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俶从一大早就等在自家的主院中,这是不多见的,院里的下人谁不知道,主母崔氏与他,称得上“相敬如宾”,既然都如宾了,哪还有家人的感觉。
    在这里侍候的人,倒有一多半都是崔氏自娘家带来的陪房,对于这位太子的长孙,广平王殿下,也只维持着表面上的礼敬,谁让人家出自崔这个姓氏呢。
    五姓七门,它一家就占了两门。
    崔婉清在侍女的扶持下走出车辇,做为郡王正室,又是至尊宠爱的皇孙媳,她的车驾其实是逾制了的,可谩说京城里无人敢多嘴,就是那些素来眼睛瞪得溜圆,一心要寻权贵麻烦的御史们,也都是视而不见,谁让人家的娘,姓杨呢,与主管兰台的御史大夫杨国忠可是同族。
    “五娘。”
    看到自家娘子的身影,李俶忙不迭地上前,竟然亲自接过了侍女的活,崔婉清朝她们使了个眼色,侍女们会意地后退几步,将位子留与了这对夫妇。
    “怎敢劳殿下亲自迎候。”
    崔婉清跟着他慢慢走向大堂,堂上的主位上已经摆好几案,李俶搀着她的手臂,一块儿坐到胡床上。
    “五娘回门,我甚是想念,多等一会子,打甚么紧。”
    李俶不待下人动手,自己提起一个小坛子,为她斟上,两人离得很近,崔婉清很少看到他这么殷勤,又听到方才的一番话,顿时用手背掩着嘴,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大堂上灯火通明,四角点着油灯,近处则是明晃晃的牛油烛台,在灯光的照映下,崔婉清本就白晳的肌肤,透着一层红晕,眉宇间竟然有种少见的春情,迥异于往常的冷淡与端庄,看上去说不出的娇艳妩媚。
    这样的五娘,让他想起了洞房之夜,从宾朋好友那里大醉归来时,推开门所见到的那一刻......惊艳。
    李俶愣了神,手上的坛子倾斜着,盅子满了溢出来流到几案上,也未察觉。
    “殿下,殿下。”
    他的表情,让崔婉清感觉好笑,可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笑容一闪即逝,神色归于平淡,只是提醒了两声,便低下头,避开了他的注视。
    “久未见五娘,失态了。”
    李俶不疑有它,只当是娘子害羞,赶紧命人收拾了一下,重新倒上酒,亲手奉与她,然后自己也端起一杯。
    夫妇俩遥遥一碰,崔婉清敛着袖子,轻轻抿了一口,一股微熏的酒气让她皱起了眉头。
    这是沈氏带来的江南陈酿。
    崔婉清不动声色地放下盅子,开口说道:“让殿下久候,是妾的不是,更当不起殿下亲自为我把盏,因为妾,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正在自饮的李俶一怔:“怎么说?”
    “你知道我娘是个诸事不理的,回去了也只会叫妾谨守规矩,勿要失了礼数,说咱们府上,自有至尊庇佑,问不问都是一个结果,何必在此时去讨天子的不快呢?”
    崔婉清将母亲的说辞告诉他,却漏了一句,哪怕太子府真有什么不测,以杨氏的恩宠,保下一个她还是毫无问题的。
    李俶难掩面上的失望,勉强地笑笑说道:“夫人教训得是,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父亲愁眉不展,做儿子的又岂能心安。”
    “妾无能。”
    “你可曾找过三姨?”李俶一时情急,握住她的手,开口问道。
    崔婉清的手上微微一颤,声音也低沉了许多:“她不在府里,或许去了别院吧。”
    李俶面露喜色,凑近她的耳边说道:“那就劳烦五娘,改日再去一趟,可好?”
    还去?
    崔婉清的心里涌起一股羞怒,忍不住想要瞪他一眼,一抬头才知,男子几乎就在自己眼前。
    这么近的距离,李俶可以清楚得看到妻子肌肤的变化,红晕一点点地布满了那张精致的俏脸,近在咫尺的娇艳双唇,吐出迷人的芬芒,刺激着他的感官,将那点酒意无限放大,化作一种强烈的欲望。
    可没曾想,伸过去的头,被一双手臂给挡住了,妻子那个标志性的端容,含着薄怒的眼神,以及不容置疑的表情,让他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殿下自重。”
    李俶行若无事地坐回自己的位子,笑了笑:“五娘车马劳顿,是当好生歇息。”
    崔婉清马上反应过来,敛首施礼道:“妾的身子不好,未能侍候殿下,恕罪。”
    “哪里哪里,你言重了。”
    嘴里说着没滋没味的对白,李俶又回到了那种例行公事般的夫妻生活,勉强陪着她吃完饭,便立刻起身告辞。
    崔婉清依足礼数,亲自将他送出大堂,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心腹侍女上前来,轻声向她禀告。
    “又是沈氏?”
    她实在搞不明白,一个生了孩子的大龄妇女,究竟有什么吸引力,让他如此迫不及待,连个掩饰的功夫都不想做,一时间只觉得身心疲累无比。
    “热水备下了,娘子可要沐浴?”侍女轻声提醒了一句。
    “嗯。”
    在侍女们的服侍下,她脱去那些繁琐的装束,将美好的身段浸入浴盆中,很快周身就被热腾腾的水汽包裹。
    崔婉清闭着眼睛仰面躺着,慢慢地向后仰去,直到整个头部滑入水中,青丝散乱地飘浮在水面上,那些侍女们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毫无痕迹地混入了热水中。
    只有这样,她才能将哭泣,留给自己一人。
    听。
    实际上,李俶并没有在沈未晞的房中过夜,对于他来说,女人给予的那点生理需求,哪有权力旁落来得大,匆匆发泄完,他便回到了书房,将一个男子召来。
    “虢国夫人避而不见?”
    李泌摸着颌下的清须,沉吟了片刻。
    “这没有道理啊,崔王妃乃是她的亲侄女,又逢丧子之痛,上门探望再是正常不过,难道她已经猜到了,咱们的打算?”
    “若是如此,计将安出。”李俶焦急地问道。
    李泌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摇头。
    “果然如此,那就麻烦了,说明至尊已有了易储之意。”
    “啊!”
    不知道是不是运动过度的原因,李俶脸色有些苍白,手指不住地颤抖着,李泌暗自叹了一口气。
    “殿下莫要着急,太子之位,已历十余年,在天下臣民的心中,有着无可取代的地位,这一切,本就是至尊一手所为,如今想要打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先生请讲。”
    “寿王根基浅薄,如今再来招揽,哪个臣子都会掂量再三,只要至尊一日不下决心,咱们就还有机会。”
    李泌不紧不慢地讲下去:“有些事,太子不好做,殿下却不必顾忌,这宫中,不妨多走走,父子之间有了嫌隙,孙儿服其劳,是应当应份的,不是吗?”
    李俶心领意会地点点头,只听得李泌又说道。
    “崔王妃,是咱们与杨氏的一座桥梁,无论殿下心意如何,切切不可怠慢于她。”
    李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装,也要装出一个样子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张嗔喜交加的精致面容,连往常只觉厌恶的小性子,似乎都变成了一种情趣,他郑重其事地拱手答道。
    “多谢先生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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