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钰跳上炕,纵到窗前轻轻一推,窗扇应手而开,心知不妙,急忙纵出窗外,跃上房顶四外打量。夜色如磐,目不及远。心道:小情乖乖这是走了?她连蓝底白花的小包都没带,像是一去不回?小包里有大宋的物事,她从来不离身的。那年在大辽晋王府,她为了甩脱我好跟随妈妈逃出上京,宁可用药将我迷倒,但小包却始终带在身边,那是表明她还打算日后带着小包回大宋。这回她连小包也不要了,是不是表明??????
    佟钰不敢往下想,纵身落地,向北疾行。小情乖乖一定往北面去了,天地虽大,但她只有一个去处。
    佟钰奔跑虽疾,落脚极轻,不时倾听四周是否有宛霓起步踏足的声音。可他不敢高声呼唤,宛霓有意不辞而别,察觉有人来追必定要躲避隐匿,那就更不容易找到她了。便放开两脚,不顾一切地飞奔。但心急火燎地从子时赶到卯时,又从卯时赶到酉时,竟是始终未见宛霓踪影。心内暗自思忖:兴许自己跑得过快将她甩到身后去啦?那也背不住。不过也行,既然已经跑过了头,那就到头上去等。
    佟钰拿了定准,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除了每晚睡上一会儿,竟是日夜兼程。这一日,到了燕京西首的西山寺。
    西山寺有八处寺院,佟钰径奔大觉寺清水院,这里葬着宛霓的妈妈和哥哥。
    此刻,清水院中异常幽静,院落清清,古柏郁郁,青石成甬。甬路尽头便是宛霓妈妈和哥哥的墓茔。院落内一名寺僧正持帚打扫,看了一眼慌急奔进的佟钰,也未说什么,又埋头继续扫地。佟钰来到墓前,见宛霓妈妈的墓和敖卢罕的墓均已重新修葺,青砖砌拱,白玉围栏,墓前各自立起一座石碑。碑上的契丹文字,佟钰却是不识。
    这地方好生肃穆,宛霓妈妈虽贵为皇妃,但半生漂泊凄苦,去后能得享这一方清幽之地,也算是福份了。佟钰在两座墓前拜了几拜,转身来到大殿。殿堂上也是纤尘不染。供案上烛火通明,香烟缭绕,正中供着长生牌位。牌位上题着契丹和女真两种文字,女真字佟钰倒是认得,一块牌位上题:“大辽皇文妃萧氏之位”。另一块牌位上题:“大辽晋王耶律敖卢罕之位”。两块牌位的落款年号均是:“大辽天祚保大五年”。
    供案上还放置了“墓志”一匣,长约三尺,通体由羊脂白玉制成。志盖盝顶,中部阴刻“故文妃萧氏玄堂志铭”几字,四角浮雕牡丹花图案,四边线刻十二人物,人物头顶十二生肖。志石上注明墓主为辽天祚帝贵妃,以及生卒年月,并育有一男两女。
    佟钰瞧着牌位和“墓志”上的字迹有些眼熟,包括殿外墓碑上的字,好像是小坏蛋合喇的笔体?没错,小坏蛋喜欢汉字隶书,说它笔划藏头掖尾不露锋芒最显平和。眼前这牌位和“墓志”上的字,都写得圆头圆脑无一笔锋刃,可不就是小坏蛋的笔体么。决计没错!这家伙,嘿??????怪不得这里修葺的这般整洁气派,有小坏蛋这大金谙班勃极烈一力操持,还不是要多阔绰就有多阔绰。
    佟钰点了三支香供到案几上,这香的气味也很独特,是龙诞香的香气。龙诞香只在皇宫里才有,早年佟钰在大宋皇宫里就闻到过,一两银子一支呢。还有这玻璃九转荷花枝灯,也不是民间的俗物。这殿里殿外的布置,样样都精致稀罕,可见小坏蛋费了不少心力。
    佟钰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有什么了不起,我家要是不破败,也能置办得这般齐整,比小坏蛋布置的还要排场。小坏蛋这么尽心尽力,是做来给小情乖乖瞧的。他见小情乖乖回归大宋,心里的埋汰想法落了空,可又贼心不死,便在别的事上下工夫,想叫小情乖乖回心转意。真是瞎费心思,小情乖乖怎会回心转意?
    但是??????现下小坏蛋的机会来了,小情乖乖看到这里的情形,未必就不心生感激?一感激未必就不转意?一转意那就??????那就??????那就非回大金不可了。那可是大糟特糟,糟天下最大之糕!倒天下最大之霉!麻天下最大之烦!而最最糟糕的是,我对小情乖乖妈妈的后事什么也没有做!
