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临真正出宫时已是第二日,恰恰遇上今冬上京城的初雪,漫地灰颓的白,正好跟祝府挂上的白绸相得益彰。
    只是意外的,祝二老爷今日竟也摒弃了那些时候的芥蒂,带着祝李氏在大堂里与祝沈氏交谈,细声细气安慰正在拿着帕子抹泪的祝沈氏。
    不论旧时大家是如何各怀心思地互相算计过,祝丞相一死,众人好歹还是不知真假地一致表露出悲伤情绪,一时府中气氛也算得上愁云惨淡。眼见祝临回府,祝沈氏擦了眼泪上前来,为他拍掉了身上落的雪,才哀声安慰他几句,让他回去休息。
    祝临却是毫无睡意,只是问了她几句大致情况,便要去找祝颐。祝沈氏见状也没有多拦他,只嘱咐了叫他注意些身体,便由他去了。
    于是祝临又到了祝臤卧房,正巧下人在给祝颐换药,祝臤便坐在一边沉默地盯着一杯不知冷了多久的茶。
    两人见到祝临进屋,俱是瞬时就要起身,只是祝颐被祝臤险险按住了,便只有祝臤真正站了起来。
    祝临并没有与他们客套,只是一言不发地坐下了,顺带将祝臤按回了座位上,才轻叹一声,转头望向祝颐:“反应这么大作甚,我就是来看看。”
    “长兄……”祝臤犹豫着唤了他一声,可声音却是有些哑然,倒是衬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来。
    祝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斟酌许久,才缓缓道:“小颐,我们父亲出事之时,你是在他边儿上的?”
    “是……”祝颐闻言,连神情都有些颓废,甚至满眼都是懊悔,“我……我不该去的,大堂兄……我……若不是因为我,伯父也……”
    “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哭哭啼啼的,”祝临听着他越说,话里哭腔越是重,一时也有些不忍,只好出声打断了他,“就算没有你,他们又能让我爹活着回来?你冷静些,才好把话说清楚了。”
    祝臤只是沉默,但显然是赞同祝临的话的,甚至轻轻拍了拍祝颐的肩膀以示安慰——哪怕死的人也是他父亲。
    “我……”祝颐深吸了一口气,顿了许久才冷静下来,克制住了声音里的颤抖,“当时我去了林老大人的旧宅外头,赵明乾挟持着伯父还在与五殿下谈判,只是后来赵明乾那头许是想要先下手为强,却不想射中了我,五殿下便借着这个由头发难,混乱之中伯父才……”
    祝临微微皱了眉,刚想问问祝臤意见,却又听祝颐如梦初醒般冷了语气:“不对……当时好像有人推过我的,并不是赵明乾那边的人射中的我……伯父也不是被赵明乾杀的,是……我恍惚看到,是被人射中喉咙没的。”
    祝臤微微愣了一下,方冷声道:“有人推过你?是禁军里的人?”
    “我……”祝颐犹豫了片刻,皱眉道,“我未曾看到那人,只是当时除了禁军和五殿下,应当是没有其他人在场。我……我自认为也未曾与禁军中的人结过仇。”
    祝临微微挑了眉,有些狐疑地道:“若真是你说的那等情况之下,赵明乾即便是先下手,又能有什么好处?你确定最开始动手的,当真是赵明乾那头的人?”
    祝颐被他问愣了,微微摇了下头,也开始不确定起来:“箭是从那边放过来的,但我也没有看清是不是他们的人放的。”
    祝临微微点了下头,便站起身来,叹息道:“我去薛府同阿斐问问情况。”
    祝臤闻言,忙不迭跟着起身:“长兄,我也同你一道。”
    “我去寻他,你跟来作甚?”祝临微眯了眸打量他一番,但见他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了一下,话头一转又道,“算了,你要来便来。”
    祝臤便“嗯”了声,也不多说什么,只跟祝颐告过别便随着祝临出了屋。
    他惯是落后祝临一点走着的,但是今日祝临却刻意慢下来与他并了肩:“你与阿斐之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关系?”
    祝臤听他语气似乎有些不悦,一时不解其意,只乖乖答道:“未曾,只不过是……长兄不在府中,我便同薛大人问了些主意。”
    祝临微微点了个头,偏头看他时,忽然发现这个弟弟已经快同自己一般高了,一时有些唏嘘,又念及祝丞相去了,未免生了些悲意来:“你今岁,多大了?”
