸上泛起好多褶子。
——往往都是旁观者清呀。有一天，你就会明白粉色和白色的意思。
我抬起头来，看着马克。
“我从来没有想过颜色代表什么，”我说，“二十年了，我都没有明白。”
“我也不明白粉色和白色意味着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有点胆怯地点开了第三条链接。
2013年9月14日
我从前门走进来，迎接我的是狂喜的刺头和满脸笑容的克莱尔。
——马克，我都想你了。你昨晚非得在伦敦过夜，真是遗憾。
我顺手把外套扔在衣钩上，朝着厨房走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昨天吃药了吗？
——吃了，今天感觉很好。我真的想你了，我做了你最喜欢的炖兔肉。
我害怕自己的声音会流露出什么，但此时此刻我必须说点什么来回应。
——哦，克莱尔，你没必要麻烦的。真是过意不去，嗯……错过了回剑桥的最后一趟火车。
走进厨房，看到炉子上小火炖着东西，迎面扑来的是浓郁的兔肉和月桂叶的味道，我感觉更加过意不去了。这是日常家庭生活稳定而舒心的味道。和昨晚康定斯基261房间木兰精油蜡烛的味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女人还在脖子和手腕洒上了好多麝香柠檬味道的香水。
欲望的味道。
如果木兰和香柠檬是欲望的味道，那兔肉和月桂叶会不会是爱的味道呢？
肯定是。不可能是别的东西。厨房里的兔肉和月桂叶填饱了一个男人的肚子，同时也滋养了他的灵魂。无论这个男人知道不知道，这些在支撑着这个男人，字面意思如此，比喻的意思也是如此。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虽然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还是像返航的信鸽，每天都本能地回到妻子身边［注意：要研习并且记住这一事实］。这就是为什么我非常内疚：我怎么能对克莱尔不忠呢？我怎么能这样呢？
我们四目相对。我双眼含泪，温柔地望着他。刚才我心里的什么东西融化了。很久以前，因为嫉妒和怨恨，我变得很玻璃心。长久以来，因为对马克的误解，我感到忧虑、感到苦涩，但就在刚才，我才明白了。我对马克长期的偏见，还有我心中的忧虑和苦涩都一扫而空。
我的双手依然染满了鲜血。无论我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悲伤、恐惧、罪恶感席卷而来，侵占了我的内心。可怕的罪恶感。然而，还是有东西可以稍微挽救一下我的心，给无法忍受的生活一点点希望。
不是东西。是人。
我的丈夫，一直都站在我身边的丈夫。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一开始并没有真正找到对方。而刚才，就在过去的那一个小时，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找到了对方。但是，可能已经太晚了。
我叹了口气。
“马克，你告诉我，”我小声问道，“索菲亚最后怎么了？她是怎么死的？”
我从来没有读懂过弗吉尼亚。现在，我终于承认了这一点。也许是因为我读不懂她，我才会对她如此痴迷。她灵魂中盘旋而上的黑暗最终将她带到了欧塞河的漩涡中，或者我病态地迷上了这一点。
——马克·亨利·埃文斯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