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夜幕降临的早,日头一落,天色就完全黑了下来。行营里点起了火炬,灯火辉煌,耀如白昼。
    老者道:“是时候了。”俯身又抱起佟钰,正要拉拽宛霓胳膊时,宛霓却拒绝道:“老伯,我自己能行。”老者也就由她。
    三人下了高岗,望行营而来。离得近了,可以望见寨栅内游动的士兵,但老者依旧大马金刀不避形迹地往前走。佟钰直拍他肩膀,要他隐蔽些,以防被人发觉了。老者却笑道:“不妨事,他们在亮处,那就是瞎子,看不到咱们的。”
    一直到寨栅旁,老者才约略伏低了身子,瞅个机会,跃过寨栅。宛霓随后跃过。三人躲闪着士兵,在帐幕间隐密穿行。
    老者一边左右张顾,一边自语道:“这却上哪儿去找?”
    佟钰灵机一动,道:“去金顶大帐!”
    “不错!”老者也很赞成:“耶律延禧在大帐内聚会,瞧瞧热闹去。”
    左穿右行,到了一处所在。这里正对着金顶大帐的大门,只见帐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果然十分热闹。但帐门口有数重兵丁把守,警备得异常严密。
    “咱们去那里。”老者左右一张,指着一灯火照不到的暗处。
    佟钰责问道:“怎么,咱们不进大帐里面吗?”
    老者解释道:“大帐里面如何进得?你没见有兵丁把守么?咱们先去那边瞧瞧,然后见机行事。”
    佟钰心下不满,道:“不进入大帐里面,怎么能找到天鹅?你不去我去!”说着,挣扎就要下地。
    老者急忙按住他双腿:“小祖宗,莫声张,瞧惊动了宫卫骑士。要是教人发觉了,动起刀枪,伤着你了怎么办?”
    佟钰无所谓道:“伤便伤了,又怕怎地?”
    “不行,我决不允许你伤着!”老者情急道:“现下你是我的乖宝,便连一点油皮也不能碰破了。”
    “你说什么?”佟钰见他脸孔都涨红了,甚觉奇怪。
    老者自知失态,急忙改口道:“我是说,有我在,就决不能让你受到伤害。不过,刀枪无眼,万一伤着了可不得了。你还肩着救父母出牢的重任呢,如何为一只天鹅丢了性命?”
    宛霓也道:“咱们先过去瞧瞧动静再说。”
    小情乖乖说话,佟钰自然百依百顺,道:“行行,那咱们就先去瞧瞧。”
    “偏心鬼!”老者酸丢丢地小声嘀咕一句,并叮嘱道:“记着,可别弄出响动来,咱们只悄悄地观瞧。”
    三人拐弯抹角,绕到金顶大帐的侧后,这地方处在一片暗影里,不易被人发觉。然而,大帐上面却无窗户,因此看不到帐内情景。佟钰正自着急,只见老者伸出手指,在帐幕表面轻轻一划,立时划破一条缝隙。佟钰用力扒开缝隙,一道光线透射出来。这金顶大帐为牛皮所制,即便用钢刀来划,未必一下就能划得这般通透。老者的手指,竟比刀刃还要锋利!
    佟钰凑到缝隙处向帐内张望,见里面坐满了人,管弦悠扬,正在举行盛大宴会。刚才那位钓鱼的辽朝皇帝耶律延禧,此时居中坐地,面前桌案上摆满了各式菜肴。而他两侧的那些人,面前不仅没有桌案,菜肴也仅只两样。
    这时,宛霓问道:“找到天鹅了吗?”话里显得十分焦急,佟钰便将缝隙处让给宛霓观看。
    老者听到帐内喧嚣热闹,也忍耐不住,在高处又划了一道缝隙供自己观瞧。佟钰见他两人都在瞧,唯独自己没的可瞧,登觉大为不公。提声道:“里面怎样啦?”老者赶忙以指按唇,嘘他道:“我的小祖宗,禁声!”佟钰却不管不顾,声音又拔高了些:“我问你怎样啦?”
