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夏天没有间隔,是连续的自然而然的,而从夏天到来年的春天,除了凉爽的秋天,还要熬过漫长的冬天。那年的冬天也确实漫长,漫长到老余不再哼唱秦腔。
    春天没有被封锁沟挡在山林之外,终究降临了。赵政委来到小黑山,向独立团宣布:山东纵队改为山东军区后,又与一一五师合兵,成立了新的山东军区,罗政委任司令员兼政委。山东的八路终于将拳头紧紧攥在了一起。张大缸和边鹏紧紧握住了手,激动不已。
    一天下午,张大缸找到绷着嘴唇的老余:“老哥,很长时间没听到你唱戏了,唱两句吧。”
    “哎呀,可不敢再唱了。”老余摆着手说:“你们都在糊弄我,其实你们不喜欢听。”
    “喜欢呢,真的。”张大缸认真地说着。
    老余却叹着气说:“那等打了胜仗再说,快半年时间了,咱们没打一场像样的仗。”
    张大缸呵呵笑着说::“以前我比你急,但现在我不急了,为啥呢?咱们八路的好日子就要来喽。”
    “嘿嘿,那也等打了仗再去唱。其实我呀,只有高兴的时候才唱戏。”老余说着,就要往山下走:“走,陪我去找大叔去,我得跟他唠唠今年种啥合适。哎,我就奇怪了,他老人家不在你弟弟那里享福,非回来干嘛?”
    张大缸摇摇头摊摊手,用动作告诉老余,这事我也不知道。
    老余笑呵呵地刚要说话,山门处响起热烈的喊声,随后,一位妇女的歌声传上了山坡:
    “一对对绵羊
    并呀么并排排走
    哥哥能什么时候
    拉着那妹妹的手
    哥哥你有情
    妹妹我有意
    你有情来我有意
    咱二人不分离——”
    那歌声带着丝丝的哀怨,但婉转悠扬如倾如诉,像一道天籁之音传来。张大缸听的呆了。良久,他才缓过神来,问老余:“怎么像你们老家的歌啊?”
    张大缸又呆了。他看见两颗眼泪滚落了下来,还跺着脚喊:“是她,是她呀——”
    “谁啊?”张大缸拉住了老余。
    “是我婆姨呀。”
    “婆姨是啥?”
    “就是你们说的老婆啊。”
    “啊,那还不赶紧接去。”张大缸拉着老余,向山下飞奔而去。
    真是老余的婆姨来了。她还带着老余的两个孩子。
    二蛋正带着战士巡逻,民兵跑来向他报告,有个陕西的女人,说是找队伍上的余水根,问二蛋认不认识。
    二蛋当然认识了。他连忙跑过去,看到老余的媳妇和孩子,不由一阵阵心酸。三个人衣衫破烂,都廋的不成样子了,尤其老余的大儿子,就像一根材棒,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
    二蛋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让战士干净赶紧给三个人送上干粮,对老余的媳妇说:“嫂子,到家了,我带你们找老余去。”
    “我不去了。他在信上说,他当上军官了,可他不让我们来,他变心了。”老余的媳妇接到了由屈沛杰转到重庆,又重庆寄到渭南的信。老余的媳妇擦了一把眼泪,又看看两个孩子,一跺脚,狠心要走。
    二蛋傻了。他赶紧拉住老余的媳妇:“嫂子,老余没变心,真的,他不会变,也不敢变。”
    “那他为什么不让我们来?”
    “哎呀,这不是在打仗么。”
    “说的好听。你们男人当了官发了财,就是好人也能变坏。你把孩子交给他吧,这是他的种,我养活不了了。我走了。”
    二蛋笑了,骗老余的媳妇说:“嫂子,你走吧,你要走了,那老余可真就变心了。”
    老余的媳妇站住了:“啥?他还没全变?”
