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王林还真会劝人,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感悟将我这个跟他有类似经历的人从湖边拉会到文学院,并引导我放弃诗歌写作,转而写起了小说。
    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志同道合,那之后我就时常跟王林单独在一起,听他关于小说创作的心得体会,听他对当代当红作家的剖析和解释。他的观点对于我后来的小说创作起到了决定性的启蒙作用。印象比较深就是他对那些作家的评价。
    作家史铁生来文学院讲完课后,王林就评价说:史铁生这个作家整个人充满了悲剧色彩,作品中总是潜伏着两个字,那就是苦难。
    听他讲课总是让你的心灵无限压抑,读他的作品总是让人充满怜悯与苦楚,总在试图跟他一同用异想天开的方式瞬间解脱。甚至幻想着有一天能一把拉起他,用速跑来甩掉他的残疾,来抛却他苦难的命运……
    等当红作家余华来过文学院后,王林就说,这个余华作家跟史铁生不同,从他身上和从他的作品当中看不到苦难的影子,而取而代之的也是两个字,那就是深刻。他的深刻无时无处不体现在他的作品当中。他讲课的时候,深刻得更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仿佛他是成心让大家跟随他不戴氧气瓶就去深海潜水,而且他根本就不跟任何人商量,只管自己往下潜;凡是想了解他,喜爱他作品的人也就不得不跟着他冒着窒息的危险往下潜;好在他的作品结尾的时候还给读者浮上水面换口气的机会,不然,他忠实的读者必死无疑……
    余华的深刻就是要从不同角度启发读者,什么是命运的深度,什么是人生的底部,让你知道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时代所发生过的故事注定都有深厚的背景,注定都有深邃的原因。除非你不写东西,只要写,也注定要将这些深层的东西展露出来,不然,作品一定肤浅可笑,至少要被余华这样深刻的作家们明里暗里笑掉大牙的……
    后来王林又从苏童那里总结出了“精致”,从刘震云那里分析出“诙谐”,从莫言那里研究出了“粗犷”,从贾平凹那里品味到了“精细”……
    等到马原被人前呼后拥地来到文学院的时候,我已经有心情有能力试着用王林启发我的视角直接接触作家,了解作家了。
    应该说,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第一次知道了“虚构”这两个字在文学作品上的含义和作用。这个在当时就已经是重量级的作家,带着他重量级的躯体,笑眯眯地坐在一群五体投地崇拜他的文学爱好者面前,进一步浅出地大谈特谈他的“虚构”。
    他的理论里似乎没有苦难也没有深刻,有的只有文学的虚构。他的作品更是让人对传统文学产生了质疑。原来文学的更高境界在于无中生有的“虚构”呀!那种类似高级魔术的,不露声色不留痕迹的,完全形而上的创作概念让许多有过传统创作经验的同学都望而生畏,甚至敬而远之。
    大概只有我这个过去在创作经历经验上一无所有的人,才以此为起点,沿着马原先生开辟的、指引的、倡导的“虚构”之路,阔步前进。
    特别是那天马原讲完课,从他虚构的文学世界回到现实,准备吃饭的时候,班长王林大概是为了讨好马原等人,就从班里精挑细选了几个有姿色的女同学陪吃陪喝陪舞。我当然被荣幸地选中了,而且排在名单的头一名。
    也就是说,只要选一个也会选我的。因此那天我理所当然地有机会跟马原先生亲密接触:吃饭挨着他坐,喝酒直接跟他碰杯,跳舞更是首当其冲。从虚构世界中回到现实的马原其实很实际。他就像一个被他的崇拜者给宠坏了的一个大男孩儿一样,用他略带锦州味儿的口音,平翘舌一律翘着跟我们即兴讲着他的各类经历和独到的体会。吃饭喝酒谈天论地的时候马原就被大家占有着,直到一对一跳舞的时候,他才算暂时属于我。
    马原跳舞实在不敢恭维,如果给他的两手按上铲子,让他去做轻型推土机一定合适。不过正是由于他不会像那些灵巧的男人变着花样地跳舞,我才有机会跟他谈起了文学。我头一个问题就让他吃惊,因为从来没有人那样质疑过他。
    我问,您说你在上大学的时候狂读了五千本书,四年读五千本,一年一千多本,一天就得读三四本书,您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做到的吗?您的这个读书量跟读书总数也是虚构的吗?马原就笑了。我从他的笑容里读出的旁白就是,哎呀,原来漂亮女孩子(马原一定是发zhi这个音)也能提这么难缠的问题呀。
    不过他的嘴上却说,你的怀疑有道理,我也时常怀疑自己到底读没读过那么多书,或者到底能不能读完那么多书。就像大家都说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史一样,谁亲眼看过了?谁亲身经过了?
