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鬼子停止了进攻。阵地上没有了枪炮声,伤兵也被抬走,哔哔啵啵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炸断的树木在燃烧。到处都是这种暗火,青烟在暗红的火焰上缭绕,带着焦糊的气味,仿佛战士的游魂,不舍地转上两圈,又快速升腾,消失了。
    仅一天时间,一个团就剩下一个营。旅长却没把张二缸换下主阵地。旅长相信,换成其他团长,恐怕连一个营也保不住。而事实上,另外两个团作为侧翼,阵地上落下的炮弹要少的多,但伤亡并不比主阵地少。旅长连续打电话向师部请求增援,却连续被告知援兵最早于后天早上到达。最后旅长骂了娘,却又得到一个好消息,山里的八路正在切断鬼子补给线,还准备炸掉鬼子榴弹炮阵地。旅长有些汗颜,又骂了娘。他要通了三个团长的电话,说:“娘的,明天自己人肯定指望不上了——”
    放下电话,张二缸除了和旅长一样,对八路出乎意料的仁义表示感激之外,却不抱任何希望。即便八路全力以赴,但最多能一时截断补给线,更别说榴弹炮阵地了。自从见到自己的哥哥后,了解八路军的战术之后,他更加不屑了。他觉得八路军摔黑枪打闷棍是行家里手,就拿这次拔伪军据点来说,虽然他不知道是那支八路军干的,但他只为那成功的异想天开而瞠目结舌。这种人就是经商,也绝对是个大骗子。他告诉手下兄弟,加紧修筑工事,尤其放炮壕。那鬼子的榴弹炮也确实厉害。
    鬼子共有七门榴弹炮,前三后四地摆在山坡下的平地上。天黑前侦察时,除鬼子炮兵,阵地上也就两个半的鬼子,两挺机枪。而此时,汽灯下的鬼子多了,成排的钢盔在汽灯下反射着亮光。
    隐蔽在最前面的周钦宇回来了,低声说:“鬼子正在向山坡搜索。”张大缸也听到鬼子叽哩哇啦的叫声。他挥手:“撤!”
    返回营地的窝棚里,边鹏诧异地问道:“没炸掉就回来了,不干了吗?好么,我都给师部发电报,说你去炸鬼子榴弹炮阵地了。”
    “谁说不干了,先歇着。”张大缸躺在了干草上。
    半小时后,二蛋回来了,兴奋地说:“鬼子向公路增兵后,土匪也出来了。俺估计他们后半夜才能疏通道路,就先回来休息,待半夜再出动。”
    “你做的对。”边鹏说:“再回去,查查是那个山头的土匪。”
    “俺们抓了一个活的,他说王大癞子和阎老大都接到皇军命令,全部出动,有上千号人。”
    “娘的,他们成黄狗子了。”边鹏骂道。
    “呵,”张大缸笑笑,又看看二蛋:“你就空着手啊?”
    “那土匪想跑,被陈中的手下抓回来,活活打死了,没带回来。”二蛋耸耸肩。
    “谁问你这个了?”张大缸踢了二蛋一下。
    二蛋明白了:“有,有,都交给老余了,等着啊,俺拿去。”
    “小赵,你忍心看着领导去?”张大缸拍拍身边的小赵,低声说:“副营长是领导,不好意思多拿,老余看你年龄小,肯定给的多,快去,嘴甜点。”
    小赵答应着,跑向了炊事班。
    “还好意思吃,白跑一趟。”边鹏说:“师部可说了,让咱们尽一切只可能帮助友军。”
    “那老子也不能硬拼。”张大缸笑笑:“反正鬼子晚上也不打炮。唉,让副营长晚会再干好了,鬼子的狗鼻子肯定闻到了味,加派了人手。”
    “那你准备晚上出击?”
    “天机不可泄露。”张大缸看看窝棚外的夜色,说道:“小赵怎么还不回来,老子都饿了。”
    午夜,二蛋带着三个连的战士又回到公路南面。
    鬼子运输给养的汽车、马车排成了长龙。但公路就要疏通了。各处的鬼子伪军还有土匪,从两头向中间,搬开石头,挪开树木,填平深坑,整整干了大半夜。
    鬼子的手电、马灯作为指引目标,在远处的山坡,炮排架好了迫击炮。两发用来校正的炮弹打出去之后,后面的炮弹像长了眼睛,击毁了最前面几辆汽车。一辆载着弹药的汽车爆炸了,惊天动地响声之后,后面的骡马惊了,拖着马车拼命掉头想跑,却相互挤撞在一起。
    迫击炮打过之后,迅速撤退。西面的战士强行攻下土匪把守的山头,向山下扔下手榴弹和炸药包,然后推下石头。陡峭的山坡上,三连战士将炸药塞到巨石下面,爆炸后,巨石滚落到路上。
    鬼子急眼了,驱动伪军土匪向山头进攻。许多战士来不及撤退,倒在了山头。
    夜又安静了。仍听到哔哔啵啵的着火声,但声音很大,还伴随着嘭哄的爆炸声,火势也大,照亮了两边的山坡。那是满载物质的汽车在汹汹燃烧,车上还有死去的鬼子,手雷不时被烧爆,没人敢上前救火。
    拂晓时刻,榴弹炮阵地仍没有任何动静。鬼子打着哈欠,准备睡觉了。南面的山口突然出现一队八路军,急急地冲向榴弹炮。鬼子哨兵发现了,鸣枪报警。鬼子中队长立即带着手下鬼子赶往山口,去堵截八路。山口响起了激烈枪声。