    二蛋继续编:“是啊,他刚有那么点念头,但组织上知道他有了老婆孩子,不同意啊。你要走了,那老余可就有借口了。其实,嫂子,跟我们回去吧,老余大哥好久没唱秦腔了,他想你们了。”
    “啥?他那破锣嗓子,还唱秦腔,他这不是糟蹋秦腔么?”但旋即,老余的媳妇又跺着脚骂:“好啊,他这个负心的汉子,还真想娶小啊,那我就当着他的面,唱三天三夜的秦香莲和陈世美”
    “对,去臊臊他。”
    老余的媳妇却犹豫了。如果老余真变心了,感到羞臊的不止老余一个人。两个孩子见娘真要走,不吃了,泪水涟涟地拉住了她的手:“娘,别走——”
    二蛋把两个孩子抱到马上,对老余的媳妇说:“唉,嫂子,有道是后娘心,黄连根,就是老余有了小老婆,你为了孩子也不能走啊。小赵,扶嫂子上马,咱们去找老余那个没良心的去。”
    在路上,二蛋嘿嘿地笑着说:“嫂子,刚才我怕你走,全是编的瞎话,老余没变。”
    老余媳妇这才吃了干粮,喝了水。他脸上露出了血色,精神好了许多。来到小黑山下,她又迟疑了,她说:“他不让我来的。”
    二蛋笑了:“他不让你们来,是担心路上有危险,其实他打心里都想天天守着你们。你不相信?老余就在半山腰上,离这不远,我喊一声,他准跑下来接您。”
    战士们起哄着说:“副团长,你喊啥啊,让嫂子唱两句秦腔,老余不就听见了。嫂子,我们还真想知道到底啥是秦腔。”
    “对呀,嫂子,你就冲山上唱秦腔,要是老余准跑着下来,对不对啊,同志们?”二蛋转身问道。
    “对——”战士们高喊起来。
    老余的媳妇微笑着说:“我不唱秦腔,我得给他留点面子。”说完,她清清嗓子,就坐在马背上,冲着山坡唱起了山西民歌。
    老余和张大缸跑下了山。他的烟袋杆从腰里掉了下来,可他顾不上捡。他看见了婆姨,看到了自己的大儿子,还有三岁大的女儿。他疯了一般,冲向了山门。
    张大缸转身,给他捡起烟袋杆的时候,老余已跑到山门的战马前。
    他从战士怀里接过女儿,又从另外一匹马背上,抱下儿子。搂着两个孩子,老余像个孩子一样,冲媳妇哭开了:“你咋带孩子来了,千里老远的路啊,你们咋走过来的呀?”
    二蛋搀扶着老余的媳妇下了马。可老余的媳妇擦着眼泪,不说话。
    “真是万幸万幸啊,你们还能活着找到我。我没告诉你,我上次来找队伍,就差点死在路上!”老余大声冲媳妇喊道。
    “就是死,我也得来找你!”老余的媳妇火了,比刚才唱歌的嗓门还大:“家里遭了旱灾,山上的树都死光了,村里人没活路了,都去逃荒,还卖儿卖女,可我不能啊,我要是卖了闺女,你回来不得打死我呀!”
    老余哭得说不出话来了。他紧紧地抱住了娘仨。所有战士都在擦眼泪。
    张大缸拿着烟袋走了过来。他看着老余怀里的娘仨,眼泪也不住地往外涌。他使劲擦了擦,大喊道:“好了,都不要哭了。李副团长,给山上打电话,让战士把阎老大的那顶轿子抬下来,咱们要把嫂子抬到山上去。”
    老余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呀!”
    “怎么使不得,嫂子保住了革命后代,就是大功一件!”说着,张大缸扭头看看跟随边鹏跑下来的炊事班的同志,笑呵呵地说:“你们就不要再抹眼泪了,快回去,通知各营,今天是独立团的好日子,每营都杀两头猪,加餐!”
