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佟钰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佟钰,还不起来吗?老阳都晒屁股啦,还赖在炕上装懒猫。”
    咦,这是谁?佟钰倏地睁开眼,见宛霓与天鹅均不在屋里,急忙钻出皮袋向外奔去。不料,刚一推开草帘子,一片强烈的光芒猛地刺入眼内,晃得他两眼难以睁开。
    隔了一刻,佟钰才慢慢睁开眼睛。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耀眼生花。离着不远,站着一个少年。佟钰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他,只见他头发向上拢起,在顶心挽了一个发髻,扎巾箭袖,打着裹腿,脚下穿着一双高腰鹿皮靴,打扮得像个武士,看上去似是个汉家少年。手里还拎着根皮鞭,不时甩动,爆出一声声炸响。
    这少年佟钰从未见过,不由心下来气: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大清早儿就打上门来?便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呀?找我干吗?”
    那少年也在打量佟钰,两边嘴角微微翘起,一副很是瞧不起人的样子,道:“也不怎么样啊,爷爷却是夸奖得过了。喂,你怎么才起?我都跑了三趟马,射了五十支箭,支支都射中老虎眼睛。”
    吹牛!佟钰心下不服:打你射中第一支箭老虎就跑了,它又不傻,谁还等你射另外四十九支?死老虎还差不多。吓,射死老虎,那算什么本事?
    那少年又道:“喂,敢不敢跟我赌赛?”
    佟钰见这少年比自己还矮着一些,立马硬气起来,攥紧拳头道:“赌便赌,谁怕你?”但随即心里又“格登”一下:这里是他地盘,须防他使诈,要是与我赌射箭,那我一准输。是以还是赌点别的什么。便试探着问道:“赌什么?”
    “赌爬四姑娘山,怎样?”那少年眉毛一扬。
    佟钰心思电闪:四姑娘山是什么?是不是就是四个姑娘的山?很厉害么?瞧这小子趾高气扬的样,想必是了。本来爬山算不得什么,别说四姑娘,就是五姑娘、六姑娘也不在话下。只是最近时运不济,这些日子尽受小妞的欺负。什么表妹馨儿啦、小道姑法静啦、包括柔福帝姬的丫环张喜,都欺负过自己。一个妞尚且对付不来,这回一下来了四个,那决计招架不住。可又不能就此示弱认输。嗯,确实有点麻烦。
    那少年见佟钰眼珠乱转,似乎有些犹豫,便紧着追问道:“怎么,不敢啊?”
    人家当面叫板,怎么着也不能临阵退缩,佟钰踏前一步,道:“谁不敢啊,也别四姑娘山,有本事就爬大姑娘山!”心想,虽说大妞厉害点,可总比同时对付四个妞要容易些。
    那少年却是一怔,道:“我们这儿没有大姑娘山。”
    “没有么?那,二姑娘、三姑娘也行。”小妞少一个是一个。
    “二姑娘、三姑娘也没有,只有四姑娘山。”
    到了这地步,佟钰也只好硬起头皮:“那——也成,就四姑娘山。”
    “嘿,说定了!”那少年显得十分兴奋,“叭”地甩了个响鞭,道:“吃过午饭我便来找你,你可别赖皮。”说完转过身,走到一匹小红马旁,单手一按马鞍,蹭地跳上马背,两腿一夹,催马下了山坡。
    佟钰目送那少年跨过一条结了冰的小河,向一个山坳拐去。透过山岚雾霭,可以望见山坳深处有几幢木制房屋,以及无数帐幕,并不时传来阵阵鸡鸣犬吠声。原来是一个村庄,想必昨晚粘没喝就是去这村庄里取的皮袋。
    眼见少年在一幢木屋前下了马,佟钰忽然想起一事,冲那少年背影大声叫道:“喂,赌赛的彩头是什么?”由于距离太远,少年根本听不见。不过,佟钰可不这么认为,心道:反正我问过你了,是你装听不见。没有彩头,谁去爬四姑娘山?这可不能算我赖皮,要赖就赖你没事前说清楚。
    佟钰回过身来,见宛霓站在山坡顶上,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那只天鹅在她脚旁,伸着长长的脖颈伏在地上。
    小情乖乖这是在干吗?佟钰心中疑惑不已。忽然听舒洛招呼道:“佟钰,你起来啦!”转脸一瞧,舒洛正和几人在地窨子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忙着什么?手里还攥着一摞白花花的物事。昨晚在这里聚会的那些人现下都已走了,地上还残留着一堆燃烧过的灰烬,和十几个圆木锯成的木墩。那灰烬闪着暗红色的光,看来他们竟是说了一夜的话。
    佟钰走过去搭讪道:“舒大哥,你忙什么呢?”