    小坏蛋唱对台,好戏连台,我这里却连开场锣还没敲呢。
    佟钰心下琢磨,此时跟小坏蛋比阔绰可不占上风,他是大金国的谙班勃极烈,我只是大宋的一个穷百姓,明摆着吃亏。要比就比另一路功夫。想着,拖过一个蒲团,在供案前盘趺大坐:这路功夫,小坏蛋可就比不过了,我就在这坐等小情乖乖。
    佟钰做起功夫,双掌合十渐渐入定,浑忘了周遭的一切,忘了喝水、吃饭、睡觉,也不记得当下是什么时辰。只隐约觉出有伙人进殿来对着他大喊大叫,又推又拉,又是用木杠想把他抬走,却始终没有挪动他。
    佟钰正自魂游四方,恍惚间,忽觉鼻子麻痒难耐,忍不住“扑哧”打了个喷嚏,就此睁眼一看,欢喜叫道:“小情乖乖!”只是声音嘶哑,连他自己也没听清叫的什么?嘴巴里还有股咸咸的味道。
    宛霓从身旁站着的一名寺僧手里接过一碗清水递到佟钰脸前,佟钰撅嘴凑近碗边,清水中立时冒出几缕鲜红血丝,此刻他正焦渴,也顾不得许多,“咕登,咕登”牛饮起来。
    那位寺僧却道:“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原来这位施主还没有死,佛祖这便不会怪责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宛霓眉目含嗔:“人在你们这里,你们不给些吃的,连水也不给喝一口吗?要是在这殿里出了人命,佛祖怎么不怪责?”
    寺僧连连打躬:“哎呀,女施主,你可屈煞小僧了,这位施主要是能吃得东西,喝得清水,小僧又何苦犯愁?这几天可把我们害苦了。这位施主刚进寺时,小僧见他还像个正人君子,各处拜祭,倒也规矩。没成想溜进这殿里,他一屁股坐下再也不起。我们寺院虽不禁人拜祭,但也不能随便留人住宿呀。小僧见天色晚了,便请这位施主往别处安歇,却怎么呼唤他也不理。小僧当时还以为这位施主敢是坐化了?探探鼻息,还有一口气。小僧由此断定,这人定是来寺里捣蛋的,便招呼来十几名师兄想合力将他抬出寺外。哪料想,任凭我们十几人如何使力,这位施主硬是连晃也没晃动一下,就如同身子下面生了根一般。我们见抬他不动,就用杠子打他??????”
    “什么?你们??????你们打人?”宛霓惊诧得瞪大了两眼。
    寺僧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时谁知道他是不是好人哪?过去寺里时常有惫懒汉子混赖斋饭布施。”
    宛霓气愤道:“为一餐斋饭就动手打人,岂是出家人慈悲心怀?”
    佟钰几口将碗里的水喝得精光,听宛霓含嗔带怒数落寺僧心里畅快无比:小情乖乖可还从未跟人瞪眼使过厉害呢,这都是为了我的缘故,她是心疼我嘿,呵呵。但这寺僧着实可恶,居然敢拿木杠打我!不过,此时说来让小情乖乖听听倒也不错,最好再说得厉害些,说将我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呵呵呵,那样小情乖乖会更加心疼。
    但那寺僧却只管替自己叫屈:“单是为一餐斋饭小僧怎会打人,可这位施主待在殿上不走小僧是要担罪责的。本寺戒律精严,擅自留客要责罚八十法杖。女施主也替小僧想想,这八十法杖打下来,小僧会是什么样?”
    宛霓不理会他说的,兀自气咻咻地道:“不管怎样,打人就是不对,这要是将人打坏了,你们该怎生担当?”
    寺僧亦是连连叫屈:“哎呀女施主呀,快别这么说,眼下还说不定谁打了谁呢?明着是我们拿杠子打他,碗口粗的顶门杠打折了两根,可这位施主身上一点破损都没有。倒是小僧的那十几个师兄,个个筋断骨折,愈是使杠子下手狠的,愈是伤得厉害。小僧长这么大,这怪事还是头一次遇见,怎么挨打的一点事没有,打人的反倒伤得不轻?小僧觉得古怪,就将这事禀报了本寺住持。住持见了也认定这位施主是妖魔一类,便叫放烟火熏,冰水浇??????”
    宛霓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们??????竟用这等害人之法,就不怕佛祖降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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