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摇了几次手便不再摇，也不作画，四人或站或坐，一直等到别人都画完了，他们也未在绢布上再添一笔。
佟钰没有瞧到热闹，怏怏的有些扫兴。一抬头，宛霓和那些宫女们俱都不见了，不知她们何时已经离开了大殿？佟钰脑子嗡地一下，他还有话要跟宛霓说呢！不过，随即他又安下心来。既然大家都在皇宫里，早晚找得到，不用着急。
这时，画好画的人纷纷将画稿呈给赵佶。赵佶瞧也不瞧，都堆在桌案上。不多时，大殿外涌进一队甲兵，持刀荷抢，将一干呈上画稿的人全都押出殿外。而没有呈上画稿的张择端、李公麟、米氏父子四人都留在殿内。
赵佶走了过来，这里是他的所在，步履之间，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严气度，张择端等人躬身迎接。
赵佶道：“往日朕每有相招，卿等必有佳作呈献，今日缘何独独不见四位爱卿粉本？”
张择端施礼道：“臣下资质鲁钝，承蒙皇上不弃，混迹画堂。只今日确确实实深感汗颜无地了，有负皇上往日看顾。”
赵佶道：“朕见张爱卿素绢之上未置一笔，却是为何？”
张择端道：“臣下不敢隐瞒。臣观今日场中那一女子姿容冠绝，仙逸神韵，恍如九天之女临界。臣下惶惶一时不能自己，几疑身处天上耶？人间耶？遂不敢再观，只得坐地闭目默思。然而脑中光芒彩彻，却不具任何影像，是以直至此刻臣下也未能着上一笔，实是有愧皇上厚望，正要请皇上治罪。”
赵佶面色和悦：“爱卿如此，何罪之有。”又转对李公麟道：“李爱卿怎么也未置一笔呀？”
有了张择端的榜样，李公麟便顺着他的竿爬，道：“说起来皇上可能不信，臣下本来是要着笔的，但每要提笔，眼前必定闪现一束七彩光柱，其华如炬，晃得臣下两只眼睛白茫茫的不能见物。虽虚拟几笔，也全然不成章法，根本不知由何处落笔。真是怪事？遮莫此女是天人下凡？臣下俗人俗眼不能得窥仙容？这臣下可就想不明白了。皇上，这次臣下交了白卷，却也不是故意交的，实在是两眼为光芒所遮不能视物所致。但臣下也不敢委过，恳请皇上降罪，无论什么样的责罚，臣下都心甘情愿。”
赵佶哈哈大笑，道：“爱卿所言，朕亦有同感。拿起笔来，就觉恍恍惚惚，无从着落。勉强落下一笔，却也大违意趣。唉，可叹凡间俗物，岂能描绘上天姿容？虽只一笔，亦是亵渎。”
说毕，赵佶转头去瞧米芾所画，老米的两条腿便瑟瑟地开始抖动。平时他常被召至宫中奏对，以机巧诙谐颇得赏识。然而此刻他却无言以对，只呐呐地道：“臣下着了一笔，不胜惶恐，真是亵渎。”
赵佶道：“你这一笔是左边衫袖的第三条皱褶，却也得了董原平淡飘逸的笔意。”
米芾面露惊喜，道：“是，是。啊？不敢，不敢。”也不知他是想说是，还是想说不敢，此刻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赵佶又去看米友仁的墨团，道：“米爱卿的这一笔是美人的发髻么？”
小米早已抖成一团：“是??????是是，亵渎之至，亵渎之至。”
赵佶道：“不瞒众位爱卿，朕着的那一笔是美人右边的眉毛。然则，美人天生丽质，岂能着落凡俗之笔？所以朕代天罪己，四位爱卿请看。”
张择端等四人和佟钰向他脸上看去，见他右边眉毛已经剃掉，眉骨处留下黢青一道印痕。
这当儿，忽然殿外传来一声惨呼：“皇上饶命啊！”随即声音戛然而止。
米芾见机极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把扯脱自己左边衣袖，再一把将小米也扯到地上，大呼梁公公取剃刀来，剃落米友仁满头青发。米芾在旁指点，一定要剃得不留青茬，光得像琉璃蛋般方才罢休。
