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马克
    男人就不应该一手抱着一百朵玫瑰,另一只手还要腾出来开前门。(从市政厅回来的路上,我把纽纳姆唯一一家花店的花架都买空了,自己还觉得这个点子不错。)钥匙就是扭不动,而花束已经快要从另一只手里落下来了。落到地上是什么样,我完全可以想象,残花断枝,四处飞溅。更糟糕的是,这甜腻的味道让我的脑袋发晕。
    “下午好,埃文斯先生,”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这么多花呀。看上去挺不错的。”
    我的钥匙“哐”的一声落在了地上。我转过身来,我的死对头朝我走来,脸上挂着淡淡的愉悦表情。恐惧袭来,胸口发紧。理查森在这里做什么?他不可能已经发现……他是来逮捕我的吗?
    我肯定不会发抖。不会。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再问你一个关于《死亡之门》的问题。”他说道。
    他肯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都怪他,我才要抱着这一百朵快压坏我胳膊的玫瑰,它们代表的绝望令我感到窒息,它们繁花盛开,象征的就是从早上开始全面放大的每一件事情。多亏了这位理查森,他在我妻子面前毫无策略、直截了当地提起索菲亚,我的婚姻和渴望已久的政治生涯才会摇摇欲坠。这个男人既让我恐惧,又让我厌烦。
    也许他是故意的。
    “关于索菲亚,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咬紧了牙关,这句话几乎就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哦。”他耸了耸肩,“我本来就没打算问你索菲亚小姐的事情。我想知道贡纳和西格莉德2000年度蜜月的时候,为什么要一路去斯瓦尔巴特群岛,就为了看北极光吗?”
    “有什么不对吗?”
    “斯瓦尔巴特群岛太靠北了。在太阳活动周期的高峰,那儿就不是观看北极光的最佳地点。从数据的角度而言,他们在贡纳的家乡瓦尔贝格看到北极光的可能性更大。”
    见鬼。我得现场发挥了。
    “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在那儿看见北极光。我可从来没有说过他们见到了北极光。”
    督察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书页都变卷了的《死亡之门》,快速翻着。
    “但书里有这么一句话:‘天空变得生机盎然,贡纳把她拥入怀中。’第十六页。”
    “只是,嗯……只是一种修辞手法而已。”
    “接下来你又写道:‘暗绿色的三角形在他们头顶上跳动闪烁,劈出金黄乳白的镰刀状光芒,撕裂了天空,慢慢消失后,天空中又出现了帷幔一样的绿色火焰’,为什么要这样写呢?”
    我的额头上迸出了汗珠子。并不是因为一百朵玫瑰太重我抱不动了,而是我的脑子要高速运转才行,否则这位督察就完全占上风了。
    我有四个选择:
    (a) 告诉他,我写的内容,我并不是全部都记得。那就是为什么我他妈写小说的时候,总是要翻回去看看自己写了什么。
    (b) 承认自己对斯瓦尔巴特群岛一无所知,更不要说什么看到北极光了。
    (c) 告诉他,我只是在诗情画意而已。
    (d) 以上所有选择。
    突然,我脑子里灵光一现。
    “只有单日人才会把我的书这样逐字逐句地分析。但你肯定不可能是单日人吧,督察?”
    他往后一缩。刚才他的眼神是不是突然黯淡了一下?但是他又挺起了胸膛。
    “埃文斯先生,如果你觉得我是单日人,肯定是我的工作做得不够好。真是丢人呀,而我想的是要在今天结束之前就锁定杀害索菲亚·艾琳的凶手。”
    我吞了一口唾沫。
    “再见,埃文斯先生,”他继续说道,“调查过程中,我会一直关注你的。”
    “很好,督察先生。”我结结巴巴地尖声说道。
    “顺便说一句,希望你今天什么时候能到水滩跑跑。昨天早上你没能跑步,真是遗憾呀。但有时家里有事就是走不开,不是吗?”
    汗珠子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滴,这位督察就像潜入了我的皮肤里一样。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昨天早上我没有按照惯例跑步的呢?
    我喘着粗气,深吸一口气。不要恐慌。即便是恐惧就站在门外,拼命地砸门,想要钻进我的心里,也不要恐慌。我应该专注于眼前应该做的事情。把罗恩吩咐的事情做了。拯救我的婚姻,要不就来不及了。阻止我的妻子毁掉她自己,毁掉我们。
    房子里到处都找过了,找不到克莱尔,她肯定是在主卧。我步履踉跄地走到紧闭的卧室门前。我调整好表情,摆出恰如其分的悔恨。我怀里依然抱着这一大捧玫瑰,甜腻的香味直冲鼻孔。
    “克莱尔?”