    这一声却是过于大了,登时有杂沓脚步声朝这边过来。老者急忙提起二人,轻轻跃到帐幕顶上。紧接着,从左右急奔过来两队兵丁,未见异常,便又退了回去。
    三人从帐顶滑落下地,老者二话不说,立马给佟钰重划一道缝隙。佟钰这才心满意足,小声咕哝道:“这还差不多。”当即凑眼到缝隙处去观瞧。
    这当儿,大帐内更加热闹,不时有人从席位上站起,下到场地当央为耶律延禧献歌献舞。而在耶律延禧旁边站着一人,指着场内献艺者正与耶律延禧说着什么。一曲唱罢,这人直起腰,大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叫人出来。即刻,人群中走出个瘦小汉子,先向耶律延禧施了一礼,随即跳动双脚急速舞了起来。瘦小汉子边舞边做出滑稽动作,时而旋转、时而翻一个跟头,逗弄得耶律延禧哈哈大笑。瘦小汉子跳完,耶律延禧命人端了一碗酒给他,瘦小汉子举碗喝了,然后回到席位坐下。
    站在耶律延禧旁边那人挺身又说了几句,这次却不见有人出来,大帐内一片寂静,好像发生了什么严重事态,连管弦声也停了,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帐内一侧。佟钰也瞧了过去,见自己这一侧的人丛中,端坐着一人。这人背对着自己,瞧不清他的面庞。但他的身量奇高,虽是坐着,仍比常人高出两个头,当真有鹤立鸡群之慨。
    站在耶律延禧身边那人登时怒了,又连叫数声。佟钰此时尚听不懂契丹语,但听出他反复叫着三个字:“阿骨打!”然则,那身量奇高之人只是端坐不动,丝毫不予理睬。
    此刻,耶律延禧脸上也微有嗔容。身边那人见了愈加愤怒,随着他的高声呼喝,一队兵丁扑进帐幕,长枪弯刀对准身量奇高那人。却见耶律延禧摆了摆手,兵丁便又退出了大帐。看来,耶律延禧并不想责罚那位身量奇高之人。
    经过这一番闹腾,大帐内已经没有了刚才那般欢愉气氛,耶律延禧也聋拉下眼皮,显得没精打采,意兴萧索。他身边那人见状,忙又在他耳边说话,耶律延禧眼睛顿时一亮。那人起身招呼侍者端上几样物事放到桌案上。佟钰看时,见是一个炭火盆、一架铁笼、和一只铁鏊子。心里虽然还不清楚弄这些玩意干什么用,却也猜出他这是在拍皇帝马屁。就见那人将铁鏊子架到炭盆上,待烧得差不多了,拿起木勺,舀了少许油脂倾入铁鏊内,“哧”地一声,冒起一股白烟。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操弄这一切,脸上始终笑眯眯的,仿佛是在做着一件极为赏心悦目之事。他见铁鏊子已烧到相当火候,弯腰从桌案下面抱出一样东西,却是个活物,佟钰仔细一看,正是那只被海东青捕捉到的天鹅!那人将天鹅丢在铁鏊子上,立即罩上铁笼。铁鏊子已被烧得滚烫,天鹅一站上去,立时发出惨呼,扇动双翅拼命挣扎,两只爪蹼来回颠腾。无奈身子被铁笼牢牢罩住,哪里挣扎得脱。
    佟钰惊呆了,这是在干吗?
    只见耶律延禧身边那人一面紧紧按住铁笼,以防天鹅逃脱,一面低头查看天鹅身下。这时天鹅的两只黑色爪蹼在铁鏊子的灸烤下不断膨胀,不多一刻竟有团扇般大小,那人舀起汤汁浇在上面。佟钰登时明白了,他这是要活吃天鹅爪蹼嘿!这等残忍吃法,直是蛇蝎心肠的人才做得出来!