    可是谁都没站出来反对过、质疑过;因为那就是历史,也仅仅是历史。谁究其真伪谁就显得天真无知,谁就会被群起而攻之。我听了就赶紧说,我可没有想质疑您的意思,我只想学习经验,想找到窍门儿,想多读几本书,好向您看齐。
    马原似乎根本就没听我解释,还对刚才的话题耿耿于怀。他说,读书分略读、通读、精读、研读等等,我对外说的我读过五千册书,绝对没有自夸自擂的目的。我只是说我曾涉猎过五千以上种图书,至于是不是四千八百本或是五千两百本,我也不能说得精确……
    听马原如此计较我的提问,真的有些后悔,同时也从侧面看到了马原的人生并非虚构。他是个认真的人,一个真实的人,在某些方面一定还是个斤斤计较的人。这说明他还是个普通人,不是一个从大西北下来就变成了神的人。于是我就说,您不必再提多少册的问题了,我的本意只是好奇,就像对您去大西北的经历好奇一样。
    马原听了就说,你该不会怀疑我去没去过大西北吧。我听了就说,怎么会呢,您是“虚构大师”,即便真的没去过大西北,是您一手虚构的,像我这样的凡胎俗眼也难以分辨呀。马原听了赶紧说,作品可以虚构,可是人生经历却不能虚构的。
    我听了就说,是呀,如果您去大西北都是虚构的,我相信,您的作品就虚构不出来了;因为您的虚构都是建立在您实在的经历上的,虚构只不过是您表达文学意念的一种手段,而不是您人生的一种态度……
    我的话一定说到了马原的心里,他对我也似乎另眼看待了。回到餐桌他居然主动向我敬酒,并说不久的将来,一定能看到我写出的好作品。我得到前所未有的鼓励,也就跟他碰杯后,喝下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口酒……
    正当我微醉朦胧的时候,我听到马原凑近我小声说,等回宿舍让我单独到他的住的客房去。我就用不为人知的惊愕来猜度他意图里的歹意程度。马原似乎更过敏,马上就说,我——刚出了一本书——《冈底斯的算计》还有《上下都很平坦》的精装本,我想签名送给你。
    我听了立即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愉快地答应了他的赏赐。但后来我还是用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总觉得还是谨慎为妙,看他雄性十足的样子,万一有个什么不该发生的冲动,我可怎么逃脱呀,也就没有只身到他的住地去领受那两本书。
    不过我过后还是跑了好几个书店卖到了那两本书,先略读,再通读,又精读,最后还研读。觉得马先生也不过如此,我也就是个女孩子,我也就是没去过大西北,我也就是还没动笔写,一旦我动了笔……
    然而我的笔总是跟我开玩笑,构思好好的,可是一落笔就惨不忍睹。想的天花乱坠,其实是眼高手低,看来自己是太狂妄了。不该那么怀疑马原的人品和能力,再说即便被他给那什么了,也该是我们这些文学女青年的福分吧。然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跟马原见面的机会了,即便见了面他也不会再让我单独去见他了,因为像他那么一个了不起的作家,还能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啊。
    然而都上一年文学院了,同学们在各类刊物上几乎都发表过自己的作品了,大概惟独我还是连一篇像样的作品都没写出来。我就百思不得其解,我什么都学过了,什么都知道了,可是怎么就写不出来呢?就在我深陷苦闷不能自拔的时候,文学院突然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姚庆邦,笔名叫老姚,是上一届文学院的学员,现在人家是高级作家班的学员了。原先也听同学们议论过他,说他跟马原毕业于一所大学,也曾经报名去大西北,后来是他父亲的疯狂阻挠和反对,才没去成,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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