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橇再往前行了一段,骨舍道:“前面就是天水湖了,大家先打个商量,到了湖边你们下去办事,我就在雪橇上守着,若是那个怪老婆子现身,你们就赶紧往雪橇上跑。我就不信,一个老太婆再怎么厉害,总追不上我的雪橇吧。”
    酒鬼书生点头应道:“兄台这话使得,若果有凶险,请兄台招呼好这三个小的只管逃走,俺来断后。”
    说话间来到了一个大湖岸边,骨舍勒住马,酒鬼书生同着佟钰、宛霓、合喇下了雪橇。
    宛霓不许别人帮忙,一个人将两只天鹅移到湖边。湖面上雾气沼沼,丈许之外混沌一片。时下隆冬季节,但湖水竟不结冰,波纹涟涟,轻拍岸边,“辟叭”作响。而湖中芦苇,依然翠绿。宛霓伸指探了一下,湖水温热,怪道这么大的雾气。
    宛霓将两只天鹅放入水中,嘴里轻轻念叨着:“你们到家了,回家去吧!”水波荡漾,天鹅慢慢向湖心漂去。但刚漂了不足两尺,猛然间,湖心深处发出一声长长尖啸,有如嫠妇泣怨一般。几人惊愕得抬头观瞧,就听“泼刺”一声响亮,湖中飞出一团物事。
    酒鬼书生大叫:“不好!”急忙纵起半空,扯下长衫,抡成一个扇面,兜头将那团物事截了下来。抖开长衫,散落出来的竟然是数十片苇叶!不禁心下骇然,正要招呼佟钰等人返回雪橇,只听一声厉叫,声音仿佛就在近前,有人高声喝道:“好小子,逞本事么?你再接这招!”哗地,一股水浪箭射而出,径奔并排站在另一侧的佟钰、合喇。酒鬼书生惊出一身冷汗,再要抡动长衫兜截已然不及,急跃过去,弓身将两人揽在怀内,就听砰地一声大响,水花四溅,水箭击中酒鬼书生脊背,在一股巨大冲力逼迫下,酒鬼书生不由自主向前跨了两步,这才将那股劲力卸去。但已觉气血翻涌,喉头发甜,随即一咬牙,生生将一口鲜血吞咽了回去。
    酒鬼书生知道自己受了极重内伤,屏住一口气,暗暗调匀呼吸。对手太过厉害,还没照面,便已先声夺人。酒鬼书生缓缓转过身子,只见湖中雾气翻涌,闪出一位弓腰曲背、鸠皮鹤发的老媪,凌波踏浪,跃上湖岸。刚一站稳,立时长袖一甩,戽斗般汲起一团水花,正待击向宛霓,突然一怔,将汲起的水花又抛回湖中。奇道:“怎么是你?”但随即察觉不对,道:“不,你不是她。丫头,你是姓耶律,还是姓萧?”
    这件事曾被许多人问起,宛霓已隐约感觉出自己的姓氏必与一件什么隐情有重大关联!然而,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见宛霓只是摇头,并不说话,老媪转而严厉,手指湖中天鹅喝道:“这是你杀死的?”
    宛霓道:“不是。”
    “那你为何将它们送入湖中?”
    “我送它们回家。”
    老媪鼻中重重哼了一声,突然发足向湖中纵去。佟钰不禁大为惊奇,这婆婆这么老了,竟然跑得如此之快,还能在水面上行走,真是奇怪?
    老媪迅捷如风,奔至湖中抄起那对天鹅看了一眼,随即放下,兜了一圈,又回到岸上。这期间她脚下狂奔不止,并没有片刻稍停。
    老媪仰天叹了口气,道:“这么说,耶律延禧又来混同江捺钵了。哼,萧奉先这狗贼,瞧我日后不煽他几个老大耳刮子。”说毕,转对酒鬼书生道:“你是陕西王进堂的徒弟?”
    酒鬼书生拱手道:“前辈认识在下恩师?”他见这老媪对自己师父直呼其名,全无尊重之意,虽然嘴中说的客套,但并不以晚辈之礼相见。况且他的师父从未交代过曾认识一位年老婆婆?
    老媪道:“说起来那还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也不知当时你这小子才几岁?有一天老身与你师父在延安府不期而遇,印证武功时,你师父被我打了一掌。怎么,你是替你师父寻仇来了吗?只怕以你现下武功,还及不上你师父当年呢?”言下之意,自是说当年你师父尚且不行,现下你就更加的不行了!
    酒鬼书生不卑不亢地道:“晚辈并未听师父说起过此事。”这话表明,我师父乃光明磊落的谦谦君子,即便真如你所说输了一掌,也不会为这等小事而耿耿于怀,更不会指派徒弟上门寻仇。何况此事既是发生在延安府,那也是你前来滋扰生事,其中的是非曲直,还不定怎么说呢?