    昨晚天太黑没有看清,这时再看,只见舒洛面目清癯,举止斯文,洵洵然若一儒生。但他的额头,却始终被长长的黑发遮盖着。
    舒洛道:“给你搭帐幕啊。眼下是冬季,海路都封冻了。陆路因辽东发生战事也不太平。所以,你们暂时回不了大宋,整个冬天你们都得住在这里。”
    回大宋的事佟钰并不着急,大宝藏还没找着,回去也是白搭。随口道:“搭帐幕啊,嘻嘻,那搭吧,你手里拿的什么?”
    舒洛举给他看:“这是桦树皮膜,白白净净,跟白纸一样,可以在上面写字。那,拿着,闲着没事你和合喇做个伴,学学写字做诗文。”
    一听写字做诗文,佟钰脑袋嗡地一下,急忙将双手缩到身后,紧绷起面皮道:“谁说我闲着没事?我忙着呢!再说光有纸,没有笔墨砚台也写不成。”
    舒洛劝说道:“笔墨都是现成的。你年纪尚小,正是大举学业的时光,千万不要荒疏了。你在大宋没有上学堂吗?”
    “谁说没有?”佟钰虽然听到诗文就头疼,可他却不愿意别人说自己没进过学堂,忙不迭地表白道:“你这人怎么搞的?来不来就说人家没进过学堂,笑话我不懂斯文么?告诉你,我是在建康上的学堂,授业先生那是鼎鼎大名,人称翁老夫子,他教的学生曾举过童子科,我都开始学《大学》篇了。”
    舒洛见他急赤白脸的模样,只笑了笑,道:“哦,果真鼎鼎大名。学《大学》篇了吗?倒是与合喇齐头并进,合喇也刚开始学《大学》一篇。”
    佟钰听他老提合喇这个名字,问道:“合喇是谁呀?”
    舒洛奇道:“咦,刚才你俩说的那么热乎,怎么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佟钰道:“你说的就是那个小坏蛋吗?是他呀。”
    舒洛心里一惊,这俩人怎的刚见面就闹不和?叮嘱道:“合喇是阿骨打大王的亲孙子,你可不能跟他打架!咱们寄人篱下,须得讲究礼数,处处都要忍让为先。”
    佟钰信誓旦旦:“这我知道,我决计不跟他打架。我俩是二舍八入,三七归五,和气生财。即便他要打,我也不打,望安。”同时,心中有了计较:合喇午饭后来找我爬四姑娘山,我就推赖说舒大哥不让去。他是大哥,说出的话我不得不听,是以轻轻巧巧,赌赛爬山这一节就一笔轧帐。
    舒洛却从他话里听出点别的味道:这小子说话透着股邪劲,不像个省油的灯,得防备着他点,别闹出什么事端来。
    佟钰见一女真当地人正在剥一截桦树上的树皮,准备用树干支撑帐幕。一卷卷雪白轻薄的桦树皮膜,从他手里脱落下来。便好奇地问道:“你剥它做什么?这树干带着树皮不是挺好的吗?何必多费一道手。”
    那人道:“你不懂,桦木不剥皮,来年烂成泥,只有剥了皮的桦木才成材。”
    正这时,有个人急匆匆跑上山坡,高声叫道:“舒先生,大辽来了个姓萧的银牌责贡使,都勃极烈请你去。”
    舒洛将手里的桦皮膜往佟钰手里一塞,对来人道:“你先回禀大王,就说舒某随后就到。”然后解下腰间丝绦,掸去身上浮尘,又系上丝绦,抻平棉袍上的皱折,将披散的长发向脑后捋了捋,这才迈步往山坡下走去。
    佟钰来到山坡边上,往村落那边望去,见一队大辽骑兵开到了一幢木屋前,这幢木屋正是先时合喇进去过的。从马上下来一名官长,阿骨打率领吴乞买等人从木屋里出来,将辽兵官长迎接进屋。
    佟钰见那队辽兵穿着铠甲,打着旗帜,煞是热闹好看。这阵势有点像船娘舞队,在大宋可不常见。
    那进屋去的辽兵官长,没多大工夫又跑了出来,扬着手臂大声呼喝着什么。登时,兵丁们纷纷跳下马,冲进木屋、帐幕、围栅,拉出马匹、牛羊、以及女人。村庄里的人跟在后面不断哀求,盼望要回自己的财物,但被兵丁挥舞着刀枪皮鞭驱散。
    这时,村庄里哭喊声、嘈嚷声、犬吠声已响成一片。而阿骨打等人站在一旁冷眼观瞧,并未上去阻拦。只有吴乞买跟在那辽兵官长身后,不停说着什么。那辽兵官长显得十分不耐,断然一挥手,险些将吴乞买拔拉一个跟头。随即,辽兵官长跳上坐骑,指挥兵丁驱赶抢来的牛羊马匹和女人上路。
    佟钰眼瞧着辽兵行凶,不禁义愤填膺!这些辽兵,大天白日抢劫人家财物,好没道理!
