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跳下马,那人在三匹马的马屁股上各拍了一掌,道:“多谢三位送了我们一程,这便回去找你们主人去吧。”三匹马负痛,立时撒开四蹄,向来路奔去。
    那人转过身对佟钰、宛霓道:“这是战马,识得归途,二位大可放心。现下咱们也该就此别过了,你们上哪?要不要我送你们一程?”
    佟钰道:“送我们倒不必了,你告诉我们涞流水怎么走就行,那儿还有人等着我们呢。”
    那人惊讶道:“你们在涞流水有熟人吗?是谁?叫什么?”
    佟钰道:“我们是大宋人,怎会在大辽有熟人?我说的是我们来时路上遇见的一个伴,约好在涞流水等着的。”
    那人笑道:“我说么,涞流水人我都认识,却没听说有谁跟大宋有往来。这样吧,我也要去涞流水,咱们一起走,二位意下如何?”
    佟钰和宛霓两人正发愁涞流水怎么走法,巴不得有人带他们去呢,均欣然赞成。
    路上,那人告诉他俩,说他姓舒,叫舒洛,大宋洛阳人。五年前,因惹下官司,被迫逃至大辽。洛阳家中,尚有母亲、妻子、和一个五岁的女儿。
    佟钰也将自己和宛霓的名姓,以及家中遭官府查抄,家人下狱等情由,包括宛霓妈妈的事,一古脑儿告给了舒洛。
    舒洛听后不禁喟然长叹:“真想不到,咱三个竟同为天涯沦落人!以后大家相互帮衬吧。”
    佟钰见舒洛蓄须,便要叫他大叔。舒洛忙道:“这可不敢当,我虽痴长你俩几岁,可年纪并不大,现下还不到而立。大叔这称呼,没的把我叫老了。这样,咱们平辈相称,我叫你佟兄弟,叫她宛霓妹子,你们叫我舒大哥,可好?”
    “这样最好!这样才透着近乎。”有大人和自己平辈论交,佟钰觉着十分新鲜有趣,忙不迭地答应。
    佟钰向舒洛打听宝藏的事,舒洛拈须道:“这我可没听说过,不过,涞流水倒是出产生金、珍珠、皮张,也算值钱的物事。”
    “这就是了。”佟钰信心大增,暗暗拿下定准:既然这地方出金子宝珠,那就和宝藏沾边。这人不知道宝藏没关系,宝藏的事,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要不然那还叫宝藏吗?呵呵。原来这个舒大哥也有没听说过的事情嘿!
    行走一程,前面出现一个大坑。这个大坑,阔约里许,深达丈余。舒洛叫佟钰两人稍等他一下,一个人绕着大坑迅速转了一圈,拈须沉思道:“嗯,围三缺一,若不出我所料,此番稳操胜券!”
    佟钰立时又有所发觉,这位姓舒的大哥不仅爱说“若不出我所料”,而且还老爱揪着胡子说。
    舒洛招呼二人继续赶路,刚刚过了一条结了冰的大河,就见沿着河道上游岸边飞奔来一辆马车,车上有人高声叫道:“前面可是舒先生吗?”
    舒洛回应一声,快步迎上。马车来至近前,佟钰看时,却是架酷似马车的马拉雪橇。这雪橇是将马车的两个轮子换成两条长形的光滑木板,马匹拉着在雪上奔走,十分轻快。
    雪橇停下,跳下个身量高挑的青年汉子,对舒洛道:“都勃极烈叫我来迎接先生,先生一路辛苦,没遇见什么凶险吧?”神色间,甚是恭谨。
    舒洛道:“多谢大王挂怀,一路行来,还算顺当。”
    三人上了雪橇,高挑青年掉转马头向来路奔去。这高挑青年,舒洛管他叫粘没喝。舒洛叮嘱粘没喝,让他派人备些木料、松枝等物,于明日晚间运到刚才经过的大坑那里,准备做手脚。
    行了一程,雪橇离开河岸拐入一条两山夹峙的山谷,舒洛与粘没喝称其为豆荚谷,两边山为豆荚峰。舒洛指点着豆荚谷两侧山岭告诉粘没喝,哪里可以屯兵、哪里可以设伏、哪里可以出击,要他一一记下。一时记不住,更要停下来,详加解释。
    佟钰心道:舒大哥这是在干吗?看他的样子像是要开兵见仗?
