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阳历三月。随着渐暖的天气,娇滴滴绿莹莹的新芽冒了出来,山上一片春色。一场春雨过后,明媚的阳光下,土地黑油油的发亮。已是播种的时节,老余却拿着菜种子,犯难了。
    国军已集中四十五万兵力,由南向北,向山东解放区推来。山东军区有二十余万八路军先不说武器,仅凭人数,若跟国军硬拼,显然不合适,所以八路军只能打运动战。但运动起来,就得离开根据地。将来去哪里,谁也不知道。如此之下,老余种下的菜让百姓收了还好,若要便宜了反动派,那还不如让猪拱了。
    李中手里拿着两张煎饼,优哉游哉地走了过来。他蹲在一行葱旁,伸手拔了两棵,剥掉皮,搓搓手,卷在煎饼里,大口小口地吃着,完全没注意到老余的犹豫。
    老余抬腿踢了他一脚:“吃,就知道吃。”
    李中抬抬眼:“干嘛啊你,刚带新兵训练回来,可你们炊事班还没做好饭,快饿死了。”
    老余叹口气,甩了甩手。几粒种子洒落下来,老余赶忙俯身去捡。
    李中扭头看看老余,问:“你今天怎么了?”
    “还怎么了?那狗日的蒋军快打过来了,你倒是吃的挺踏实。”
    “哈,我当是什么事呢?咱们从老六连起,天天过的不是这种日子吗,这回敌人多了,那又有啥了不起的。”
    “可我的菜种还是不种?”
    “我看你真是替古人操心。种,干嘛不种?”
    “我就怕咱们得撤走。”
    “哎呀,你真是——没老糊涂吧?”李中咽下嘴里的煎饼,说:“要是咱们撤走,你给附近的老乡说一声,不就完了嘛。”
    “那要让敌人吃了呢?”
    “那要咱不撤呢?咱撤了又打回来呢?看着你,我都觉得费劲。”李中咬着煎饼,走了。
    “那就让你拿煎饼卷草吃。”老余看着李中的背影,笑了。
    情势一天比一天紧张。老百姓中掀起了一股又一股的风,说什么国军有成千上万的坦克大炮,轰隆隆已碾过了徐州,正向这边开来;国军人多像蚂蚁,连井水都喝干——
    旅部里电话、电报不断。张大缸一份份地读给居旅长和赵政委、黄副旅长听。此时,国军的十余个整编师国军已进犯鲁南,吐着青天白日标志的飞机也屡屡飞过头顶进行侦察。此外,距离独立旅不远的津浦铁路也是国军进攻的重点。
    所有人都在忙着,部队一遍又一遍地修筑着工事,地方政府和团级以上的机关处理和焚烧文件,学校、医院正在有组织有秩序的后撤。
    寻一个空挡,张大缸骑马找到正在后撤的师野战医院。人来人往的匆匆之中,张大缸看行进之中的赵娟。她的肚子又大了许多,走路也更加笨重。
    张大缸跳下马来,告诉赵娟:“我向师部申请,派人把她送回老家休养吧。”
    但赵娟执意不肯。她说:“多活动还是好事呢,有助于生产。”
    张大缸拗不过赵娟,只好把随身带来的四盒罐头塞到赵娟手中。
    赵娟笑了:“你这不是以权谋私搞来的吧?”
    “呵呵,你太高看我了,有老余在,我一点也某不了私。这是老余专门给你留的。”
    “老余怎么会给我留?我又不是你们独立团的人。”
    “老余说了,你怀的独立团的娃,理应有你一份。”说着,张大缸又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还有二十发子弹,塞到赵娟上衣口袋里:“这是我跟旅长要的,留着给你防身用。”
    赵娟点了点头。
    张大缸将双手放在赵娟的肩膀上,说:“我走了,你保护好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要是有一点闪失,我饶不了你!”
