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埋了战死的英魂,老兵们又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几场仗下来,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这个念头在老兵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残留的几个东北老也不再嚷嚷着打回去,倒是“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这两句诗,成了他们的口头禅。
    刚从戎不久的新兵还是心有余悸。他们仍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脑袋,不停地确定着吃饭的家什还在,就是鬼子飞机丢下的炸弹都没能要了他们的命。他们虔诚地相信,是祖上积了阴德,让自己庆幸地活下来。
    但不管是坦然还是庆幸,接到进山的命令后,都变得拖沓,成了娘们。他们擦去脸上的烟尘,整整破损的军装,踩着被炮弹炸松的山土,跟在张二缸身后,晃晃悠悠下了山坡。走到山底,士兵们停住脚步,不想往前走了。
    作为团长,张二缸当然明白战士们的心思。从内心来说,他也不想进山。他也有着自己难以言说的痛楚。他转过身来,仰望着山坡。一天时间,六百余官兵融进大山,成了永恒。他的眼眶湿润了。
    这是一场糊涂仗,糊涂的让人觉得乏味。估计就连鬼子联队长也不明白。这不是战略要地,他们是在这里撞上的。鬼子明着来围剿八路,为那两个中队的鬼子报仇。而国军打着进山剿匪的旗号,暗地里就是驱赶这里的八路。两支目标一致的军队,却在这里杀红了眼。
    跟鬼子干仗,张二缸不后悔,哪怕他也战死在这块山坡,因为他是军人。他还必须要进山,去驱赶救过他们的八路军。其原因,也因为他是军人。
    张二缸什么也没说。他掏出手枪,高高举起,朝天开了三枪。他不是在恫吓士兵,他是在祭奠战死的亡灵。
    士兵们明白了。他们年轻的团长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他们要完成还没完成的任务,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兄弟?他们转身,默默地向山坡上走去。
    他们踏过西面的山坡。虽然火力不济鬼子,但至少这里落过己方的炮弹,还亲眼见过冲下来的鬼子被炸翻。东北佬们不由像吃了猪肉炖粉条一样,兴奋了,也如东北二人转一般调侃起来:
    “团长啊,要是咱们遇见八路军,人家问咱干哈来了,怎么说啊?”
    “还咋说啊,谢谢呗!”
    “然后呢?”
    “然后就臭不要脸地说,那哈啊,大兄弟,俺们奉长官部命令,来剿匪来啦,请兄弟们高抬贵手,离开呗。”
    张二缸岂能听不出这俩东北老的话外音。他严肃地说:“兄弟们,说一千道一万,这是上峰的命令。军人,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士兵们都不再说话。
    张二缸又说道:“全团听我命令,遇到八路,绝不开第一枪,听到没有?”
    “是!”士兵们抬起头,大声回答。
    “但是八路先开枪,务必狠狠还击!”后面赶上来的副团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张二缸白了一眼副团长,冷笑着说:“我说白团副,您这禀报敌情的时间有点长啊。”
    张二缸、旅长和白团副一起来到51军的,白团副还和旅长年龄差不多大,俩人彼此称兄道弟,还经常在一起吃喝玩女人。自从遭遇鬼子,全旅上了大界子山东山,遭到鬼子猛烈炮击后,这位白团副就以向旅部禀报敌情为由,离开团部,不见了人影。张二缸知道,白团副贪生怕死,去了旅部只是个由头。鬼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
    白团副知道张二缸看不起他,龇牙笑笑:“团座,卑职只是在传达师座的命令。”
    “哦,您可够辛苦的,这一天一夜,您都到师部一个来回了。”张二缸明知道他跟师长沾亲带故,但心中的怒火让他难以克制自己。
    “没有,没去师部,就是和师长通了一个电话。”白团副笑道。
    张二缸也笑笑,说:“白团副,你来的正好,咱们团就剩下了一个营,我想暂时把全团缩编成一个营,由你带一连在前搜索,如何?”
    “卑职遵命!”白团副笑嘻嘻地答应了。
    翻过山头,走下平缓的山坡,太阳落入了西山。张二缸下令停止前进,就地宿营。这里是鬼子榴弹炮阵地。鬼子运走了被炸毁的榴弹炮,但也只运走了炮筒,被炸掉的炮车轮子还遗留在阵地上。
    这是鬼子的105mm口径榴弹炮。从鬼子开始轰炸,张二缸就知道是它。张二缸环视着四周,努力地想着八路是怎么潜入鬼子炮兵阵地,并炸毁了它们。炸鬼子炮兵阵地,张二缸也只是想过。看来,这群土八路确实技高一筹。想把他们赶出邹峄山区,得破费思量了。
    十里之外的山坳里,张大缸坐在一块石头上,点燃了一根烟。烟头一闪一闪如萤火虫在飞舞。国军来了,却是一个比打鬼子的难题。虽然下达了作战号令,但是,枪是不能随便开的。也就是说,如果国军不先开枪,那就不能真打。
    抽过三根烟后,张大缸站了起来。
    已是深秋,寒露挂在帐篷外面的小草上。张二缸起来,哈着白气,走出了帐篷。他昨天睡得很晚。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想出八路军怎么炸的鬼子榴弹炮阵地,却冥冥间觉得八路军就在附近,请求加强防范。
    他给旅长打了电话。旅长却不耐烦地说:“光华老弟,睡觉吧,有事明天再说。”其实,旅长在骂娘,骂长官部是蠢猪。有八路在邹峄山区,非但不是坏事,还是好事。那鬼子要进攻51军,必先通过这里。八路是第一道挡箭牌。就是八路挡不住,也不会撤出山区,继续像昨天一样,威胁鬼子补给线,让鬼子不战而退。旅长有了撤退的想法,但没有给张二缸明说。
    张二缸也不再说什么。他也只是猜测。没有了鬼子,土匪也不敢来骚扰。他睡的很甜很香。
    吃过早饭,继续向西进发。刚拐过一个山口,排头兵跑回来报告:“前面发现八路军告示。”
    张二缸提着枪,过去一看,山路旁边树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国军兄弟,你们已进入我防区,请勿再向前,否则后果自负。八路军一一五师。
    只见牌子,不见人,想必八路不想跟自己照面。张二缸笑笑,下令摘下牌子,扔进山沟,继续前进。其他两个团也看到同样的告示,他们向旅长报告,旅长又向师长报告:“师座,八路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并写了告示,我看咱们还是撤出来吧?”
