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下车,老管家上台阶去拍门,跑出来一个胖墩墩的少年,一脸憨态,见明筝又惊又喜跪下就磕头,把明筝逗得直乐。李氏向明筝介绍道:“这是杂工陈福,目前宅子里就这几人。”
    明筝随李氏走进小院,这是一个二进院。前院正房是会客,两厢房住着陈福和老管家,后院李氏住着。院子不大,却坐北朝南,进门是一座影壁,上雕着重彩的福禄寿喜,影壁墙边是一道山墙,修成游廊,一直通到里边的月亮门,过月亮门就到了后院。后院与前院截然不同,竟然有一池碧水,水边种有垂柳、花木。虽然此时水面冰封,垂柳和花木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但这一切仍然给明筝不少惊喜。池塘边还有水榭、亭子,游廊一直通到西厢房。如此雅致的院子,虽说比不上当年的李府,却也别有洞天。
    李氏看出明筝的心思,笑着说道:“这都是你宵石哥哥置办的,是他选的这个小院,就是看中了这一池水,与当年李府有一丝相似之处。”
    明筝心头一酸,低下头去。
    “大家都乏了,还是边吃边聊吧。”老管家急忙在一旁插话道,一边向李氏使眼色,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高兴的事,怎么又扯到陈年往事上了,“今天一大早陈福就跑菜场采买,走,吃饭去……”
    陈福已在前厅摆好一桌饭菜,几个人走进来,围着圆桌坐下。老管家对李氏道:“以前小姐不在,咱们从简,现如今小姐接回来了,是不是要添个丫头服侍小姐呀?”
    李氏点点头,指着老管家笑道:“老张头,这一次你算说到点上了。”
    “要添丫头?”陈福在一旁听的先乐起来,咧着嘴,笑了半天,“管家爷,挑个俊点的啊。”
    “俊你个头,”李氏举起筷子敲了下陈福的脑门,“吃你的,莫多嘴。”
    明筝心里又是一酸,黯然道:“姨母、张伯,你们还当我是李府大小姐呢?过去的李如意已经死了。”明筝说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望着桌前三人,“我知道你们都是李府旧人,对父亲母亲还念旧情,但是明筝真的受不起呀……我此次之所以跟姨母进京,就是要把六年前构陷父亲的奸妄小人找出来,为父亲,为李氏一门报仇雪恨。但是,我真的不想再连累你们……”
    “傻丫头,”老管家第一个打断她的话,他双眼通红,由于激动,一只手抖个不停,“我一个孤老头子跟随你父亲半辈子,我早已把他当成我的亲人,你就是我的亲侄女。六年前出事那天我刚好出府采买炭火,躲过一劫,我这条老命活到今天,就是等着这一天。”
    “明筝呀,我知道阻止不了你,我今天也给你表个态,这个仇要报。”李氏目光凝重地指着老管家和陈福,“老管家是你父亲一次巡查河道时救下的,半辈子带在身边;阿福的父母都是府里老人,在菜市口被砍的头,他们都是你的亲人,都是可以跟你上刀山的人,如今咱们终于团圆了,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是呀,小姐,”陈福笨嘴笨舌地道,“我就跟着你,你要干啥,我就干啥。”
    “阿福说的不错,话糟理不糟。”老管家道,“小姐,不要撵我们走。”
    明筝心头一热,眼里的泪大颗大颗掉到桌面上,其他三人一见,也慌了,大眼瞪小眼地瞅着明筝。
    明筝抬起头,破涕为笑,嚷道:“好,你们认我这个小姐,是不是要听我的?”
    “那是,”老管家一本正经地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咱府有了当家人,人人都要听当家人的,老夫人也不能例外,是吧?”老管家侧目望着李氏。
    “是这道理。”李氏喜极而泣,“我当年服侍夫人,如今就让我服侍小姐吧。”
    “唉,这个家终于上道了。”老管家眼里泪光闪动,对李氏点点头,“你说的极是。”
    “你从今以后,咱府里的规矩也要立起来,”李氏道,“哪有下人跟主子一起吃饭的。”
    “这个极是,”老管家点点头,“下不为例。”
    “不行——”明筝用筷子敲着桌面,看到他们三人完全沉浸在对往日李府的陈规旧矩里,她决定改一改规矩,也好行使一下自己这个大小姐的权利,“你们想不想听我说——”
    “你说——”李氏鼓励地望着她。
    “好,从今以后,必须一个桌子吃饭。还有,姨母不准服侍我。还有,以后我和陈福一起做饭。”明筝一口气说了三条规矩。
    “使不得,使不得。”陈福叫起来,“出力的活,我干。”
    老管家看明筝小小年纪,这么有主意,分外高兴,便打起圆场,“我看这样吧,老夫人身体欠安,就不用服侍小姐了,但小姐也不能去做饭,这让外人知道了成何体统。”
    李氏点点头,突然她被一事转移了视线,眼睛死死盯住陈福,叫了一声:“阿福,你吃几个馒头了?”
