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水湖回到驻地,天已过午。佟钰见刚搭好的帐幕旁拴着好多马匹,门前还围坐着十几个人。这些人相貌奇特,有的深目高鼻,有的卷发碧眼,个个膀阔腰圆,孔武有力。
    合喇道:“这些人是爷爷的十八死士,跟随并保护爷爷的。他们有的是西域人,有的是蒙古人,还有高丽人。平时他们轻易不出来走动,看来是出大事了。”说着,紧走几步,进入帐幕。佟钰、宛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也紧跟在后面。骨舍停好雪橇,也走进帐内。
    帐幕里坐满了人,除了阿骨打、舒洛、吴乞买、希伊、粘没喝等人外,还有佟钰先前见过的其他部落酋长及另一些人。原来,他们是在议事。
    见到合喇几人进来,阿骨打招呼合喇、佟钰、宛霓过去坐在他身边,骨舍另寻地方坐了。这当儿,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在说话,他说的是女真话,佟钰听不懂,便小声向合喇打问。合喇便将女真话译成汉话说给佟钰、宛霓听。
    合喇告给两人,现下说话的这人叫伯赫,是讫石烈部落的酋长,他说他不同意抗缴贡奉,要都勃极烈好好跟辽廷说说难处,只要贡奉能减少一半,他便情愿缴纳。
    但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一个人打断,这人嗓门粗大,嘲笑伯赫惧怕辽廷,还比不上一头傻狍子的胆大。合喇说,这人就是他四叔兀术。前几日,兀术带人去高丽购买锻造箭镞的生铁,刚刚回来。这时他正举着一把通体黝黑的长弓,冲着伯赫直劲比划。伯赫则满脸不屑,当即与兀术争吵起来。
    合喇告给佟钰,那把弓叫铁胎弓,是他四叔的好宝贝,走到哪儿都带着,片刻也不离身。一般的弓,都是七斗弓,射一百二十码步左右。而铁胎弓是八石弓,能射四百码步。这弓极是沉重,只有他四叔兀术才举得起,扳得开。在整个女真部族,数四叔的力气最大,无人能及。当然,除了爷爷之外。四叔从来不敢和爷爷比试力气。为了这把铁胎弓,四叔还专门打造了一种玄铁箭,四百码步之内,既便是天上飞着的云雀,也休想逃过他的箭射。
    听合喇这般说,佟钰倒极想上前摸摸那把铁胎弓。不过,瞧着兀术与伯赫争吵时的凶蛮劲儿,心下立生怯意,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眼见兀术与伯赫越吵声调越高,相持不下,阿骨打却双目微合,丝毫没有劝解之意。那伯赫显然忍受不了兀术言辞奚落,愤然将手中的马鞭向众人围着的火塘里狠狠一抽,激得火星四溅。说道:“你们不听我话,执意反辽,那就是大祸临头!我讫石烈部可不能陪着你完颜部去送死。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恕不奉陪。”腾地站起身,带着他的随从大步走出帐幕,打马而去。
    兀术也霍地站了起来,道:“这双头狐狸太过张狂,我去将他宰了!”双头狐狸是伯赫的绰号,是说他这人狡猾得就像长着两个脑袋的狐狸。
    阿骨打闻听,倏地睁开眼。
    兀术辩解道:“不将他除了,他定然去向辽廷告发。”
    阿骨打以目喝令兀术坐下,转对舒洛道:“舒先生,你怎么看?”
    舒洛在兀术与伯赫吵架时,始终捋着他的小黑胡哂笑不止。这时说道:“大王尚未有明确表示,焉知伯赫说的就是心里话?毕竟抗缴贡奉是灭族的罪过呢。”
    “嗯。”阿骨打微微颌首,又对其他人道:“你们怎么说?白山、蒲察、铁俪、唐括,你们几个部落是不是也同讫石烈部一样,也不同意抗缴么?”
    一时间无人说话,几名部落酋长都垂着头。静了一刻,那个曾给耶律延禧跳过舞的小个子说道:“是的,我们铁俪部不同意抗缴,可也不同意缴那么多。十万只牛羊?十万匹马?这也太多了!就算把我们几个部落所有的牛羊马匹全牵来,也凑不够这个数。”他叫土骨伦,是铁俪部的酋长。
    兀术道:“你这叫怎么说话?既不抗缴,又拿不出贡奉,这不等于什么也没说?”
