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钰不由大吃一惊,舒大哥原来是个死牢丘!怪道他平时老用长发遮挡住脸颊。
    但酒鬼书生却不为所动,只淡淡地道:“俺早看到了。”
    舒洛哽噎道:“我在这辽北苦寒之地,夜夜做梦回到了洛阳,回到了家人身边,醒来却都是一场空梦。我也时常在想,某苦读诗书十余载,胸中抱负还没有施展,就这么完了?实在心有不甘!只盼着有朝一日朝廷大赦天下,那时我便有出头之日了。”
    酒鬼书生冷冷地道:“俺看你不仅夜夜做梦,连白日也在做梦嘿!”
    舒洛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这种机会极少,几乎不可能。是以,我正谋干一件大事,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说到这儿,他精神随之一振,道:“这件大事若能做成功,可说前无古人,便是苏秦,张仪亦不能比肩,史册上也会大大著上一笔。不客气说,那时某乃亘古一人!”
    酒鬼书生警觉起来,道:“你想做什么?俺可告诉你,你要是做出不利大宋的事,俺决计放你不过!”
    由于激动,舒洛白晰的脸庞泛着红光,道:“兄台误会了,舒某怎会做出那等卑鄙龌龊之事。某所谋干的,正是大大有利于大宋的大好事嘿!”
    酒鬼书生沉吟一下,缓和了口气道:“俺虽然还不清楚你具体要做什么,但约略也猜出个大概,希望老弟能听俺说句心里话。”
    舒洛热切道:“兄台请讲,若有诚意,咱二人可以联手,珠联璧合,大事可期。”
    酒鬼书生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俺要说的,正好相反,是劝你就此住手,这事再也休提。”
    “这却为何?”舒洛不由一怔,道:“兄台难道没有看出,此时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时机么?我等成就万世英名,正逢其时,如何能错过这个绝佳机会。”
    酒鬼书生道:“依俺看来,此时非但不是大好时机,且是大差时机!原因就在于大宋朝廷根本不能成事。赵家这几个官儿,除去太祖赵匡胤还有些勇气,哪一个不是懦弱无能之辈。就说徽宗这人,除了一笔好字、几笔好画,可说一无是处。再瞧他用的这几人,奸相蔡京、媪相童贯、隐相梁师成,全都是些追名逐利之徒,做尽坑人害人、敲诈百姓的坏事。指望他们,别要给大宋招来灾祸。”
    舒洛变了脸色,哼道:“兄台这般推三阻四,一意指摘朝廷圣上,想必另有隐情吧?大概与梁山有些瓜葛?”
    酒鬼书生道:“这与梁山有什么干系?俺这可是好言相劝,弄个不巧,到头来别说是你成就不了万世英名,只怕要留下千古骂名嘿?还请老弟三思而……什么人?”
    话未说完,酒鬼书生冷古丁大喝一声,闪身出了帐幕。舒洛也抓起长剑,随后追出。
    佟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自担心,忽然帘门一挑,低头进来一人,道:“你好啊,佟小官?”
    佟钰一见,立时坐了起来,惊喜道:“咦,是你啊,老伯!那天在辽兵大营里与你失散,我一直记挂着你嘿。”佟钰说的可不是瞎话,他的确惦记着这个老伯,一天来念叨了好几遍。
    “是吗?我惦记你,你也惦记我,我俩相互都惦记着,这好得很哪!”老伯嚄嚄嚄地笑了起来,显得十分开心。
    佟钰关心道:“那天你没遇着麻烦吧?”
    “没有没有,我哪里会遇着麻烦,从来都是我给别人麻烦。佟小官,我可是找了一天大半夜才找到你的哟,不为别的,就是担心你的病。是以大半夜巴巴地赶了来,给你送一碗热汤。”说着,端出一只盛着汤汁的银碗。老伯道:“犴鼻熊掌蟹子黄,不及一碗老娘汤。临睡前有碗汤喝,那可是天大的福份。来,乖宝,快趁热喝了。”
    那汤腾腾冒着热气,但却散发着一股苦涩味道。佟钰有些疑惑:“不对吧,你这汤里怎的有股子药味?”
    老伯并不隐讳,道:“我在汤里加了几味药,对你身子大有补益。”
    佟钰被帐内炭火烤得正感焦渴,便接过碗来举起刚要喝,忽听帐外有人道:“佟钰哥哥,先别喝!”话音未落,宛霓走入帐内。
    佟钰道:“小情乖乖,你怎么来了?”