    佟钰气往上撞,扭头要和宛霓说话,却见她正朝金顶大帐门前走去,急忙紧随在后。那老者正自朝帐内观瞧,瞥眼间,见他二人竟然去闯辽朝皇帝的金顶大帐?再要阻止,已然不及,急忙纵跃上前,预备不测时出手保护。然而,守护金顶大帐的兵丁并未对宛霓佟钰加以阻拦,反而异常恭顺,眼瞧着二人昂然进入帐内。不过,他们对老者却不这么客气,当即摆刀迎上,有人还吹响了报警的画角。
    宛霓和佟钰笔直走到耶律延禧的桌案前,宛霓一掌打掉身边那人按住铁笼的手,揭去铁笼,抱起那只“昂昂”惨呼的天鹅。佟钰随即抢上一步,只一掀,将铁鏊子、炭盆、以及调料等物,一齐掀翻到了地上。百忙中,还瞧了一眼辽朝皇帝,见他正直瞪瞪地望着宛霓,两眼中显现无比惊愕。
    这当口儿,金顶大帐外面已经炸了营,呼哨声、叫嚷声、奔跑声,响成一片。帐内众人也乱成一团,纷纷起身,向帐门外蜂拥而出。
    佟钰、宛霓随着人群挤出帐门,正要寻路逃走,只见一队一队的兵丁正朝这边开来,佟钰连忙拉着宛霓躲到暗处。兵丁越聚越多,佟钰生怕被人发现,便向后紧缩着身子,却觉身后十分柔软,用手一摸,原来是顶帐幕。帐幕下面没有扎紧,佟钰掀起一角,见里面没有点灯,料定无人,便与宛霓一齐钻了进去。
    帐幕内乌黢麻黑,伸手不见五指。佟钰悄声对宛霓道:“咱们先在这里躲着,等外面没人了再出去。”
    不料,黑暗中有人接话道:“你们是大宋人?”
    说话声不大,是压着嗓子说的,但忽然这么一出声,把佟钰吓得魂都飞了。战战兢兢道:“你你你是谁?是……是人,是鬼?”
    黑暗中的那人道:“别高声!防备叫人听见了。我自然是人了,而且是和你一样的大宋人。”
    佟钰不敢轻信:“是人?我怎么看不到你?”
    黑暗中的那人道:“因为你刚从亮处进来还不习惯,等下你就看见了。”
    果然,过不一刻,佟钰渐渐看见离着自己不远坐着一个漆黑人影,但却看不清他的相貌。因为这人说他也是大宋人,觉着有几分亲近,便也压着嗓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没有外人吗?”
    黑暗中的那人道:“这是放杂物的地方,大辽皇帝出行,要带许多东西嘿。这里除了你俩和我,没有外人。”
    佟钰有些沮丧,为何自己总往放杂物的地方跑?在楼船上是如此,现下到了大辽皇帝行营,又是如此。
    佟钰着急如何逃出去,问道:“这么说你和我们一样,也是外人喽?那咱们怎么溜啊?”
    黑暗中的那人道:“等下,等人走得干净了,咱们再溜。呵呵。”说到“溜”字,他觉着有些滑稽好笑。
    佟钰心有顾虑,道:“外面好多兵丁呢,拿刀的、拿枪的、拿弓箭的,怎么走得干净?”
    黑暗中的那人道:“等着瞧吧,若不出我所料,等下行营里的兵丁要出去捉拿闹事的人,那时咱们再溜就容易多了。你俩会骑马吗?”
    佟钰以为他瞧不起人,争辩道:“怎么不会,这可叫你问着了,我打小就会骑马。你有马?”
    黑暗中的那人道:“我没有,可行营里有啊。”
    “你是说——偷!”佟钰有些吃惊。
    “诶,干吗说得那么难听。”黑暗中的那人更正道:“我们是借,借来一用。借用嘛,那是要还的。”
    佟钰暗自思忖:还?怎么还?人家正在捉闹事的,也就是捉我和小情乖乖,我还回来还马?吓,谁会那么傻,回来自投罗网?哎哟,光顾我了,那个老伯呢?不知他现下怎样了?不由为他担起心来。不过,内心深处却又有些欢喜,离开那老伯,浑身上下感觉一阵轻松。
    隔了一刻,外面嘈杂声响逐渐去远。佟钰刚要说话,黑暗中的那人忙道:“嘘,有人过来了!”
    随即听得一阵“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过来的不止一人。这伙人边走边说话,吵吵嚷嚷,好像在争论什么事。走到附近忽然停下不走了,争论声音反倒越来越大。猛地,一个声音钻入佟钰耳朵,只觉这人说话十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禁脱口道:“咦,这人是谁来着?”
    黑暗中的那人应道:“这人叫耶律大石,是大辽皇帝耶律延禧的堂叔,还是大辽的大林牙。噢——大林牙相当于大宋的大学士,是个极有学问的人。怎么,你认识他?”
    “对对,是叫什么大林牙。”佟钰忽然想了起来:“我在大宋皇宫里听到过这人说话。”
    “哦?”黑暗中的那人十分警觉:“这人是大辽的皇族贵胄,地位显赫,出现在大宋皇宫里,却是为何?”