    驰离豆荚谷,又奔行一段,前面有团晃动的火光,雪橇直奔火光处驶去。上了一处高坡,在半山坡处停下,佟钰这才看出,那团火光原来是有人打着的十几支火把。
    粘没喝高声通报:“舒先生回来了!”
    打火把的人迎上前来,内中为首的,是一位身量奇高之人,道:“先生再不回来,我可要带人打进耶律延禧的行营去救先生了。哎呀,这是谁呀?这不是掀翻耶律延禧饭锅的那个红脸小英雄吗?喔,还有这位姑娘,一样的英雄!”说着,俯身将佟钰和宛霓一手一个抱了起来。
    佟钰见那人须发皆白,正是在金顶大帐中,不愿给耶律延禧跳舞取乐的那个人!便道:“我也认识你,你是不拍皇帝马屁的那位爷爷。”
    “哈哈哈哈。”那人立时爆出一阵爽朗大笑,道:“说得好,我就是那位不拍皇帝马屁的爷爷。我们女真虽是小族,可也不能任由别人戏耍取乐,随意侮辱。他大辽皇帝便很了不起吗?”他扬头对围着他的人道:“你们听听,连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都不怕皇帝,你们又惧怕什么?不惭愧吗?”那人抱着佟钰、宛霓,好一阵才放下来,显见对他俩人极为喜爱。
    这时,舒洛引着佟钰、宛霓与众人见了面。佟钰这才知道,眼前这位身材高大之人,就叫阿骨打!他是当地女真族七部落联盟的都勃极烈。在女真语中,勃极烈是王的意思,都勃极烈就是大王。其余的人,是各部落的酋长、以及联盟中负责各项事物的勃极烈。
    阿骨打见宛霓怀里那只天鹅已是奄奄一息,眼见命不长久,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愤恨地道:“这个萧奉先,如何撺掇耶律延禧做这等残忍之事?耶律延禧竟也能容他?”并劝慰宛霓道:“姑娘也不要太过悲伤了。既然舒先生把你俩接了来,就是我们女真的客人。今日你们权且忍耐一晚,明日再为你们起造新屋。粘没喝,去取两个皮袋来。”
    粘没喝听到吩咐,即刻跳上雪橇,打马去了。
    舒洛则道:“舒某代他两个谢谢大王。不过,起造新屋就不必了,他两个只是在此一时暂住,不日就要回归大宋,没必要再浪费物力。”
    阿骨打摆了摆手,道:“这事就这么办了,明日我亲自派人操持。舒先生,你在耶律延禧的行营里呆了这许久,一定探听到不少新鲜事。来,坐下说说。”
    既然阿骨打这么说了,舒洛也就不再坚持,对佟钰二人道:“你们且等一下,粘没喝这就取来皮袋,你们便可进屋歇息。”
    屋?佟钰不禁大为困惑,四外望望,荒山野岭,哪有房屋的影子?正要问个究竟,舒洛却已走开与阿骨打他们说话去了。心想:兴许他说的房屋不在这,在别的什么地方,那我就等会儿。
    有下人生起篝火,阿骨打等人在一面倾斜的山坡前,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借着火光,佟钰看清这些人俱都穿着用各种兽皮缝制的衣裤,每人脑后还都梳着一条粗大的发辫。
    舒洛刚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道:“正要让大王知道,舒某在大辽皇帝行营内得着一个天大的消息呢。”随即,话又一顿,像卖弄噱头似地一捋焦漆漆的小黑胡,这才道:“渤海高永昌反了,自立为渤海王。”
    登时,众人一阵交头接耳,显然,大家都被这消息所震动。佟钰听出,他们中有人说汉话,有人说契丹话,还有人说另一种话,想来是他们本族女真话。
    阿骨打道:“嗯,高永昌久有异志,此时才反,已经很给朝廷面子了。先生于这事怎么看?”
    舒洛道:“据舒某看来,若不出所料,大辽朝廷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根基旦夕将毁。”
    阿骨打道:“哦,先生缘何如此说?”
    舒洛道:“某说大辽根基旦夕将毁,那是有道理的。前些时,辽南的张安儿反了,现下辽东的高永昌又反,而辽北蒙古各部落多年来则一直纷争不断,与朝廷积怨甚深。可以说大辽上下,已成燎火之势。再看朝廷内部,耶律延禧荒淫无度,耽于政事,只知四处巡游捺钵,却把朝柄给了奸小萧奉先执掌。萧奉先这人,做人做事极为刻薄。唯上逢迎,御下寡恩,朝野内外早已怨声载道,欲将其凌迟碎剐之心都有,把个燎火之势,愈发拨弄得旺了。虽有所谓公忠之士,如耶律淳、耶律大石等人,力主清君侧,除掉萧奉先,以图革弊布新、重振大辽昔日雄风。然则,耶律延禧并不支持。耶律淳等孤掌难鸣,无从发力,只有徒然浩叹而已。时下大辽乱象纷纷,其情势恰如坐上铁鏊子的天鹅,已经岌岌可危!”