    土骨伦嗫嚅道:“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的起因是都勃极烈不愿为大辽皇帝跳舞,事哪出哪了,只要都勃极烈亲去大营见耶律延禧一面,赔个罪,或者跳个舞什么的,耶律延禧好这调调儿,哄得他高兴了,事情未必没有转机。”他说话声音极低,显是有些惧怕兀术。
    兀术果然发怒道:“胡说!我父王若去了大营,那还有活路吗?”
    土骨伦先是将身子一缩,随即一咬牙:“我说这话也是眼前唯一的法儿,不然,我们整个女真族都没有活路!再说,都勃极烈只要相机行事,处处小心在意,怎会没有活路?”
    “我把你个矮子……”兀术腾地跳起,举起铁胎弓就要砸向土骨伦。
    阿骨打厉声制止他道:“四儿不得无礼!”
    吴乞买见闹得不可开交,出来打圆场道:“土骨伦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我们毕竟是小族,闹僵了,大辽发兵来剿怎么办?”
    兀术不服气道:“发兵来又怎样,怕他个鸟?”
    吴乞买见他一个后辈竟敢顶撞自己,怒道:“你不怕吗?那你一人去抵挡辽廷大军好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兀术兀自道:“抵挡就抵挡,赶明把人都召集起来,我带兵去抵挡。”
    吴乞买训斥道:“说你不知天高地厚,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知道人家大辽有多少兵丁?一百多万呢!我们才多少人?合族才两千多,连人家零头都赶不上,甭说打仗,就是大辽兵丁一人吹一口气,就把我们都吹没了。”
    兀术道:“三叔说话怎的老长别人威风,灭自家志气?我就不信打不过他们!教大辽兵丁来吧,来了让他们尝尝我铁胎弓、玄铁箭、开山钺的滋味。”
    吴乞买已然怒极,急赤白脸道:“打,打,就知道打!多咱把族人都打绝了,你就安生了!你和你爹一样,是个惹祸精。”他一着急,迁怒到了阿骨打,不由胆怯地溜了阿骨打一眼。
    兀术还要说话,却被阿骨打制止。阿骨打示意其他人都说话表示见解,连合喇也问到了,结果只有兀术、粘没喝、骨舍、合喇少数几人同意抗缴贡奉。大多数人赞成与辽廷再商议商议,尽量少缴,最多不能超过辽廷索要的半数。
    阿骨打见大家都表示了态度,这才道:“这次的贡奉,我是决意抗缴的了!马匹牛羊各十万头只,别说我们没有这个数,就是有,也不缴!缴出去了,我们族人吃什么?这一冬天,一大半人都得饿死。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养肥的牛羊马匹自己不能享用,反而贡奉给别人,这叫哪门子道理?而且,我也决计不去辽廷卑颜屈膝地央告人家。拿着我们的贡奉,还要羞辱我们,没天理嘛!不过,我们也不要硬与大辽抗衡,毕竟我们太弱小了。这样,吴乞买现下就动身前往大营,与辽廷交涉,明白跟他们说,我们只缴纳牛羊马匹各五百头只,多一只也没有。”
    吴乞买道:“这恐怕不行,大辽不会答应。”
    阿骨打眉毛一竖:“多一只,我们也还不答应嘿!你是女真人,说话办事要为女真着想,不要事事都迁就辽廷。”
    “那,那大辽要是派兵来剿呢?”
    “那我们也别闲着呀。从今天起,各个部落把青壮男丁都召集起来,明日一早,太阳升起前赶到这座山坡下聚齐。明日开始入冬围猎,顺便演练阵法。若是大辽果真发兵来剿,那我们就与他们对阵!怕什么?这可不是我们要反大辽,而是大辽不容我们。就是这话!粘没喝,你即刻派几名探马到江宁府,日夜监视辽军动静。骨舍,你去讫石烈部找伯赫,将我上面的话原本都告给他,就说这不光是我完颜部落一家的事,辽兵来了,大家都没有活路。唯有整个部族团聚一心,才能度过此次劫难。”说着,他眼睛威严一扫,土骨伦等几个反对抗缴贡奉的部落酋长,赶忙垂下头去。
    阿骨打挥了挥手,大家便即分头行事。随后,阿骨打带着舒洛、粘没喝、兀术几人,以及十八死士,一起骑马走了。
    众人散去后,帐幕内十分凌乱,合喇找人来打扫干净,并整理出三个床铺,让佟钰与舒洛、酒鬼书生住帐幕,宛霓独自住地窨子。地窨子避风,也较帐幕暖和。安顿好了,合喇又叫人拿来饭菜,三人一起吃。
    吃着饭,佟钰问起什么叫围猎?合喇解释道:“围猎呀,就是许多人围定一处猎场,摇旗呐喊,将森林中的野兽驱赶到一处地方,然后用箭射杀。”
    “射杀?”宛霓吓了一跳。
    合喇也觉得“射杀”两字听来有些残忍,道:“射杀就是打猎。也许你们觉着这很野蛮,可我们是游猎民族,狩猎是我们的生存方式。不像大宋,从事农耕便可以过活。不过爷爷说了,等将来到了我这一代,我们女真也要学大宋从事农耕,以种植养活族人。只是现下还不行,我们没有技术,没有种子,也没有生铁铸造犁铧,而且土壤、天候也不适合。我请教过师父,他说这得有个过程,需慢慢试着来。”
    但佟钰的兴头却不在此,道:“围猎热不热闹?”