    张大缸跨上战马,打着马鞭走了。赵娟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幸福和不舍的微笑。
    回到驻地,张大缸站在了山坡上。脚下环着山坡又新修了一道战壕,战壕里的战士握着枪练习着瞄准。
    张大缸眺望着西南,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突然想了二缸。他很想知道二缸在做什么。
    张二缸带领着六七六团撤回了豫东。安定下来后,他请了五天假,先是回留守处探望了妻儿,随后,来到屈沛杰自杀的山上。
    得知屈副旅座自杀的消息,张二缸震惊异常。他打电话曾问过六七七团副团长,副团长吭吭哧哧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第二天,屈沛杰的副官打来电话,说了屈沛杰自杀的原因。
    他不是不敢打仗,但他不想对自己开枪,何况还是救过六七七团全团性命的恩人。他已经把八路军当成了自己的袍泽兄弟——副团哭了。那哭声很像屈沛杰。
    张二缸有些感动,又有些埋怨。屈沛杰是个善良的好人,但他不是真正的军人。真正的军人感情可以丰富,但决不能复杂,真正的军人必须懂得感恩,但更要忠于自己的信仰,真正的军人应该有家国情怀,但决不能常怀慈悲之心。真正的军人应该牢记自己的天职——
    但不知为什么,一股力量驱使着他来到屈沛杰自裁的山顶。他对自己说:“他是个好人,等打完仗,一定要给他修一座墓碑,毕竟在战场上,他流过血,杀过倭寇。”
    刚返回驻地,张二缸就接到一份新的委任状。他的六七六团划归了整编第48师指挥,隶属138旅。
    师部还在与军部协商,力求留下六七六团,但六七六团已接到开拔的命令。张二缸的老长官也打来电话,让他务必服从指挥,在战场建功立业。这位老长官一直把张二缸当做不可多得的将才。
    见过新的长官还有新的同僚,张二缸带领六七六团出发了。他已在作战会议上看过行军路线。此次他的进军路线竟然与撤退的路线一致。
    他笑着对副官说:“早知如此,就不回来了,咱也占几座山头,再像在邹峄东北一样,当一回山大王。”
    副官陪着张二缸笑笑,又戚戚地说:“团座,那是您与您哥哥可谓同仇敌忾,现在要是您们兄弟二人再碰上,那可怎么好?”
    “哈哈,哪有这么巧?再说已经擦肩经过一次了,再也遇不上了。”张二缸笑道。
    “也是,共军少说也得二十几万人马,怎么就能那么巧。”副官也笑了。
    行军至第三天,张二缸饶有兴趣地登上了一座山坡,手搭凉棚,南北看着。春日的暖阳下,坦克隆隆,汽车满载着士兵,屁股后面还拖着火炮,带着钢盔,手握钢枪的士兵走在坦克、汽车扬起的烟尘中,更叫人觉得塞满了公路及两侧的田野,中间还夹着骡马,背上拖着小炮,滚滚铁甲正由南向北涌流而来。
    他对副官说:“抗战之时,若我军有如此装备,那日寇怎能猖狂八年?”
    副官笑着说:“团座,看我军如此强大,共军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
    “哈哈,但求烽火早日灭,千户万户返家园,周兄,说实话,看着满山的春色,正是春耕好时节,我还真有点厌倦战争了。”
    “那我们就早点胜利吧,到时您携夫人一同踏青,岂不乐哉?”
    “呵呵,先回家陪陪爹娘。”张二缸一抖大氅,走下山去。
    “团座真是孝子,是我等学习的楷模。”跟在后面的副官看着张二缸摆动大氅的动作,潇洒极了,又说道:“团座,您的风范更让我仰慕不已,此仗过后,团座必成为陆军少将。”
    “哈哈,周兄抬举我了。咱们还是先认真打仗,报效党国为先吧。”
    两人刚走下山来,一辆吉普车戛然停在两人面前,车上走下一位陆军少将。此人就是新编四十八师师长张光玮。
    张大缸赶忙敬礼:“师座好,师座辛苦!”
    张光玮笑呵呵地说:“张团长好,呵呵,张团长意气风发,看到张团长,我就想到了自己当年呀。”
    “师座过奖了,光华怎敢跟师座相比。”张二缸谦虚地说。
    “张团长谦虚了。”张光玮笑了笑:“张团长,兵团司令部刚刚下令,由我师走在前面,我想张团长刚从北面撤下来,咱们的目标又是张团长呆过的地方,张团长,可否赏脸,为我师先锋呀?”
    “既然师座这么看得起光华,光华定当竭尽全力,为四十八师效力!”
    “好,哈哈,张团长,咱们都为党国效命。”
    “是,为当过效命。周副官,通知部队,立即加速,走在全师最前面!”
    乘车走在了最前面,副官悄声地问:“团座,不是让第七军走在最前面么,怎么走了三天又改命令了?”
    “鬼才知道。”张二缸骂了一句:“成天地朝令夕改,真不知道他们想些什么。”
    副团长走了上来,悄声地说:“听说第七军还没整编完成,军长借口汽车不够,故意磨蹭。兵团司令部这才修改了命令。”
    “呵呵,什么汽车不够,就是不想打第一仗,告诉兄弟们,想喝酒吃肉升官发财,就不能怕死!”张大缸笑道。
    副官也笑了笑,说:“我看师座与您惺惺相惜,咱们打了胜仗,肯定亏待不了咱们。”
    “老周,你懂什么?”张二缸压低声音对副官说:“咱们还是刚借来的牲口,东家不惜力啊。”
    “啊?”副团抬眼看着张大缸:“那您为何答应了?”
    “也是因为咱们刚刚划拨到四十八师,再说,师长的命令,我又怎能违抗。”张二缸脸色忧郁了一下,又爽朗地笑道:“大丈夫当以战死沙场为最高荣光,又岂能拘泥小节?我要让四十八师看看,我六七六团到哪里都是响当当的部队,我六七六团兄弟都是英雄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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