    陈福立刻闭上嘴巴,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两个腮帮鼓成两个包,慢腾腾地伸出四个手指。
    “四个?”李氏盯着他面前的空盘子,拿筷子敲他的脑门,“足足有六个,贪吃贪睡不干活……”
    老管家一笑,“也不多他这一口……”
    “这是一口吗?”李氏气哼哼地道,“有下人一顿吃六个馒头的吗?”
    “吃……”陈福嗡声嗡气地道,“我一顿可以吃八个馒头,但我每次都少吃两个,只吃七分饱,你见过不给下人吃饱饭的东家吗?”
    “你……”李氏气得跳起来,陈福从桌上又抢过一个馒头就跑,李氏去追,陈福围着圆桌跑,一边跑一边喊,“打下人啦……”
    老管家似乎习以为常,淡定地慢条斯理地喝着粥。
    明筝早已在一旁乐得捧腹大笑,这个新家让她倍感温暖。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后,还有一群这样至亲至善的人陪在身旁,便不觉前路的孤单和艰难。
    明筝突然想起一件事,大声叫住正追赶陈福的李氏:“姨母,我宵石哥哥几时来?”
    话音未落,陈福和李氏突然停止追逐,两人身体僵在那里。当着明筝的面,他们三人非常古怪地交换着眼色,似乎是没有达成统一意见,看来他们一直对她隐瞒着什么。陈福偷眼瞥了下明筝,嘟囔了一句:“我去劈柴了。”说完就溜了出去,老管家稍停了片刻,推开粥碗道:“我去看看水缸里可还有存水?”
    明筝感到屋里气氛变得压抑,跟她提到宵石哥哥有关。
    李氏回到桌前坐下,这是她见到明筝后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说起宵石:“那年,我带宵石回河南老家祭祀他祖父,本来是应该他父亲去的,只因老爷临时出门,让宵石父亲留府照看。来回也就一月光景,却不想府里就遭受灭顶之灾。我和宵石悲痛欲绝,宵石四处打探老爷夫人和他父亲的尸骨在何处,身上银两用尽,才打听到在乱坟岗。当时走投无路,宵石一怒之下,把自己卖到乐户,方筹到银两,买来五口棺木,偷偷运到城外妙峰山,起了一个坟头。他如今就在长春院,柳眉之是他的艺名。自他进了长春院,家里慢慢有了起色,后来老张头和陈福也找了回来,李府里一百多号人就剩下这几个人了。”李氏说着,抹去了脸上的泪,“只是,苦了你宵石哥哥,你也知道他自小就好强,如今我都不敢去看他……”
    李氏的话让明筝惊得瞪大双眼:“什么,他进了乐户……”明筝没想到宵石哥哥以这种方式独自支撑着这个家,她眼前浮现出六年前宵石伴她读书时的情景,他聪明好学,连父亲都说他将来一定能考取功名。可如今,入了乐籍,世代相传,不得除籍,不能科考……他将面对的是永远的黑暗……
    明筝刚刚好转的心情又一次跌进谷底,脸上的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她咬着嘴唇忍不住哭起来:“姨母,我对不起宵石哥哥,是父亲连累了他,宵石哥哥……”
    “傻孩子,怎么能怪老爷呢,这是他的命……”
    “那年,”明筝也向李氏说起尘封在心里的往事,“那场大火缘何起,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天我正午睡,被母亲拽起来就跑,跑进花园把我扔进荷花池,一路上到处是哭声喊声,我问母亲发生什么事,母亲只是哭。母亲跪在岸上,大声说,筝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当时我吓坏了,躲在荷叶下,直到天黑我才从水池里爬出来。府里烧成一片废墟,空无一人。我从花园的墙下狗洞里爬出来,刚好经过一辆马车,我坐在地下哭,马车上下来一人抱起我上了马车,我认出是街坊生药铺的刘掌柜,就这样他连夜把我送出城,一直到山西夕山旁一个观音庵,里面的隐水姑姑是他远方亲戚……”
    “唉,原是这回事,”李氏叹了口气,她去山西接明筝当时只急着赶路,母女俩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好好聊过往事,“你父亲心性纯良,广结善缘。这刘掌柜当年曾与东厂结下梁子,刘掌柜求到府上,是你父亲从中调解,方保得他一家周全,他岂有不感恩的道理。”李氏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佛祖保佑呀,去年年尾我遇见刘掌柜,他一眼就认出我,把我拉到无人处,就把你还在人世的消息告诉了我,哎呀,当时高兴的我呀,当场就给刘掌柜跪下了。刘掌柜是好人,必有好报。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宵石,我们娘俩高兴的一宿没睡着,要不是到了年关,我们当时就去接你了,好歹捱过了大年,正月一过,我和老管家就出发了。”