    “热闹呀!”合喇精神一振,立时眉飞色舞道:“嘿,才叫棒呢!这可是我们部落里最热闹的事了,就像你们大宋人过年。”
    “有那么热闹?”佟钰不由兴头大起:“这我可得去瞧瞧。”
    合喇道“行啊,明天我带你们去。保证叫你们瞧一场好戏。”
    宛霓却迟疑道:“我可不去,那么多人?”
    合喇猜出她心思,道:“我们不是去瞧射杀野兽,是去看野兽。嗯——怎么说呢?就是每次围猎时,我们都要故意放跑一部分野兽。爷爷说,这样就可以给野兽留了种,来年才有猎好打。而且,怀孕的母兽和小兽也不射杀。用大宋话说,叫‘数罟不入池’,就是不竭泽而渔的意思。”
    佟钰小心道:“看野兽是怎么回事?不会咬到人吗?”他被大怪兽咬怕了,一想起来就栗栗生惧。
    “不会。”合喇道:“我们站在一处很高的断崖上,野兽爬不上去,可我们能看到野兽打眼前经过。有狍子、野猪、鹿、老虎……哎呀,好多好多呢,一时我也说不全,明天你们自己看。嘿,瞧着吧,棒极了!”
    当下三人约定,明天一大早,由合喇带着去看围猎。
    打此刻起,佟钰便惦记上了这件事,为了第二天能起早,天一擦黑就睡下了。其实,他大起兴头也是另有因由,他想既是来找宝藏的,那就该到处走走逛逛,不然,怎会发现藏宝的地方?
    不料,睡到半夜,佟钰忽被一阵说话声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见帐幕里点着松树明子,酒鬼书生正与舒洛说话。
    就听酒鬼书生怒道:“??????既是狗官为谋夺财产而害你性命,那逮着机会,就去将狗官宰了啊?左右是个死,强如这般忍气吞声!”
    “欸,兄台如何说这等话?”舒洛也发怒道:“我家世代书香,几辈子的读书人,岂能杀官造反,学那梁山贼寇的勾当!舒某以为,圣上只是一时受了奸臣蒙蔽,事情总有河清海偃、天慵开眼的那一刻。”
    酒鬼书生在舒洛说话时,不停发出嘿嘿冷笑,这当儿便点拨道:“只怕老弟这辈子到死也等不来这一天呢。俺却以为,这分明就是幑宗赵佶做的恶果!你倒想想,徽宗赵佶喜好古器丹青,是天下出了名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那些阿谀奉承、求官求财之辈,还不挖空了心思寻找这些玩意来孝敬赵佶。俺说王黼这厮怎的连年得升高官?还道他果真官运亨通,原来是应了这个景。俺敢打个保票,你家那幅唐代的《十眉图》,现下已进了皇宫内苑,到了赵佶手里了。”
    舒洛恨道:“即便如此,那也是王黼这狗官编造谎言欺蒙圣上。”
    酒鬼书生仰天打个哈哈,不无嘲讽道:“他不编造谎言,难道还直说那《十眉图》是从你舒老弟家里盗抢来的?那样赵佶就该升你的官,而不是升王黼的官了。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这么明眼的事理如何都看不明白?”
    酒鬼书生见舒洛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又道:“似你这般颠沛海外,又到何时是个了局?留下家中老母谁来奉养?妻子幼女谁来照顾?终不成一辈子都亡命海外吧?”
    舒洛嘶哑着嗓音道:“我又何尝不想回到大宋、回到洛阳、回到家中,与老母妻女在一起!可是,我怎么回得去?我怎么回得去?你来看!”他猛地撩起长发,露出额头。松明光下,他的额头赫然烙着两处金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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