    宛霓道:“我听见有人说话,是以过来瞧瞧。”边说边从佟钰手中接过银碗,凑到鼻端下闻了闻,不由蹙紧眉头,质询老伯道:“你为何要加害佟钰哥哥?”
    老伯猛地沉下脸来:“胡说!我喜欢乖宝还不及呢,干吗要加害他?”
    宛霓道:“不是加害,那你为何要在汤里加入这些药物?”
    老伯脸色和缓了些,道:“女娃子多事了,你没见乖宝病着呢吗?加些补药,补益补益身子,有什么不对?”
    宛霓道:“补益身子固然很好,可你所用药物却与佟钰哥哥病症全然不合!佟钰哥哥苔黄燥,脉洪数,症由外感热毒,邪热入里所致,当为气分实热。医书上说‘寒者热之,热者寒之’。治疗热毒,需重用生石膏、知母、黄芩等辛寒苦寒药物,配以银花、连翘、板兰根、蒲公英清热降火。而你用的俱是些虎骨、蕲蛇、乳香、麻黄、全蝎、当归、马钱子这等大热大燥之药,岂不是……岂不是让佟钰哥哥病上加病?”
    “嚄嚄。”老伯不禁大为佩服:“看不出你个小姑娘倒还是个行家,我在汤里加了半只野蜂窝以掩药味,居然还是被你一样不差地说了出来。但你也应知道,实症须用攻法,我这是以毒攻毒。”
    宛霓道:“更加不对了,佟钰哥哥中的乃是天下最最离奇的奇热之毒,根本无药可医。你连病症都没有弄准,就乱下虎狼之药,非但不是以毒攻毒,而是毒上加毒。这剂方药,对医治风寒湿毒、化血活络倒很合用,不知你安的什么心思?”
    老伯没料到眼前这小丫头竟然懂得药理,脸色十分尴尬,一时青,一时白的。
    佟钰也道:“是呀,汤不全也说我这病无药可医呢。汤不全的医书,小情乖乖从头至尾看过了,她说你这汤不合我用,那就定准不合我用,我还是不要喝了。不过老伯,你大半夜给我送汤来,我还是很承你的情。”
    老伯立时接口道:“对对,我也是一番好意,嚄嚄。”
    宛霓道:“既然不合用,那就与毒药无异,还是倒掉了吧。”说着,作出欲转身出帐的样子,但却拿眼瞟向老伯。
    老伯急了,一把夺过银碗,道:“女娃子,就是不知爱惜物事。这些药都是托人从大宋捎过来的,珍贵之极,倒掉岂不可惜?”仰脖子将药汤喝了下去。
    喝过药汤,老伯问佟钰:“你们是不是打算在这里常住啊?其实住下也好,这里人都很和善,也好交往,你们就安心住着,我也会时时来看望你们。好了,我该走了,你俩也早些歇息。”说着,掀起帐帘,匆匆钻出帐外。
    宛霓听着老伯走远,埋怨佟钰道:“你怎么不问问清楚,就随便喝人家的东西?”