    辽兵队伍行至山坡下,忽然押在后面的女人队里发出一声惊呼,被拘押的女人们立时四散奔逃。其中一个女人,竟直向佟钰站立的这面山坡上跑来。她脑后梳着两条又黑又粗的发辫,随着她奔跑来回甩动,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佟钰跳着脚大喊催促她:“快呀!快呀!后面追上来啦!”堪堪到了近前,佟钰伸手想去拉她,那女孩儿也伸出了手。就在这当口儿,猛地一个巨大黑影压了过来,将佟钰冲撞得仰面跌翻在地。佟钰顾不得疼痛闪目观瞧,却是那个辽兵官长,纵马从自己头顶跃过。
    还没等佟钰爬起身来,那辽兵官长勒转马头,马的两只前蹄高高扬起,直向佟钰胸前踏落。佟钰慌忙向旁侧打了一个滚,一只挂着铁掌的马蹄通地踏在耳旁,玄一玄就踏中他的脑袋。
    辽兵官长见一踏未中,掉转马头准备再踏。恰在这时有人叫道:“佟钰别慌,我来救你!”红光一闪,又一匹马跃上山坡。马上之人探掌在辽兵官长马屁股上用力一拍,那马吃痛,接连尥了几个蹶子,险些将辽兵官长颠下马来。辽兵官长气得呜哩哇啦大声叫嚷,扭过身举鞭向红马上的骑手打去。红马骑手一带马缰,坐下马随即向前一个纵跃,辽兵官长的马鞭便落了空。待他正要追上举鞭再打时,红马骑手从皮囊中取出雕弓,返身一箭,将他马鞭齐柄射断。
    辽兵官长暴跳如雷,连叫数声,似乎是在叫“来人”。但那些辽兵都在山坡下远远地观瞧,并未跟随官长上山。辽兵官长气得丢掉秃杆鞭柄,“呛哴”一声抽出腰刀,然而那红马骑手已经跑开,便转身奔向佟钰。
    佟钰这当儿刚爬起身,心急慌乱的还没跑两步,“扑通”又跌倒在地。辽兵官长纵马过来,举刀向他劈落。红马骑手兜转马头,待要射箭解救,又恐伤及佟钰,急忙一夹马肚。那匹红马速度极快,一个纵跃,就到了辽兵官长背后,红马骑手举雕弓向他打去。却没料到,那辽兵官长倒也防着他这招,将身一闪,避了开去。红马骑手雕弓打空,由于用力过猛,失去重心,从马上跌落下来。不过因为他打了这一弓,辽兵官长的腰刀便未劈到佟钰。
    佟钰爬起身,返头扶起红马骑手,看时却是早上刚见过面的那个少年合喇!这当口儿也顾不得说别的,拉着他就逃。辽兵官长一扯缰绳将马圈回,扬着亮闪闪的腰刀向两人劈落下来。眼瞧这次再也无法躲闪,突听有人大声喝道:“看镖!”打远处飞来一样物事,砰地击中辽兵官长的手腕。辽兵官长吃痛,腰刀拿握不住,掉落在地。
    佟钰已听出来人是谁,欢声叫道:“酒鬼书生大叔!”纵身扑了过去。
    酒鬼书生飞步纵到近前,搂住扑过来的佟钰、合喇,将两人藏在身后。对那辽兵官长道:“大老爷有话好说,何必动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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