    这时,有人插言道:“大辽自太祖耶律阿保机开国奠基,至今已达二百余年,岂能说毁就毁了?眼下不过出了一点小乱子,治理起来容易的很。”
    说话的人与阿骨打年纪相仿,他叫吴乞买,是阿骨打的兄弟,排行老三。而阿骨打行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叫乌古鼐,曾是七部落联盟的盟主,他死后将盟主之位传给了阿骨打。吴乞买现居谙班勃极烈之职,在联盟内,位次仅在阿骨打之下,掌管一切大小事物。
    舒洛答道:“某闻‘未乱易治,既乱易治,将乱难治’。此刻,大辽正处在将乱之时,要治理,谈何容易?”
    吴乞买道:“别忘了,大辽还有铁鹞兵,还有宫卫骑士,还有各路大军,合计一百多万嘿!尤其铁鹞兵,所有兵丁以及马匹全身都披挂铁铠重甲,直是刀枪不入。要我说,只要铁鹞兵一出动,天下立马治平无事。”
    舒洛连连摇头,道:“早先的铁鹞兵,的确是大辽国的镇国利器。但时至今日,不过是一件小摆设而已。外表看着虽然还有些光鲜唬人,其实已经失去镇国利器的作用了。现下的大辽国,腐朽的瓤子已尽显上来,可说根基已被摇动,一个铁鹞兵又能有什么作为?”
    吴乞买于舒洛的说法并不服气,欲要再说,却被阿骨打摇手制止。
    阿骨打对舒洛道:“辽东高永昌事发,朝廷将以何策应对,还望先生不吝指教。”
    舒洛道:“指教万不敢当。不过依舒某看来,辽东之事大辽朝廷无非派兵进剿一途,也没有别的办法。那高永昌既敢僭越称王,便有对付辽廷的招数,两下相持起来,恐怕三四年仍旧是个不了之局。这并不足虑,大王不必为此分心。眼前,倒是女真部族面临绝大危局!某有一言提醒大王,若不出我所料,大辽这就要对女真动手,须早做防备。”
    “哦,何以见得?”阿骨打似乎并不如何吃惊,只慢条斯理地问道。
    但其他人却是一阵耸动。未等舒洛回阿骨打的话,吴乞买抢着道:“舒先生,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你是不是以为今日二哥在宴筵上得罪了耶律延禧他要报复?可当时耶律延禧并未把二哥怎样。就连萧奉先要抓二哥,也还是被他拦下了。再者说,朝廷对张安儿、高永昌造反这等大事还忙不过来呢,哪有闲工夫忙活二哥这点小事。对女真动手?这话从何说起?”
    座中一个叫希伊的人也道“是呀,既然朝廷有意进剿高永昌,按道理就该安抚女真才对。哪有这边要进剿,那边还要动手的道理?这不是四处树敌,搞得天下大乱了吗?舒兄此说,该不是空穴来风吧?”
    佟钰记得舒洛说过,这个希伊是女真部落最有学问的人,正在创制女真文字。
    舒洛闻听只是拈须一笑,然后侃侃言道:“希伊兄有一点说对了,以现时情形,辽廷不安抚女真便是没有道理。然而辽廷做的,偏偏就是没有道理的事!诸位请听舒某剖析原委,是否空穴来风,随后便知。表面上看,大王拒绝献舞一事被暂且搁置了,其实事情远未了结。这件事,或许耶律延禧不想深究,但萧奉先却是个心胸极其狭窄的小人。他仗着妹妹元妃为耶律延禧所宠幸,在朝内专横跋扈,稍有不遂其意者,轻则削去官职,重则陷害至死。今晚宴筵,他先是安排一身材奇矮之人当庭献舞,继而又让大王这等魁伟身材来献,其意是想利用这畸高畸矮的效果,来制造个滑稽小丑的模样,以博耶律延禧一乐。但大王是何等样人?断不能在大厅广众之下受此戏辱!萧奉先折了面子,必然对大王记恨于心,而眼前恰好有个能教他实施报复的机会。”
    说到这,舒洛稍微一顿,左右瞧瞧,见大家都做出专注倾听的样子,这才道:“大辽要派大军进剿高永昌,这一点确切无疑。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每日所需的粮草贡奉,便要着落到各个部落头上。按以往惯例,每有战事女真各部所出贡奉无非马匹、皮张以及人役等诸杂项,数额虽然浩大,却也还能承受。然则这次因了大王缘故,若不出我所料,无论杂项和数额,都要大大超出极限,只怕倾尽所有,也未必能够满足。”
    众人又是一阵嗡嗡声,交头接耳,窃窃而语。吴乞买辩驳道:“上天所出就这么多,那是有定数的,朝廷也不是不知道。他想多要,可得有啊?总不能教我们不吃不喝,都用绳索把脖子扎起来吧?”
