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停不下来。
    我一发不可收。
    我上道了。
    我被传染了。
    我走火入魔了。
    特别是当我的第一首诗歌在藤牧的帮助下印成铅字发表出来之后,我就更是无法克制随时随地涌现的创作欲和发表欲,如同在自己的果园里摘那些熟透的苹果一样,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这种失控的创作态势只是苦坏了藤牧。等到我的第一本诗集《青春香红如花》问世后,我简直比藤牧还癫狂了。我甚至经常骑跨在藤牧的怀里,边跟他好合边把稿纸放在他的肩上、头上甚至他的脸上创作我的诗歌……
    而藤牧更是不甘落后,他以更癫狂的方式,更快捷的速度,更惊世骇俗的语言将他的一腔热血呕心沥血成一行行诗歌。最不为人知,也骇人听闻的场景是:在骄阳似火的夏日,是广袤无垠的野外,在一片废弃的古代陵墓的残垣断壁间,我啥都没穿地伏在那里记录灵感,藤牧也啥都没穿着,从我身后边跟我好合边在我的背上写他的诗歌——太阳为我们左证,我们正在相亲相爱;野草为我们证明,我们正无拘无束地活着……
    我们一致癫狂地认为,我们已经是中国的波德莱尔,已经是世界的艾略特了……
    那之后我和藤牧合出了一本诗集,取名叫《太阳的新娘》。当我们拿到诗集的时候就决定了:一毕业就结婚,然后骑上自行车,用一年的时间边旅行边度蜜月……
    我们还精心绘制了路线图:从东北平原出发,过辽西走廊抵达华北平原——在北京天安门广场过夜并完成一次广场好合;然后一步跨上黄土高原,再过河西走廊到达吐鲁番盆地、准噶尔盆地,在伊犁河谷完成一次野外好合;
    然后南下,过天山山脉经塔里木盆地上青藏高原,再沿喜马拉雅山脉到达拉萨,在不达拉宫外完成一次高原好合;再后从横断山脉上云贵高原,再翻越十万大山到雷州半岛,然后过琼州海峡到海南岛,再过五指山到三亚,在天涯海角完成一次海边好合;
    之后过南岭到长江中下游平原,再过大别山到华北平原,上完泰山完成一次观日好合;之后去北京天安门广场再完成多次怀孕好合;一旦怀孕,立刻原路返回家乡,边写诗歌边等待我们爱的产物诞生……
    拿到诗集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做完结婚旅行计划之后,藤牧让我喝了酒,之后就带我到了头一次约我的公园,并又拉我上了同样的游船。
    船到湖心,藤牧就说,还记得第一次吗。我就说,怎么不记得,一场没有恋爱的约会,却有了一个毫无保留的结果。
    藤牧就说,你失去什么了吗?我就说,失去了,我失去了等待。藤牧又说,你得到什么了吗?我就说:得到了,我得到了诗歌。藤牧听了就说,那好,那你就把你失去的捡回来吧,然后再把你得到的丢掉吧。
    我就问,为什么要得而复失呢?
    藤牧就说,因为得失才是命运在呼吸,不得不失,命运也就即将完结了。
    我就说,何必要将失去的捡回来,把得到的丢弃呢?
    藤牧就说,这样才主动,才有乐趣——不然等造物主拿走你得到的东西你就会痛苦,就会看到悲剧;而等造物主还给你失去的东西,你又会索然无味,会看到闹剧。所以在你清醒的时候,就该主动将你得到的放弃,将你失去的找回,这就是在把握命运,驾驭幸福……
    我听了藤牧的高谈阔论一点也没有反感,反而觉得他太诗人气质了,也就继续他的话题说,那就让我们一起来做吧——你说,从何开始呢?藤牧就拿起手中我们合出的诗集说,就先丢弃这本诗集吧。我就问,那就丢吧——丢在哪里呢?