    佟钰想起早先曾随便喝了汤不全一口白水,竟险些丢掉性命,这时也有些后悔,道:“当时我口渴的很,想也没想就要喝,以后我再也不喝了就是。”
    宛霓见他知道错了,便即作罢。问起酒鬼书生和舒大哥去了哪里?佟钰告给她,听到外面有动静,他俩人就追出去了。正说着,舒洛掀帘进来。他说刚才一出门就撞见三个人,往北边老林子里跑了,他追了一程没有追上。
    是三只坏马!佟钰与宛霓同时心里一惊。三人在一起,肯定是他三个。不过,他俩倒不担心,有酒鬼书生在,三只坏马就不敢靠近这里。
    宛霓看到已然无事,便回自己住处安歇。佟钰则想等酒鬼书生回来,问问他有什么热闹故事。然而等了一会儿,酒鬼书生没等来,他自己却已困得再也坚持不住,两眼一合,睡了过去。
    佟钰惦记围猎的事,天一见亮就爬了起来,酒鬼书生与舒洛均不在帐内,便走出帐幕。这时,合喇牵着枣骝马已候在帐外。佟钰望见山坡下面聚集了许多人,马嘶人叫,很是热闹。合喇说这是各部落为了围猎的事正在分拨人手、指派头目,完了还要演练阵法,有阵子功夫呢。他要佟钰与宛霓和他一起先行赶往断崖处。两人当即喊起宛霓,步行往北边赶去。
    走在路上,逢着沟缝洞穴什么的,佟钰都要停下来窥探窥探,看看有没有宝藏。他本来走路就慢,这一来就更加慢了,惹得合喇不时催促他快走。正行间,合喇忽然俯下身子,在雪地上察看什么。
    佟钰立时抓住了把柄,道:“嗨,这回可是你耽误工夫,不赖我,到时赶不到地方可别光说我一个人。”
    合喇以指按唇嘘道:“别嚷,这里有大家伙。”
    “什么大家伙?”佟钰也警觉起来,向四外打量。
    合喇道:“嘿,瞧着吧!”他将枣骝马拴在一株树上,然后与佟钰、宛霓躲在一处灌木丛后面,从衣囊中掏出一只木哨含在嘴里,“呦,呦”地吹了起来。不大一会儿,传来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喀嚓喀嚓”的踏雪声,听动静,果然是个“大家伙”。
    佟钰屏住呼吸,顺着声音向一片松林中望去,先是看到一副枝丫横生的大角,接着,从一棵合搂粗细的松树后面闪出一头大鹿。大鹿口鼻中喷着一团团的白气,轻快地抬着蹄子,一颠一颠地朝这边灌木丛奔来。它是被合喇的哨声吸引过来的。
    合喇悄悄从身上摘下雕弓,抽出一支羽箭,悠地拽了个满弓,瞄向大鹿。眼见大鹿将要遭殃,佟钰当真是急中生智,故意脚下打个闪失,发出“哎哟”一声。与此同时,大鹿头上丫角也扑地被一枚雪团击中。大鹿一惊,调头就逃,转眼没入松林中。
    然而,合喇紧拽着弓弦毫不松懈,只是将瞄准方向,调向就近的一座山头。转瞬间,山头上出现一头大鹿的身影,昂着头向这边张望。就在这时,“嘣”地一声弓弦响,大鹿随即隐没于山头后面,再也没有现身出来。但是弓弦响后,却并没有羽箭射出?
    合喇笑得弯下了腰,瞧瞧佟钰,又瞧瞧宛霓,异常得意。道:“你们以为我会放箭是不是?才不会呢!我的这支箭,根本就没有扣在弦上!告诉你俩吧,这只犴达罕虽然是只公的,但它正在壮年,我们还指望它传种接代呢。射杀了它,就等于射杀了好多小犴达罕,谁会干这傻事?”
    佟钰感觉受了捉弄,心道:这小坏蛋,还挺有心计。以后得加倍小心,别要上他的当!
    合喇牵了枣骝马看看天色,忧郁道:“咱们得快些赶路了。佟钰,你要再不快走,我们可不等你。这地方常有狼啊、熊啊的大家伙出没,你可别说我没提前告给你。”
    佟钰对合喇说话时那副吓唬人的腔调极是不满,怎的连句大哥也不叫,昨天刚立下的规矩,今天就忘了?不过,他对有狼熊出没的警告却是毫不怀疑。有罕达罕,肯定就有狼和熊!不由加快了脚步。走着,他问合喇:“你怎么知道犴达罕会在山顶上重新露头?”
    合喇又笑了起来,嗬嗬嗬的,响成一串。笑了一阵才道:“你问这个呀?犴达罕可傻呢,比傻狍子还傻。傻狍子只是胆小,听到一点动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吓得掉屁股逃跑。而犴达罕恰好相反,虽然它也胆小,可它还有好奇心,即便当时逃了,它也要转回头来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以有经验的猎手抓住它这一特性,往往第一箭射不中,便射它第二箭。其实,事前我就已经料到你们会出声吓跑犴达罕的,但等你们真的做出来,被我一下猜中,我还是忍不住想笑。不过,我可不是有意笑话你们!我这人就是这样,一遇到好笑的事就笑个不了,止也止不住。去年师父跟我说了一件好笑的事,我一连笑了七天呢,想起来就笑,唉,真没办法。”
    三人穿过山林,来到一座山脚下,在通往上山的路上,合喇打开一道圆木制成的栅门,等人和马都进入门内,又从里面反拴上。然后,三人一马攀上山顶。
    山顶上地方不大,但很平坦。有拴马的木桩,和一根竖得很高的旗杆,想是这里经常有人来。靠外一面是处断崖,直上直下的崖壁有十几丈高。俯身下望,青郁郁的山林连成了片,一眼望不到尽头。而在断崖底下,却是个两山夹峙的隘口。
    合喇拴好马,急忙向远处打望了一阵,道:“还好,咱们没耽误事。”说着,从马背囊中取出一黑一白两面旗帜,用绳索穿了,先将黑旗升上旗杆,道:“升上黑旗是告诉他们这里准备好了,可以开始围猎了。”
    佟钰问道:“他们在哪儿?看得到这里吗?”