    祝臤愣了一下,顿了许久,才答:“十九,来年便及冠了。”未等祝临再开口,他又自顾自跟上了一句:“只可惜父亲,看不到了。”
    两人之间一瞬间沉默下来,祝临也不再开口,只慢慢踱到了薛府,天色已经全然入夜。祝臤看着那紧闭的薛府大门,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却见祝临已经十分娴熟地摸到了常翻的墙根底下,退了几步找准位置,便很是利索地翻上了墙头,甚至回过头来冲他招手:“快些上来。”
    安分惯了的祝臤头回亲眼见着自己这个哥哥□□,还有些发愣:“长兄,我们……不走门吗?”
    “不必,他家的下人当是都睡了,但他必然还没睡,”祝临微微皱了下眉,催道,“你动作快些,我也不能保证这边儿全然没有人来。”
    祝臤语塞了片刻,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在祝临的指导之下爬上了墙头,又跟着他小心翼翼下了地,一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之乎者也”都学到了狗肚子里。
    两人就这样默默摸到了薛斐的院子里,果不其然薛斐还没睡,甚至穿得整整齐齐,在手边放了两杯茶,悠闲看着书。
    祝临来时,薛斐微微抬了下眼,见到祝臤显然有些意外,淡声道:“我倒是失算了,未曾想你这次还带兄弟来。”
    祝临微微挑了下眉,丝毫没有与他客气地坐到他身侧,便十分自然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神色却是有些掩不住的伤感:“他有事同你说,我只是来看看你罢了。”
    薛斐十分客气地给祝臤也倒了杯茶递过去,客套着让祝臤坐了,才叹道:“赵明乾那边动作太快,我……我也未曾想过会如此,抱歉……”
    祝臤还没开口,祝临便按着自己的眉头道:“有什么好抱歉的,又不是你的错,皇帝就没想过给父亲活路,如今还能给祝家一条活路,已经算是很好的局面了。”
    薛斐沉默着看他片刻,微微抬手按住他肩膀,轻拍了下:“什么‘节哀’,我说来倒显得太生分,你若实在难过,在我这也不必撑着……”
    祝临抬眼望了眼祝臤,轻轻笑了声,笑声里却并无多少愉悦:“这样的话,你等两个人的时候同我说也不迟。当着弟弟的面说,不是给我画饼吗?”
    祝臤听着他二人交谈,始终低着头,自觉与他二人插话实在不合适。
    “祝二公子,”薛斐抬眼望向祝臤,“你今日来,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祝臤于是抬眼,缓声道:“也没什么,只是想当面谢谢薛大人的提点之恩。如今,祝府的境遇着实尴尬,但好歹是听了薛大人劝告,才未曾自乱阵脚。”
    薛斐面色未变:“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祝臤抬眼望了下祝临,似乎欲言又止,祝临见状,心知他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叫自己听了,便自觉起身,同薛斐道:“我出去转转。”
    薛斐点了头,祝临便出了屋子,祝臤这才收回目光,皱眉道:“薛大人,长兄他……”
    薛斐安静听他下文,祝臤却斟酌了许久,才叹:“我到底是没将事情处理好,长兄不说,可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极是不痛快。”
    闻言,薛斐并不意外地点了个头,轻笑道:“祝丞相的事你又没有错,自责个什么劲。”
    祝臤却是摇头,皱着眉:“我……我还是没将事情处理好。长兄跟母亲向来不亲,如今父亲也没了,我……我总觉得长兄……”
    薛斐微微叹了口气,只道:“你何必想得那么多,他是你兄长,却好似你才是兄长一般。其实他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伤心难免,但……”“我会陪着他”这话在他嘴边打了个转,到底是没出口。
    “陛下架空了长兄的权利,将他扣在京城,如今父亲也走了,我们祝家怕是……”祝臤却只是皱着眉摇了摇头,“我自然不是担心长兄出点什么事,只是……祝家的担子终归是要压到他身上了,想对付我们家的人也不在少数。不知薛大人,怎么想的?”
    薛斐终于明白过来,心下有些好笑,但念着他这么为祝临着想,又难免软了些语气:“你担心我明哲保身,落井下石?”
    “倒也不是……”祝臤闻言敛眸,叹道,“我知道薛大人不会是那种落井下石的小人,只是……明哲保身,却是谁都免不得的。我只是希望,薛大人若真要疏远长兄,万不要做得太绝,长兄少有交心好友。”
    薛斐到底是忍不住叹了声:“你倒是有趣,失了父亲,最先想着的却不是为他哭丧。”
    祝臤低下头,微微闭了闭眼,却叹:“伤心一阵子也就够了,总归要多考虑些还活着的人。父亲没了,已成事实,那我更便该多为长兄和母亲考虑才是。”
    薛斐轻轻“嗯”了声,只道:“我不会疏远阿临的,皇帝也不会让你们祝家倒,你且放心便是。如今柳家不争气,若是钟家一家独大了,对他更没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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