    藤牧就说,就丢在这湖心吧,就让他打破这过于完美的水中月,用无辜的涟漪来埋葬我们所有完成的意象,沉到岁月的湖底,给鱼铺张舒服的炕,让他们睡个好觉吧。我就说,应该让鱼带上它的新娘,用我们的书做他们的新房,用我们的灵感做他们的红烛,用我们的诗歌为他们的爱情吟唱……
    藤牧就将那本漂亮的诗集丢进了湖中,可是涟漪散尽诗集却不肯沉入水中。藤牧就对那本不沉的诗集说:你不能拒绝我们的安排,我们就是你的上帝;你没有除了沉没以外的任何选择,因为我们已经决定将你放弃……可是那本倔强的诗集并没有听从它的上帝的安排,仍旧执著地飘在那里,很不礼貌地打扰着水中月的宁静。藤牧就用浆来趋赶它,殴打它,可是它像是成心作对,就是不肯沉没。
    酒后的藤牧有些幻觉,他一定觉得那本飘在湖面上的诗集被施了魔法,一定急于在那魔法还没有成了气候之前消灭它,他就奋不顾身地跳到湖里,扑到那本诗集附近,抓住它奋力撕扯起来……
    一页一页的诗歌如散碎的月光一样闪闪烁烁,起起伏伏……我也情不自禁地跃入湖中,无限激情快乐地帮助藤牧将那些诗歌尽可能地撕得粉碎,再按到水里……然而,在那些诗歌沉入湖底的时候,也将藤牧和我的灵魂带到了湖底……而发现我们的人只将我的灵魂打捞上来,而将藤牧的灵魂永远地留在湖底……
    石头停下来
    是在等一次山洪
    花草停下来
    是在等一阵春风
    而你我停下来
    是不是在等待一次苏醒
    那就大家都坐下来
    一起等
    冷静似蛇
    冬眠如熊
    甚至让心思也原地不动
    一直等到希望的毛虫
    嗑断相思的风铃
    一直等到梦中的蜻蜓
    点破水中的爱情
    就会有蝴蝶作证
    就会有缘分双赢
    一直把每天的时间等成零
    一直等到月亮上的雪放请
    也许你我只需动一下食指
    就会有另一次萍水相逢
    甚至第二次
    一见钟情
    我像新寡一样穿上了黑衣带上了黑纱,我将我们的诗集分放在所有我们去过的地方,一个年轻诗人的灵魂就这么不知去向,只留下那些血气方刚的诗歌,永远为他保持沉默。
    正如藤牧期望的,我将得到的轻易就丢弃了,而我将我失去的等待又捡了回来。在藤牧去世很长时间里,我只做两件事,一件是将我们合集的诗歌寄到我们曾经打算去的那些地方的邮局,并在诗集附言说,诗人不在了,让他的诗带着他的灵魂到贵地去旅游吧;
    另一件就是到湖边长时间地等待,等待那些湖中的月色有一天能聚敛起来,合成我的藤牧,让我们再次凳上游船,再次到达湖心,再次被他亲吻抚碰,再次被他激情地占有……可是等得花儿谢了,叶儿落了,始终没能等回我的藤牧……
    这期间始终有个叫王林的人不远不进地跟随我。他没有别的目的,他是我的班长,他只有一个简单的责任,那就是预防我自杀。
    终于在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这个责任心极强的班长用他的军大衣裹住了打着寒战的我,并坐下来对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前几年的冬天,我八九岁的女儿领着我六七岁儿子的去河套滑冰,一不小心我儿子就掉进了冰窟窿。
    我女儿就边喊救命边自己去捞,结果自己也掉进了冰窟窿……等我爱人赶来,见俩孩子都掉冰窟窿里了,自己就要跳下去捞。赶来的别人就说,千万别下去,下去就上不来啦!我爱人就说,上不来我也得下——谁叫我俩孩子都在下边呢!
    她就不顾别人劝阻,连衣服都没脱,就下到冰窟窿里去了……真就下去再也没上来……那以后我就啥也不干了,整天在河边等着,连吃住都搬到了河边。好心的人就问我,你在这等啥呢?我就说,等开春呢。
    好心人就又问,等开春干啥呢?我就说,等河开了我好把我老婆孩子给捞上来呀!好心人就说,那你就回家等呗,这离开春还早呢!我就说,早是早,可是现在全球变暖了,说不定那天河就开了——你说,要是我老婆孩子从河里爬出来,肯定筋疲力尽了,肯定坚持不到家;所以我要在这里等;一旦河开了,他们爬上岸了,一眼就能看到我在等他们——好心人也就不再说什么,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就离开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等到来年开春,河刚开,我儿子第一个爬上岸来,接着我女儿也爬了上来,最后是我老婆……他们第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河边的我,我们高兴极了,赶紧手拉手地回家去了……
    我早就被王林的故事吸引了,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可是当我听到故事结局的时候,情不自禁就脱口说出了“那不可能……”
    王林见我开口说话了,就立刻说,是呀,掉进冰窟窿一冬天的人,到开春河开的时候,怎么会自己爬上岸呢——人死是不能复活的,等待是徒劳的,糟蹋自己更是无济于事,惟一正确的就是回到家里,让自己已经死去的心爱的人,在自己的作品中活过来,让更多的人知道你的所爱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让你的爱人在更多人的心目中永远地活起来,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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