    她没有回答。
    “求你了,克莱尔。我很抱歉。”
    还是没有回答。
    “求求你,和我说说话吧。”我决定求她,“求你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什么都听不见。最轻微的呼吸声,衣服窸窣的声音,都没有。也许克莱尔不在房间里。
    我转动门把。门立刻就开了。
    房间笼罩在黑暗之中。窗帘是拉上的,中间只有小小的一条缝隙。下午的阳光从这个被遗忘的缝隙中照进来,在地板上照出了一个三角形的光斑。床没有整理。羽绒被就那么乱糟糟地堆在一侧。
    我的妻子不在这里。
    我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又走到衣橱前,猛地打开门,看她是不是在里面。
    一幕幕可怕的场景从我脑海里闪过。比如说克莱尔在和《每日邮报》的记者(有四个前夫的那位)喝咖啡,而我却捧着一百朵让人恶心反胃的玫瑰站在我们乱糟糟的床边,沉默无助。两个受委屈的女人交心地说着知己话,最后就是头版文章,讲述马克·亨利·埃文斯见不得人的不轨行为。今年该报纸的独家新闻,头版就是我的大头照,头发凌乱,眼神狂暴。同样让人害怕的场景还有克莱尔主持自己的新闻发布会,重申离婚势在必行,她无意回到花心的丈夫身边。尤其是丈夫睡过的那个女人的尸体今天早上从剑河被打捞起来了。
    我必须找到我的妻子。
    我掏出手机,按下快拨键,拨出了克莱尔的号码。
    没有回应。她的电话转到了自动回复:
    “这是克莱尔·埃文斯的手机——”
    我挂断电话。
    见鬼,我的妻子去哪儿了?
    我要排查所有的可能性。我要一个个排除,锁定我妻子目前的位置,不能等到为时已晚。我要请求她原谅我,不能让离婚和女尸这两件破事失控。
    艾米莉·韦德。没错。我妻子可能正对着她最好的朋友倾吐苦水呢。事实:艾米莉以前也在校园蓝调做女招待,如今住在格兰奇路某处的公营公寓里。用日记一搜,难以置信,三个星期前她来家里和克莱尔喝茶,居然打包带走了七条手指巧克力泡芙。
    我又掏出手机,寻找艾米莉的电话。我的联系人中没有她。
    我一声哀叹。
    还没有满盘皆输。艾米莉的电话或家庭住址可能在我书房的电脑里,我可能在其他什么地方输入了这些细节信息。我把玫瑰扔在克莱尔的化妆桌上,匆忙走出卧室,下了楼梯,穿过通往花园的门。屋外的风越刮越大,已是刺耳的厉声尖叫,听起来耳朵疼。
    我朝书房走去。门半掩着。
    见鬼。
    今天早上克莱尔来找我,我肯定出门后是上了锁的。
    警察趁我不在突袭了我的书房?我回来的时候,理查森正在格兰切斯特草坪鬼鬼祟祟地晃荡。但是他需要得到搜查证才敢这样做。肯定是克莱尔。她肯定知道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放在哪儿,其中就包括我书房的钥匙。
    我推开门。我笔记本的屏保开着,图案是北欧极光。见鬼。克莱尔来敲门叫我,我忘记关电脑了。我敲了几个按钮,看她是否窥探了我的电子文档,还有我的电邮。看起来是没有。事实:我的电子邮箱,还有我的电子日记,设置的都是两分钟闲置不用就自动上锁。好像也没有人动过我的写字台。至少纸张、文件和文具都是我早上离开时候的样子。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克莱尔在找其他东西。我扫视着书房的其他地方,好像一切都照旧的样子。我的目光落在了房间另一侧的定制书架上。
    见鬼。
    所有文件的前端,还有我所有书的书脊都朝外,整齐地码放在书架上。我忍受不了一点点的错位(理查森可能也患有类似的强迫症,他办公室的东西也是摆放得非常整齐)。书架最下方的一个文件夹冒出来一点。一定是有人把那个文件夹抽了出来,想都没想就塞了回去,位置不对。
    我甚至不需要看标签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事实:其中的一些东西是我二十年的梦魇。这就是为什么我把它放在最下面,眼不见,心不念。
    我把文件夹抽出来,往里一瞥。文件夹空空如也。有人拿走了里面所有的东西。
    他妈的。我想我真是完蛋了。
    就像罗恩预测的那样,我完蛋了。
    “伴随你晚上睡觉的大脑和早上唤醒你的大脑是不一样的。”拉斯马斯盯着贡纳说道。
    贡纳想要叹气,但不得不忍住了。他最好的朋友总是爱说显而易见的话。
    ——马克·亨利·埃文斯,《死亡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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