    一队鬼子也从山坡增援来了。他们出现的很及时,几乎在枪声响起之时,便急急向阵地赶来。在榴弹炮阵地站岗的鬼子先是吃了一惊,后来看到就是穿着皇军军装的同类,便以为是赶来帮着守卫阵地,放下心来。
    那群鬼子赶到炮兵阵地,便四散开来。鬼子哨兵刚要问话,刺刀捅进了他们的肚子。接着,鬼子将身后背着的炸药包解开,放在鬼子榴弹炮和炮弹箱下面,拉开导火索,齐齐向西面山坡跑去。
    山口的枪声依然激烈。八路军却交替掩护,且战且退。
    山头站岗的鬼子发现了山下跑上来的鬼子,赶紧向他们挥手,告诉他们,八路在南面。可那群鬼子似乎并没看到他们。
    鬼子正在愣神。炮兵阵地响起了连串的爆炸声。榴弹炮被炸翻了,弹药箱被炸飞了,里面的炮弹跳起来,又落下,爆炸开来,发出耀眼的白光。
    站岗的鬼子终于明白脚下的鬼子不是鬼子。他们刚举起枪,就被子弹打中,还算明白地死去。
    山口的鬼子愣了。他们回头看着炮兵阵地。鬼子中队长慌了。他刚明白自己激昂罪责难逃的时候,前面的八路已消失在黎明的曙光中。他们绕过山口,跑了。鬼子中队长什么也没说,举起自己的王八盒子,朝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
    火着了一夜,在晨露中慢慢熄灭了,还有点点的烟不情愿地冒着。正走向黎明的阵地一片安静,官兵们伸着脖子,似乎在贪婪地享受着这最后的安宁。极有可能,这也将是他们的最后一个黎明。
    轰轰的爆炸声,漫过山头,绕过山腰,钻过山沟,隐隐地传来。“娘的,这么早,鬼子就要打炮了?”陈中左眼被打瞎了,他抠出了眼里的子弹。后来又五处负伤。他还只剩下半条命。可这个硬朗的东北汉子没有下去,趴在战壕上,用右眼看着鬼子阵地。
    二缸就在他身边,摇摇头,说:“听声音不像。”
    果真,没哟炮弹飞来。陈中有些兴奋:“团长,是不是八路真炸了鬼子榴弹炮?”
    “你信吗?”张二缸歪头看着他。
    “信。”陈中吸了一口气,忍着痛,说:“以前还真不信,可自从见了你大哥,我还真相信他们能干出来。”
    “也许只有我哥哥能干出来,但不会那么巧,我哥他就在山里。”张二缸笑笑。
    “可能八路里面能人多吧。”陈中轻声地说道。
    “不许乱说,小心有人给你扣帽子。”二缸嘘了一声,对身后的战士说:“把陈营长架走。”
    “哎,团长,这个时候我不能走啊。”陈中还在坚持。
    “为啥不能走?我都成营长了,能指挥过来了。”张二缸一摆手,两名战士拖着陈中走了。张二缸下令,收缩阵地,务必坚守到明天援军到来。
    鬼子再没打炮,也没发动进攻。上午十点,旅长告诉张二缸,山里的八路袭击了鬼子榴弹炮阵地,鬼子的补给线仍未打通,军部已急电援军全速前进,争取明日早上向鬼子发起反攻。
    张二缸拿着电话愣了:“对面山里的八路难道施展了妖术?”
    中午,观察哨报告:“团长,鬼子撤了。”张二缸跑出山洞,举着望远镜向对过望去。鬼子果真撤退了。他仔细地观察着,直到对面山顶最后掩护的鬼子消失,山坡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为止,他才向旅长报告。旅长已接到另外两个团长的电话,他愤怒地说:“如果军部早作安排,派出援兵,咱们就能追着鬼子屁股打了。”
    “是的,旅座。”张二缸挂了电话,无奈地笑笑。其实旅长手里还有一个团,就是新扩充的暂编团,作为预备队一直呆在山的东面。现在拉出来追赶鬼子正是时候,可张二缸知道,旅长舍不得了。当然这个团还有重要任务。他们旅还要驱赶山里的八路。
    两个小时后,侦察兵回来报告,鬼子走远了。旅长也打来电话,通知集合部队,进山。旅长的声音很高亢,是打了胜仗的那种高亢。
    士兵们钻出了山洞和防炮壕,被硝烟熏的灰头土脸的他们清醒着自己还活着。明亮的阳光下,他们眯着眼睛,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听说要进山驱赶八路了,两个东北兵阴阳怪气地说气话来:“蹲在地上想啥呢,是想忘恩负义那四个字怎么写吧?”
    “干哈你,咋咋呼呼的,咱知道忘恩负义咋写,可咱脸皮厚啊,知道也装不知道。”
    张二缸将脸别过去,没说话。这是命令,他是军人,他不能不执行。一会儿,他又笑了。这两个东北老也确实可爱,打仗连命都不要,还想着那被刺刀一捅就破的面皮?他大声下令:“集合队伍,进山!”
    张大缸和边鹏也接到师部电报:立即占据有利地形,决不退让,并派人警告。
    “真是厚颜无耻啊!”张大缸骂了一句,下令道:“通知全营,做好战斗准备。”
    “真打啊?”边鹏、二蛋张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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