    明筝双手拉住李氏的手,母女俩头抵头挨到一起,眼中都涌动着泪光,往事如烟,转眼已物是人非……
    母女俩相依着说悄悄话,不觉已到掌灯时分。这时陈福愣头愣脑地闯进来:“老夫人,不好了,门口躺着一个死人。”
    一听这话,李氏和明筝都站起来。李氏知晓陈福太憨,脑子不好使,不放心地交待他:“去把管家找来,我们这就过去瞧瞧,怎么这么晦气呀……”
    陈福应了一声,转身跑出去。明筝扶着李氏一路疾走,走过影壁,来到大门口,看到门边斜躺着一个灰布衣衫的年轻人,一脸灰白,似得了什么急症昏厥了,一旁散落着他的行李,几卷书和笔墨等物品滚了一地。
    “像是一书生。”明筝联想到路上遇到的几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心里起了恻隐之心,立刻上前去查看,探了下鼻息,尚有温度,便叫道,“有气,还活着。”明筝叫身后的陈福,“阿福,快,来抬他。”
    陈福被李氏从后面拉住:“慢着,此人来历不明,咱不能收留呀。”
    “姨母,你又来了。”明筝回头嚷起来,“你看这地下的书,明摆着是个书生嘛。”
    老管家听见陈福喊他也赶过来,一看这情景就跑到年轻人身边:“让我看看,哎呀,此人眉目清秀,衣衫虽不华丽,但样式新颖,做工考究,应该是个殷实人家,所拿物品皆是考试用具,应该是三月会试的书生,为何流落致此,等他醒了一问便知了。”
    明筝很满意老管家的一段说辞,“张伯,你看人不会错,来吧,先救人要紧。”说话间,三人已把书生抬起来,李氏被三人挤到一边,气得干瞪眼。
    陈福背着昏厥的书生走到前院西厢房陈福的房间,正好这间房空着一个炕,让他躺上去。老管家从茶壶里到出一碗热茶,陈福托着书生的背,把热茶灌倒书生的嘴里。书生喝了一口,剧烈的咳了一会儿,然后把剩下的一口气喝完,喝完后,书生有了意识,望着他们,张了张嘴,虚弱地说了一声:“有吃的吗?”
    “啊,敢情是饿的?”陈福一边嘟囔起来,“刚才我少吃一个馒头就好了。”
    “何时少你吃了?”李氏伸手指戳了下陈福的鼻子,转身出去取吃食了。不多时,李氏端着一碗面走进来,面上还卧了一个鸡蛋。书生二话不说,端起碗就吃,呼啦啦一碗面眨眼的功夫吞到肚子里,惊得炕前四人面面相觑,这得几天没吃饭呀。
    书生吃完面脸上的气色好了许多,竟是一个清俊的人物。他站起身向前深深一揖:“学生姓萧,单字一个天,曲阜人氏,此番进京参加贡院会试,不想路遇劫匪,盘缠尽数被劫,捱到今日倒在贵府前,得诸位贵人相救,小生感激不尽。”
    屋里几人听书生如此一说,又见他举止有礼,温文尔雅,极为同情。不禁大骂世道艰难,跟着唏嘘一阵子。
    “那你以后作何打算?”明筝问道。
    “听天由命吧。”书生叹口气,垂下头,消瘦的面孔一片惨白,“已是打扰各位,就此告别。”说着,他低着头向外面走。
    “慢着,”明筝叫住他,然后对着屋里三个人道,“你们不是要找人服侍我吗,不用找了,就是他了。”
    屋里三人愣住,大眼瞪小眼。
    “小姐,哪有找个男人当丫头的?让他服侍你?”陈福瞪圆了眼睛。
    “哎呀,谁让他服侍了,让他在家里帮陈福干活行吗?”明筝大声问。
    “不行,我的活凭什么分给他呀。”陈福嘟起嘴巴。
    “明白了,”老管家笑起来,“小姐宅心仁厚,想留这位公子在家里住下,如果这位公子考取功名,岂不是一件美事。”
    “是呀,”明筝笑起来,“谁没有落难的时候,岂能袖手旁观。”明筝转向李氏,“姨母,你说是不是呀?”
    “哼,要说是不多他这一口,但是这一口,要从你们嘴里抠,尤其是你阿福,从今以后,你只能吃四个馒头。哼……”李氏不满地瞪了他们三人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啊……姨母答应了。”明筝转向书生,“这位公子,你就放心住下吧,我的家人都是极任善之人,你不必拘谨。”
    萧天转向三人,又是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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