    老媪哼了一声,显然对他这说法并不满意,却也指责不出什么,便白了他几眼。忽然瞥见佟钰站在旁侧,不由奇道:“你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伸手向他腕上抓来。
    酒鬼书生见状不妙,叫声:“前辈有话好说。”立时出手阻止,右掌切她手腕,左手反拿她曲池、肩井两穴。老媪缩肩沉肘,避过他右掌,猛然长袖窜升起来,腾蛇游雾般绕过酒鬼书生肘底,啪地击中他前胸,将他推开数步,同时捉住佟钰手腕。
    被人捉手腕佟钰早就习以为常,许多人都曾捉过他的手腕。按顺序说,杜伯当捉过、甄益德捉过、汤不全捉过、大头和尚捉过、混同江边的那位老者捉过、连宛霓也捉过。这些人捉手腕,无非是为他诊病。是以,此时这位天水湖的老婆婆来捉,他心里并不惧怕。反而笑咪咪的,坦然被捉。
    老媪一捉住佟钰的手,登时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嗬嗬嗬地笑了起来,道:“喔唷老几位,这可有年头不见了,大家一向来都还清健哪!大头和尚、汤不全、黎丘丈人、河东白堕、伏地叫子、噢嗬,还有这个人,都是熟人哪。”她一笑,满脸都是皱纹。
    酒鬼书生见老媪对佟钰并无恶意,便即站住不动,静观变化。
    佟钰却觉出这老婆婆大有本事,她仅凭捉一下自己手腕,便叫出这么多人的名字,就像她当时也在场亲眼目睹一般,心下十分佩服,道:“对对,这都是大头和尚一伙。婆婆,你和他们认识吗?”
    老媪道:“岂止认识,可说是老相识了。当年老身被迫离开中原,远走辽北,来到这不毛之地,孤独度过好几十年,就是拜其中一人所赐!”
    佟钰心里格登一下:哎哟,原来他们是冤家对头!便不敢再随意说话。
    老媪道:“小子,你和这几人关系不坏呀,他们居然肯大费功力救治于你?”忽然眉头一紧,道:“咦,这人是谁?武功这般差劲!大头和尚几人眼高于顶,怎会允许这等差劲的武功混迹其中?这可真是奇了!小子,当时为你疗伤,上手的一共几人?”
    佟钰道:“这我可不知道,当时我昏迷不醒。”
    “嗯,这也说得是。那你醒着时知不知道他们一共几人?”
    “知道,拢共六个人,五个男的,一个女的。”佟钰昏迷前后均没有见到大头和尚的师弟,所以只记得六人。
    “怎么,还有个女的?”老媪似乎很吃惊:“哼——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早就应该料到,有他在,她也必定在!”
    “是啊,就是有个女的。不过这女的打扮得妖里妖气,像个老妖精。”
    “对对,她就是个老妖精。”佟钰这句话显然极称老媪心思,她咧开嘴,又嗬嗬笑了起来,样子十分开心。道:“可你怎么漏数了两个人呀?噢——是了,这之前你还被人伤过,也是被人做功夫救活转了,对不对?”
    她指的是杜伯当在朱仙镇施救那件事,虽说佟钰是当事人,于此却浑然不知,一脸懵懂道:“之前我被人伤过好几次呢,在家被爹爹踢死过,在船上还被恶人踢死过,你说的是哪一次?”
    老媪一怔,转而笑道:“你这娃娃,当真是莫名其妙,稀奇古怪,乱七八糟!你身罹奇患,早该命绝,却是不死,可谓莫名其妙;打通全身经脉,乃是武学之人毕生所求而不可得。而你却在一日之内不但打通全身经脉,而且连最难打通的任督二脉也打通了,不能不说稀奇古怪;现下你身上有七道真气,除一道较弱之外,其余六道都是当世顶尖的功力。然则这六道真气并不被你驾驭所用。其实说实话,你也根本没本事驾驭!是以任凭六道真气在你体内横冲直撞,你却毫无办法,岂非乱七八糟?依老身看来,要么你命不长久,不日暴毙而亡;要么便成就一代武学奇才。结果如何,要看你的造化了。”
    佟钰不由大为着急,道:“我才不要当什么武学奇才呢,我爹要是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这都怪大头和尚一伙干的好事。婆婆,你有没有办法不让我当武学奇才,让我当诗文奇才?”
    老媪翻起白眼斥责道:“想你的美事!还想当诗文奇才?天下事可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实话告诉你,武学奇才你想当得当,不想当也得当,它已钻到你身子里去了,无法摆脱。小子,以后有你受的呢。”
    佟钰沮丧透顶:“这么说,我以后再也不能当大学士,不能出将入相,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了?”
    老媪道:“武学奇才,那便是天下武功第一。你这头地出得已经无人能及了,还要怎样出人头地?真是稀奇古怪?古怪稀奇!”说着,直了直腰,道:“好了,你陪我说了一会儿话,老身很是畅快,天鹅的事与你们就此一笔勾消。”转身对酒鬼书生道:“十日内勿与人动手过招,当保你性命无碍。”言毕,向湖中走去。临行,却又回头对宛霓道:“你们两个长得可真像。”随即,身形一纵,隐入浓雾之中,转瞬不见,当真形同鬼魅。
    酒鬼书生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禁摇了摇头,招呼佟钰、合喇、宛霓坐上雪橇,往回赶路。
    来时,宛霓悲恸无语,直到此刻才稍有缓和。佟钰、宛霓、合喇三人叙起年齿,佟钰大着一岁,十二岁。宛霓与合喇同岁,均是十一岁。但宛霓大了合喇六天。
    佟钰异常得意,呵呵笑着对合喇道:“那,年龄居长者为兄,此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再也无话可说的了。以后我就是大哥,小情乖乖是大姐,你是小弟。呵呵,呵呵呵呵。”
    合喇觉得佟钰笑得十分反常,令人很不舒服,转头瞧瞧佟钰,又瞧瞧宛霓,没说同意,可也没说不同意。
    路过四姑娘山时,酒鬼书生忽然发现雪地上有些凌乱脚印,道:“原来这三个家伙在这里。你们先回去,俺去那边瞧瞧。”说着,跳下雪橇,径向一处山坳奔去。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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