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春节
    严寒,大雪纷飞。新的一年开始了。
    每天照样请罪写检查。《人民日报》元旦社论指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只是一小撮,似乎给“牛鬼”们带来“希望”。专政人员训话时号召大家抓住时机,彻底交代罪行,不当“死不悔改”。有不少“牛鬼”连夜赶写交代材料。我实在找不出值得交代的东西,生活依旧,按时作息。我知道这又是“态度问题”,但有什么办法?
    说实在的,我想得最多的是春节能否回家。
    已有半年多没有回家,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然即使放别人回家,也可能把我一人扣下来。这已有两次前例,不能不作最坏的思想准备。
    除夕下午刚上班——即开始写罪行材料——“专政小组”来了一人。他先讲了许多报纸社论的精神,终于宣布所有“牛鬼”放假四天。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尽管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喜悦之情也难免流露出来。其他牛鬼也如此。
    “有几条纪律必须遵守,”专政人员说,“第一,不许串门,更不许外出;第二,每天必须在家里人早请示晚汇报时,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第三,继续认真考虑自己的罪行;第四,要向自己全家交代一次自己的罪行;第五,春节回来,交一份书面思想汇报。”
    只要能回家,其他事都好办。
    下午五时半回家,全家人都很高兴。我爱人说儿子早知这个消息,全家人都在等我。爱人还做了好吃的。一个小方桌,四把小椅子。平常我们一家就是在这儿吃饭的。坐在一起,团圆了,感到特别亲切。尽管被关押半年多,我的精神未垮,我爱人和子女从不相信我是坏人,因而并无悲伤情绪。
    可是大年初一却碰上一个难题。
    大约在八时半,我们这一层楼的“革命群众”,都开始“早请示”了。相继传来敬祝“四个伟大”的领袖“万寿无疆”和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的呼声。我赶快按照“专政小组”的规定,招呼全家开始“早请示”。可是当全家四人站在毛主席像前,谁来“带领”呢?
    我身为“黑帮”,没有资格。
    我爱人说:“我从来没有带领过,让女儿带领。”
    让女儿带领“早请示”,应该没问题。因为“文革”初期她参加过机关的宣传队,有表演能力。我立即支持我爱人的意见,叫女儿带领。但女儿坚决不愿意。
    没带领人,怎样“早请示”呢?
    没办法,我只有叫儿子来带领。我儿子当时很小,严格来说让他带领似不够“严肃”。出乎意料,儿子也不愿意。似乎谁也不愿做这件傻事。无可奈何之际,全家都“支持”儿子来带领。
    儿子毕竟年小,“被迫”带领全家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和“副统帅”的身体“永远健康”。总算完成了这个规定。可是勉强儿子这样做,现在想来也感到歉意。
    我爱人不愿带领当然能理解,两个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可能都对这种封建的形式主义的东西感到厌倦了。在公开场合不能不跟着喊几声,在家里却不愿带领。可惜“洞察一切”的领袖不知道这个情况。以后听说,伟大领袖对“副统帅”搞“个人崇拜”以及什么“四个伟大”之类,早就“不高兴”,而且“厌烦”了。如果及时传达了这个“最高指示”,我们何至如此尴尬?
    向全家人交代自己的罪行一事,安排在初二下午。我们围坐在小方桌四周。我爱人了解我的情况,所谓交代实际是对两个孩子。我着重说了在工作中如何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如没有突出政治,过分强调智育等等。这些事几乎是所有“当权派”皆有的罪行,已成套话空话,孩子们司空见惯,听烦了,听过就算了。当谈到十几岁写过一些错误作品时,女儿发生兴趣,要我举例说明。
    我说自己十五岁时所写的一首小诗,名叫《野草》,全文是:“温室的花朵/需要一定的水分、温度和阳光/我们却不断地/像野草/从荒原、坟堆、石缝瓦砾中/发芽,生长!”
    女儿听了,立即说:“这有什么错?不做温室的花朵,在艰苦的环境中成长。我觉得挺好。”
    这首诗谈不上好,但也没什么错。当时系1945年,面临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不可能要求有好的环境;我也只有十五六岁,思想水平不高。我很高兴女儿能分辨是非,但只能违心地按照“革命群众”批判的语言说:“它既没有突出党的领导,也没有依靠群众的思想,只强调了个人奋斗。”
    女儿没表态。我不得不反复批判,大有她不服我则不停之势。最后她把头转过去,不屑地说了一句:“充其量有点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我至今还记得她那轻蔑的样子。
    我不想把问题扯开了。自己都不信的话,岂能说服儿女?趁此机会,我说被捕问题,我没悔过、没自首,更没出卖同志;只是执行修正主义路线的罪行,是该受审查该被批判的。假戏真做,我想让孩子对我的问题心中有个底。
    这个规定任务就算完成了。
    还要写思想汇报,这也是令人头疼的事。从1966年被揪出来开始,规定我每周写份思想汇报。如果写真话这并不难,一千字半小时即可。但那时哪儿能容你讲真话?除非你甘愿被折磨。讲点轻描淡写的违心话也不行,会说你不触及灵魂不暴露思想。每当写思想汇报时,我常坐在桌前,一两小时无法提笔,万分苦恼。别有用心的某人(那个与“母蚊子”对号入座的)多次借此大做文章。
    初四下午,又面临这个局面。折腾一两小时后,我不得不提笔写思想汇报。首先感谢“革命群众”给我们放假,让我们回家过春节。接着表明遵守了各项规定,没有外出和串门,按时在“早请示、晚汇报”时向毛主席请罪,认真向家人交代了自己的罪行,等等。最后决心要用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重新做人,并高呼几项必呼“万岁”的口号——全是劳什子“‘文化大革命’八股”。
    明天清早得回关押之地,难得的最后一夕。从吃晚饭到上床,与两个孩子说不完的话。深夜,又与爱人讨论国家和个人的前景。说来说去,谁知道这“文化大革命”要“革”到何时为止?……
    这就是我1969年的春节。
    2000年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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