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钰四人遂不再往东,继续南行。乡民正不知投奔哪里是好,见有人带头,便也随着向南。佟钰留意后面,没有听到追赶上来的马蹄声,心内稍安。但他清楚,即便放纵乡民们逃上一天,金兵骑马不消一刻就能赶上来。是以佟钰他们走得不紧不慢,天一擦黑,便找了个村落歇息。
    第二天早起,佟钰打开房门,不由大吃一惊!只见满村都是逃难的百姓,不下数千人,把个小村落占得满满当当。房屋不够住,许多人就宿在屋檐底下或道路两旁。而他清楚记得,昨晚跟随来此的乡民,不过才几百人。
    佟钰向来警觉,即便睡熟,稍有动静也会立时警醒。想是昨晚过于关注远处不时响起的金兵马蹄声,而对村里喧闹了一夜的嘈杂声未加留意。
    这些逃难百姓当中,还有参加过苍岩山擂台比武的大宋好汉,不少还是半熟脸。砦家庄的砦九娘也在人群里面,倚墙坐地,满脸疲惫,衣服上斑斑点点尽是血污。在她身边,横卧着几个身缠绷带的庄丁,看情形是跟金兵动过手了。
    见到佟钰等人从屋里出来,砦九娘面现鄙夷之色。宛霓见受伤的庄丁绷带下渗出血水,取出药瓶想为伤者敷药止血,却被砦九娘一掌打落地下。喝道:“少给我假惺惺的,一身羶臊气,躲远点!”
    宛霓没有防备,吓得一哆嗦。
    佟钰忙将她拉了回来,道:“这人不识好歹,不要理她。”
    砦九娘见状,捎带连佟钰一起骂:“好好的大宋人不做,跟个小胡女勾搭连环,想想你父母,可是汉人吗?”
    佟钰气愤之极,叫上念儿、突不古道:“咱们走,别管他们,无情无义!”
    出了村落,佟钰回头望去,身后稀稀拉拉只几个人跟着,大多数乡民和大宋好汉都没有跟来,想是朝另一方向走了。心道这也好,反正大家见面就生厌,最好各走各路,各不相扰,免生闲气。乡民们有砦九娘等护着,不致遭金兵欺辱。
    走了一程,回头再望,跟随在后的还是那几人。其中一人还反剪着双臂,头上罩了一只布口袋,将整个头脸都遮盖住了。佟钰猜测,许是乡民们捉住的窃贼,捆住了要予以惩罚。唉,这窃贼也是个不长眼的,也不看看现下什么光景?这时还偷东西,着实可恨。
    只是这几人总跟佟钰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并不想近前来。佟钰他们快走,这几人也快走;佟钰他们停下,这几人也止步不前。想来是不愿与佟钰等人同行,佟钰倒也并不介意。
    行到晌午时分,佟钰他们歇脚打尖,那几人也停下,在不远处觅地歇息。
    佟钰垒石为灶,将从金营中带回的牛肉倒些出来,放在一只瓦罐里烹煮。瓦罐和几只粗瓷黑碗是突不古捡拾回来的,都是逃难乡民丢弃不要的累赘物。念儿在一旁帮着搂草捡枝,添柴生火,跟着一起忙活。佟钰一瞥眼,见她胸前系着十字花襻,身后背着舒大哥的长剑和宛霓的蓝底白花小包。那长剑过于长了,不时磕碰她的两条小短腿。
    念儿见佟钰注意自己,显得异常高兴,道:“大哥哥,你要换洗衣服吗?”
    佟钰奇道:“这是小情乖乖的物事,你怎么背着?快还她!你还小,也背不动。”
    念儿却着起急来:“我正使劲长呢,我学突不古大哥的样,每天都多吃一碗饭,所以每天都长高。不信你瞧,今天我就比昨天长得高。”
    佟钰板起脸道:“长高那是以后的事,现下还不够高。说实话,这物事是不是你硬跟人家要来的?”
    “才不是呢。”念儿撇嘴道:“是她自己说身子乏了让我背的。大哥哥,日后你要换洗衣服就向我讨。”
    佟钰心下一沉,此刻他无暇理会念儿说话,抬眼找寻,见宛霓在一块石头上抱膝独坐,痴痴地望着北方出神。心想,小情乖乖这几日尽遭人白眼呵斥,心里定然十分委屈,等下多和她说说话,让她心情舒畅些。想着,添了两根硬柴,不多时瓦罐内汤水翻滚,飘出香气。正在这时,马蹄声骤然响起,佟钰不由大怒:“他们可真会赶时辰!”