    舒洛道:“这便是萧奉先的阴险之处。他明知女真部落拿不出这许多,却还多加索要,目的就是为了报复大王。一旦没有达到数额,他就会以贻误军机的重罪,将大王置于死地!”
    吴乞买一时没了计较,直劲儿搓手,道:“这,这可如何是好?粮草贡奉,该归南院大王耶律淳管,他萧奉先凭什么说怎样便怎样?”
    舒洛道:“这是因为耶律延禧偏听偏信萧奉先,耶律淳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啊。况且萧奉先的兄长萧嗣先就在江宁府任都统,若不出我所料,明日一大早,他就会以责贡使的身份前来索要贡奉。”
    在坐诸人听了,均觉事态严重,各自唉声叹气。
    阿骨打道:“大家先别急,这还只是推测,事情究竟怎样,待明日责贡使来了看情形再定。舒先生,事情若果如先生所说,我们该当如何应对?”
    舒洛道:“这要看大王如何决断?”
    “嗯。”阿骨打点了下头,转过话题道:“这个萧奉先,倒的确邪门得紧,怎么就把个耶律延禧哄得团团转了呢?听说耶律延禧原先宠幸萧文妃,不知何故,萧文妃被人下了毒,死后连尸首也没有找见。”
    舒洛道:“这件事的确蹊跷。听说耶律大石曾派人四处查找萧文妃尸首下落,然而至今一无所获。不过,还有更为蹊跷的事呢。今晚宴筵时,宫廷卫士大呼蜀国公主,但随即蜀国公主又不见了踪影,真是古怪。”
    阿骨打道:“这个蜀国公主不是好人,小小年纪,杀人成性。连服侍她的婢女也是说杀就杀,以至后来无人敢靠近她。”
    舒洛道:“辽廷中古怪故事也当真不少,听说耶律延禧的长子敖卢罕得了一种怪病,听不得别人大声说话,稍有动静,便浑身哆嗦,口吐白沫。”
    阿骨打道:“敖卢罕与蜀国公主都是萧文妃所生,而敖卢罕封为晋王,将来有望晋封太子,承嗣储君,正是众矢之的,不出点怪事,反倒怪了。其实这也是耶律延禧家的传统,当初耶律延禧的生父昭怀太子耶律浚也是遭奸人陷害,死得不明不白的。咳,皇宫内苑,外表看着光彩华丽,内里却尽是奸谋狡诈,又是什么好去处了。”
    这当儿,粘没喝取了皮袋回来。佟钰见他这么快就转回,想是去的地方离此不会很远。
    舒洛起身招呼佟钰、宛霓:“来,你俩进屋歇息吧。”
    佟钰奇道:“你的屋子在哪儿啊?”
    舒洛笑笑,走到山坡前探手一抓,掀起一张草皮样的物事,立时,物事后面透出光线。舒洛以手相邀:“进去吧,屋里非常暖和,今晚你们就在此凑乎一夜。”
    原来这竟是个倚坡挖就的地窨子,门口用厚厚的草帘遮挡,难怪佟钰什么也没看出来。地窨子里面很宽敞,墙上点着一枝粗大的松树明子,照得屋里通彻明亮。
    这松树明子佟钰在突不古的石屋里曾经见过,是将富含油脂的松树劈成一截一截的小块儿,点上火可以用来照明,极是方便。不过,睡醒一觉后,两个鼻孔旁边都是被松烟熏的黑印。
    地窨子靠里是一铺土炕,烧得热烘烘的。但佟钰觉得土炕过于燥热,在地上拣了个位置,打开皮袋钻了进去。忙活了大半夜,他也实在累了,话也没有来得及与宛霓说一声,倒头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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