    佟钰不满道:“这我怎么知道?他要去,我可拦不住。”
    “哦哦,我不是问你,我是在问我自己,猜测他去大宋为着何事。”黑暗中那人解嘲似地干笑两声:“咱们别说话,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那伙人说话的地方与佟钰他们藏身的帐幕隔着一段距离,是以佟钰与黑暗中那人在帐内轻声交谈外面听不到。
    这时,耶律大石的话尚未说完,忽被一尖细嗓音打断。一听说话声音,佟钰立马猜知,这人正是在金顶大帐内,站在耶律延禧身边的那个人。对此人佟钰殊无好感,就凭虐食天鹅这一样,他就决计不是好人!不由愤愤地道:“这个坏蛋!”
    黑暗中那人附和道:“确然如此,这个萧奉先着实坏得可以。他执掌北院枢密,虽无政绩,歪主意却是不少。偏生耶律延禧对他深信不疑,言听计从。若不出我所料,将来毁灭大辽根基的,必是此人!”
    但是,萧奉先还没说两句,却又被另一人打断。这人嗓门极大,说话嗡嗡的,声若洪钟。
    黑暗中那人自语道:“我道是谁?原来南院大王耶律淳也在这儿。他掌管军机,此时不在上京镇守,跑到这荒郊野地来,定有什么军国大事?哦,果然不出我所料,原来渤海高永昌反了!唉,这个秦王,有话好好说嘛,总是这般火爆脾气怎么行?二十多年了,也不知改改。‘治大国,若烹小鲜’,如此火爆性情,何以当得大任?唉唉,又要撂挑子,倚畀重臣,竟然这般不抗事!亏你还是耶律延禧的叔辈。若不出我所料,恐怕这老儿又要跑回他燕京封地躲清闲去了。唉,如此负气用事,绝非良宰。”
    佟钰听不懂契丹话,只听得呜哩哇啦一通乱嚷嚷,以为是几个姓耶律的和一个姓萧的人在吵家窝子,便觉气闷。但黑暗中那人却听得津津有味,并不时加以评说,乐此不疲。还老爱说“不出我所料”什么的,好像天下无论什么事,都在他预料之中似的。
    这时,又有一人说话,其他人便都不言语。这人说了几句,这伙人就又“咯吱咯吱”踏雪走了。
    黑暗中那人道:“看来这个耶律延喜暂时还能镇唬得住。好了,他们走了,我们也走。”说着站起身,侧耳听了一下,然后掀起帐幕,先招呼佟钰、宛霓钻出帐外,随即跟着钻出。
    到了亮处,佟钰再打量这人,见他穿了一件皂色棉袍,披散着头发遮去了大半张脸,颏下一撮焦漆漆的小黑胡,背后还背了一柄长剑。
    这人从背后拔出长剑,道声“随我来。”说毕,当先走去,佟钰、宛霓紧随在后。七拐八拐,饶过好几座帐幕,来到一辆大车后面。那人蹲下身子,指着前方一处亮着灯光的地方,嘱咐道:“你俩在这里等着别动,我去那边弄马,见我招手时,你们便过去。记着,我不招手,你们可千万别过去。”见佟钰、宛霓点头,这人撅着屁股向亮灯处奔去。
    佟钰从车后探出半截身子注视着他,见这人去的地方是个马棚,里面有百多匹马,有名兵丁正在槽头给马匹喂夜草。许是听到脚步声,这名兵丁惊恐地抬起头来,然而却晚了一步,没等叫喊出声,被剑柄一下敲中脑袋倒在地上。
    佟钰心里暗叫:好极,这下马匹借到手了!但是,那人并未乘机去牵马,而是挥舞着长剑轰赶马匹。他这是干嘛?只见那些马匹受到惊吓,“咴咴”嘶鸣着蜂拥冲出马棚,撞倒寨栅,向旷野奔去。这当儿,一队兵丁听到动静赶了过来,看到马匹跑出行营,连忙呼喊着追了上去。佟钰登时明白,原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既让马匹撞倒寨栅方便自己逃走,又把附近兵丁调开以免有人追踪,真是好计。瞧见那人正朝自己招手,忙拉起宛霓跑了过去。
    那人插剑入鞘,从马棚里牵出预先留下的三匹马,三人扳鞍认镫跨上马背,打马出了行营。一路上,并未遇见阻拦。奔驰一阵,那人缓下马步,道:“咱们就此下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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