    师长大声吼道:“撤?你想的轻巧,跟鬼子打了整整一天,伤亡近两千兄弟,就这么灰溜溜撤回来?长官部还得骂咱们113师。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将八路赶出邹峄山区。”
    三个团加上新编团两千人,在山里转开了。不久,他们又发现许多的告示。旅长担心继续寻找下去,自己的部队会吃亏。他下令各团占据有利地形,原地待命,自己则和张二缸带人继续搜索。随他们前往的还有携带四门81mm迫击炮的炮兵连。
    连枪都不让开,却带着中型迫击炮,张大缸觉得旅长是向八路展示火力。
    走在路上,旅长调侃地说:“兴华,我怎么觉得你哥哥在山里?你看,他们竟然能炸毁鬼子榴弹炮阵地,指定是一个会打仗的主儿,而你哥哥那可打仗的天才。要是你哥哥能跟你一样,上过军官大学,经过正规化培训,也跟你一样,成了党国栋梁了。”
    “嘿嘿,不瞒旅座,这事我也想过,可不会那么巧吧?”张二缸小心地说。
    “哈哈,我也只是说说。但真的是你哥哥,你可不能有夫人之心啊。”
    “旅长,不是不打吗?”
    “打个屁啊”旅长苦着脸说:“一天干掉两个中队鬼子的部队,咱们能打得过吗?我是想说,你得太高你的头颅,因为你是正经八百的团长。”
    排头兵急匆匆地跑过来,举手敬礼:“报告旅座,前方发现八路!”
    “在什么位置?”旅长问。
    “在一个山口,一晃人影就不见了。”排头兵答道。
    “快,追下去。”
    “是!”排头兵敬礼,跑了。
    “旅长,小心有诈。”张二缸小声提醒道。
    “嗨,不怕,反正又不开抢。”旅长笑着说:“咱们得见着八路指挥官,才能采取下一步行动啊。传令兵,让其他三个团迅速向我靠拢。”
    “关上保险,谁开枪,军法从事!”张二缸向士兵们大声喊道。
    “那遇到蛮横的八路,怎么办?”
    “那就做好打群架的准备。东北大哥们,发挥你们长处的时候到了。”
    “放心吧,团座,只要他们敢动手,看俺们怎么削他们。”
    山坳里的路,蜿蜒狭窄,山炮进不去,只能留在山口。白副团长提出留下来,照看炮兵。旅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走了很远,张二缸问旅长:“旅座,这白副团长到底跟你啥关系啊?前天一开战,他就说去找您,直到昨天才回来。”
    “啥关系?我老婆的远房表弟,说实话,我都烦死他了。以前他是军需,因贪污暴露,要受军法处置。他跑来找到我,我就把他带进了51军,可没想到还是贪生怕死的主儿,真是个混蛋。”
    “那您还让他当副团长?”
    “这倒真是上面的意思,你应该懂。”
    张二缸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转了两个小时,前面没了路,派兵上山搜索,没见到八路的影子。张二缸一拍大腿:“坏了,上当了!”
    旅长也觉得情况不妙,赶紧下令向向后走。没走多远,遇上了新编团团长。旅长问:“看到炮兵连了吗?”
    “没有啊?”
    “加速前进,到山口立即展开搜索!”旅长火了。
    来到山口,军需匆匆赶来。哭丧着脸,报告:“旅座,八路太贼了,他们冲过来,拿刀逼着我们,将今天的口粮全抢走了。旅座,赶紧给师部发报,运送给养,不然今天兄弟们要饿肚子了。”
    “蠢货!为什么不反击?”
    “旅座啊,他们排着队向俺们走过来,还笑着打招呼,说要撤走了,请我们让道。我想不可能啊,但还是给他们让了道,谁知道他们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我们扑倒,他们两个连的人马,俺们才一个排,根本不是他们对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给养抢走。”
    “为什么不开枪?”
    “您不是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让开枪么?后来想开,可枪被抢走了,连个手榴弹都不给留,还说什么,是咱们闯进了他们的地盘,武器物质全都没收了。”
    “奶奶个熊!传我命令,再见着八路军,立即开枪,格杀勿论!”旅长大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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