    “好嘞!”战士们欢呼着,往山上跑去。
    边鹏冲张大缸说:“团长,那顶轿子早坏了。”
    “哦,那怎么办?”张大缸看看二蛋。
    二蛋眨眨眼睛,坏笑着说:“让老余把嫂子背上去呗。”
    战士们立即欢呼了起来,两名老兵按住老余,扶着老余媳妇趴在他的后背上。老余一使劲,猛地站了起来,流着眼泪说:“好,我老余也来一次猪八戒背媳妇。”
    在战士们的哄笑声中,一旁的哥哥拉着妹妹的小手,怯生生地看着兴高采烈的人们。
    张大缸上前,抱起了老余的女儿。老余的女儿很轻,就像一片树叶。张大缸心疼地紧紧抱住了孩子。二蛋拉起了小伙子的手,笑呵呵地说:“你得多走走,到晚上,叔叔给你盛满满一大碗肉。”
    “一大碗?叔叔,那你们吃啥?”老余的儿子小声地问。
    二蛋竖起了大拇指,冲张大缸说道:“就凭这句话,这孩子就是老余亲生的。”
    当天晚上,老余给自己的两个孩子重新取了名字,儿子叫余抗战,女儿叫余小米。边鹏激动地说:“哈哈,这名字气得太好了,来,为了嫂子和孩子,干!”
    从那以后,每当训练休息的时间,在战士们的央求下,老余的媳妇总会唱上一段秦腔,或者信天游。张大缸和边鹏边教抗战练武,边听得如痴如醉。边鹏还闭着眼睛,微微地摇着头,对抗战说:“哎呀,你娘唱的才是秦腔呢,抗战,回去告诉你爹,千万别再让他唱了,丢人呦。”
    听边鹏说自己的爹,抗战看看边鹏,不满地晃了晃头,说:“你们啥时候给我发枪?”
    “发枪干什么?”边鹏问。
    “我都是八路了,为什么不发给我枪?”抗战的眼睛直溜溜地看着边鹏和张大缸。
    “谁给你说的你已经是八路了?”张大缸问。
    “我爹呀。”抗战歪着头,笑着说。
    张大缸摸摸抗战的头,微笑着说:“你小子长的还没枪高呢,就想扛枪,你是不是还想娶媳妇呢?”
    “怎么,我爹的话不算数?”抗战有些急了。
    “算算算!”边鹏赶紧说:“这样吧,你先留在团部当通信员,以后你跟我和张叔叔学会打枪以后,我们给你发一支盒子炮,怎么样?”
    “行,那今天训练就到这儿吧,我要回家吃饭了。”抗战说着,大摇大摆地往回走。
    “哎!”边鹏指着抗战骂道:“你臭小子咋比你爹还牛?”
    抗战没理边鹏,继续往前走。
    “站住!”张大缸严厉地喊道:“回家告诉你爹一声,你就是团部的人了,往后就留在团部吃饭睡觉,听见没有?”
    “好呀。”抗战回过头,狡黠地看着长大刚和边鹏,又说:“我爹说我太小,没答应我当八路,但你们答应了。既然你们答应了,那该给我发军装吧?”
    竟然上了小孩的当,张大缸又气又笑地说:“行啊,臭小子,比你爹强。既然你说了,那回去找你爹要一套,就说团长政委说的,你是团部通信员了。”
    “是,谢谢团长政委!”抗战一下来了精神,欢呼着跑了。
    张大缸和边鹏摇了摇头:“路上的苦难让这孩子提前长大了。”
    从千里之外带来的正宗的秦腔和信天游唤醒了沉睡的大山,当山林里,春风渐暖万木吐绿的时候,外面又飘来黑色的阴云。
    一只左右摇摆的石文华部,在国军的挤压和日军的笼络之下,彻底倒向了鬼子那头。他率领的新四师改编为皇协军第三方面军。第三方面军在日军的配合下,向五十一军发动了进攻,并击溃第113师,俘虏第114师师长。
    张二缸和屈沛杰也遭到猛烈攻击。张二缸打来电话,说奉军部命令,要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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