    合喇道:“看得到。从这里到那边老林子,有十几个快马探子传递消息,只要咱们这里一发出信号,他们那边很快就知道了。到时爷爷便指挥人马展开燕翅阵,将野兽往这边驱赶。你们看到崖下的山口没,只有这一条路通到外面,也是野兽逃走的唯一通路。我在崖顶见野兽逃得差不多了,就升起白旗。崖下的人见了,就落下闸门,将道路关死。这样一来,抢先逃走的都是些强壮的,它们适于生存,可以繁衍后代。而圈在闸门里面的,只剩下些老的和弱小的。即便如此,弱小的我们也是不杀,只杀老的。反正老的也命不长久,取了它们的肉和皮,供族人果腹御寒。”
    佟钰担心道:“那万一要是野兽都逃光了呢?它们跑得可快着呢,这么多人围了半天,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合喇笑道:“怎么会?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哪。”
    忽然宛霓叫道:“快看,那边好像开始了。”
    三人翘首望去,在林带稀疏处,隐约可见有人骑着马在奔跑。
    合喇兴奋叫道:“嘿,嘿嘿,瞧见没,这就是燕翅阵,中军稳固,两翼分飞,将敌阵死死钳住,待敌稍有挫动,中军立时压上,此战便大功告成。”
    这时,山林中虎啸熊吼,震天撼地,仿佛整座山林都要被掀翻了过来。大群野兽,开始往断崖这边狂奔,蹄声杂沓,响如擂鼓。跑在最前面的是鹿群,箭一般蹿过隘口逃了。
    佟钰头一回这么近距离看野兽,好多野兽他连名都叫不出,便一叠连声地问合喇:“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合喇一一指给他认识,哪只是老虎,哪只是黑熊,火红色的是狐狸,长獠牙的是野猪,还有狍子、麂子、麋鹿。那老虎本是山林之王,无端被人驱赶,显得极不情愿,一边逃,一边还回过头去大吼几声,好像在发泄不满。
    佟钰见野兽逃得差不多了,便催促合喇赶紧升起白旗发信号落闸。合喇紧张地握着升旗的绳索,佟钰催促一句,他便望一眼宛霓,像是盼望她也催促一句,但宛霓就是一句话不说。直至最后,合喇才下定决心似的一扯绳头,将白旗升上杆顶。他扒头望望崖下,见闸门已经落下,反过来催促佟钰宛霓:“快走,快走!”
    佟钰问道:“干什么去?还有好戏瞧吗?”
    “自然是好戏,等下还有射箭打擂呢。”
    三人急急忙忙下了断崖,绕过山脚,进入隘口。隘口里有人纵马拖着射死的猎物奔去。合喇说这是将获取的猎物集中起来,然后统一分配给各个部落。
    听说有好戏瞧,佟钰始终走在前面,惟恐落在后头瞧不到。正走着,忽听一块山石砬子后面发出“呦呦”的叫声。转过去一瞧,见是一只小鹿卧在石头上,瞪着一双溜圆的大眼睛,一看到佟钰,挣扎着站起来想逃,但腿下一瘸,又摔卧在石头上。它的后腿渗出一片血渍,原来是受伤了。
    佟钰急忙招呼道:“小情乖乖快来,这只小鹿伤着了!”伸出双手,想要将小鹿抱下石砬子。就在这时,猛听身后有人高声断喝,随着铮地一声弓弦响,一支黝黑铁箭紧擦着他耳边飞了过去,噗地射中小鹿脖颈,将它死死钉在石砬子上。小鹿踢达了两下腿,当即毙命。佟钰吓得呆了,还没缓过神来,一匹黑白花斑的大马忽地从他头顶一跃而过。瞧那马上乘者,却是阿骨打的四儿子——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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