    一时,人群如卷席般涌了过来,一直跟随在后的那几人当即跳起身,汇入人群中。佟钰却不愿丢弃即将到嘴的美味,任凭人群从身边跑过,坚守锅灶不动。
    待人群风卷过去,金兵退走,佟钰转怒为喜:“呵呵,大将军稳坐钓鱼船,这回清静了,大家快来吃大席面哪!小店重张致喜,分文不取。”连汤带肉盛了一碗,先递给念儿,然后招呼宛霓、突不古。
    蓦地,宛霓高声惊呼:“大家先别吃!”
    其时,念儿已捧起碗凑到嘴边,正要嘬唇吮汤,宛霓甩手一枚银针将她的碗打碎,滚烫的汤汁顺着念儿手指淌了下来。
    “怎么回事?”佟钰吃惊问道,顺手抄起一把雪裹住念儿手掌。
    宛霓道声:“有毒。”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枯黄草叶。
    佟钰见她面色凝重,以为遇上强敌,环顾四周,小心戒备。
    宛霓向瓦罐内细细检视,又将银针伸到汤水里探了探,道:“这锅里却是无毒,可以吃。”
    佟钰、突不古登时松了一口气。
    念儿却埋怨道:“本来就没毒,这不是害人嘛。”
    佟钰摊开她手掌,见十根手指已成红色,知是烫得不轻,只是强忍着不教泪水流下来。便蔼言安慰她道:“没毒就好,不过小心没大差,还是得多留神一些。”
    宛霓要给念儿敷药,念儿倔强地将头一扭,两手仍教佟钰握着,道:“我这样就挺好,才不抹你的药呢。”
    佟钰欲息事宁人,和解地冲两边笑笑,招呼道:“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吃呀。”
    佟钰见宛霓仍举着那片草叶细瞧,凑过去问道:“这破草有什么古怪?”
    宛霓道:“你可别小瞧它,这叫‘风流鬼’,最是毒性。我只奇怪,这地方怎么会有这种毒草?”
    佟钰道:“草哪里还不长。”
    宛霓道:“不,这草只棒槌山有。”
    佟钰去过棒槌山,却没有见过这种草。表面看,这草与寻常草没什么两样,但翻过来的背脊上,长了一长溜鱼鳍一般的钩刺。
    佟钰道:“棒槌山是在辽北涞流水,许是金兵当作马草带过来的。”
    宛霓摇摇头,道:“不会,女真人都知道这草有毒,是以他们从不在棒槌山放牧牛羊马匹,也不用棒槌山的草喂马。”
    佟钰搔搔头皮:“这可就奇了,大老远的,谁会专意带着棵毒草来回瞎跑?”
    宛霓也是不解,道:“是呀,这事的确让人琢磨不透。佟钰哥哥,以后你一人,凡事可要多当心一些。”
    佟钰只顾专注那片草叶,并没听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道:“棒槌山是专长人参老棒槌的地方,却也长这等毒性的草,可见我跟五穷鬼说的那话是对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别之处。这倒和人有些相像,好人坏人总是芜杂在一起。”说着,从宛霓手中接过草叶,就手丢进灶底烧了。道:“这等祸害人的东西,还是除了干净。小情乖乖,你发现毒草有功,本将军奖你一碗牛肉。你可要都吃了,违令者,杖责八百。”将满满一碗牛肉,塞在宛霓手里。
    宛霓笑笑,喝了两口汤,又将大半碗牛肉拨回瓦罐里。佟钰瞧着,也只是无奈。
    吃过东西,收拾起程。行不多远,却见本已跑到前面去的逃难乡民,又都折返了回来。佟钰早有预料,既然四面都被金兵包围着,最终大家还得走到一起。逃难乡民见金兵追到这里纷纷掉头回去,便又尾随在佟钰他们后面。至晚,寻房屋就地歇息。
    佟钰仍顶门睡在过道里,半夜时忽听“嗒”地一声微响,随即警醒坐起。一侧房内突不古鼾声如雷,另一侧则没有声息。便低声唤道:“小情乖乖!”不闻回应,佟钰的心忽悠一下提了起来,有种不祥预感,忙即扑入房内。念儿还在熟睡,身旁放着蓝花小包和长剑,而宛霓却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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