眼见米芾掉袖、米友仁落发，赵佶这才招呼两人直起身来，道：“今番比试，画在意外，意在神中，当以无画之画为最高。张爱卿、李爱卿得神韵于笔外，创无画之画，应为第一；朕误着一笔，应次之；两位米爱卿又次之。”
张择端等四人忙即跪倒，张择端、李公麟连连叩头，口称不敢居皇上之上，米芾则称不敢比肩皇上之下。
赵佶笑道：“朕排定名次最是公允，卿等不必多言。”提声喝道：“着即张择端礼部郎中，文渊阁学士；着即李公麟文渊阁学士，各赏赐包子绢银五千匹两。”
张择端、李公麟又磕头谢赏。
佟钰在旁看着却是大为不服：哎哟喂，干嘛呀？费力巴结画画的不仅无赏反而受罚，一笔未画交白卷的倒又赏银子又升官。不公平！不公平！天下那么多人拼命读书，岂不是冤枉透顶了吗？我爹就是冤枉透顶中的一个。他自己读了一辈子冤枉书不算，还让我也读冤枉书。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还不知道哪，原来出将入相当大学士，根本就用不着读书，只要干干净净交一张白卷，就能当什么文渊阁学士啦，什么郎中啦，而且还赏包子银绢。
其实，这倒也怪不得佟钰会作此想，他哪里会知道，眼前这几人，包括徽宗赵佶在内，无论诗文书画，都是冠绝古今的大家。
尤其那张择端，是当朝风俗画名家，以墨骨淡彩设色，人物风景极具传神，一幅《清明上河图》，千年而不朽。他画人注重神韵，必要捕捉最能体现人物内心的那一瞬间。这次进宫作画，他见宛霓不过十一二岁小女孩，正当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年龄。但她身上那种既高贵典雅，又风尘着迹；既雍容矜持，又娇柔可人的容貌使人难以捉摸。不知哪种神情，才是她的真实具象。张则端不停地变换角度观察，希望能够发现小女孩最为动人的那一瞬。他作画习惯先打腹稿，然后一气呵成。他看出眼前这女孩是个绝色美人胎子呢，小巧的鼻子，微微翘起的鼻头，舒缓的前额，细而弯曲的眉毛，衬着一双秋水寒潭般澄澈的眼睛。她的长长粉颈很好看，樱唇紧抿着，还有秀气的下颏，这些都不难描绘，他要表现的是小女孩特有的神韵。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神韵，平庸画师很难捕捉并运用，只有他这样的大师才能做得到。
但今天张大师却怀疑自己是否有这般能力了，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困惑过，有那么一阵儿，他完全被少女身上散发的独特神韵所深深震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神韵呀，太神奇了！这女孩子固然美极、艳极，然而在那美艳的深处，竟然是沉沉的哀婉。那是一种大悲苦、大忧愁、大凄楚，以致望一眼便令人心生刺痛。大师感到，这正是自己要捕捉的神韵。然而用什么样的笔法、什么样的彩墨才能描绘得出这种生在心底的刺痛呢？他不能，他确信别人也不能。即便无所不能的语言，也难以准确描绘得出。
那女孩静静地坐着，银牙轻咬下唇，不时抬眼茫然环顾周围人众，凄清酸楚的眼神，令人心碎欲绝。
张择端心里的刺痛在加剧，他看不出这女孩的身世来历，只是惊叹，在她小小的躯体里，竟容得下如此大的悲苦忧愁。他看看周围，大家都忙着作画，有人怨怪他遮挡了视线，挥手叫他闪开。
张择端退到一边，他知道这些人都是画院的学子，他们刚刚掌握了些线条和色彩的技法，还不懂得画和如何去画，画出的也只是毫无生气的皮相。张择端回头去看李公麟，见他手提一笔，正凌空虚划，却又连连摇头。其后，米芾也在歪头凝思。他又侧头看了一眼徽宗赵佶，赵佶身前铺了素绢，但没有拿笔，也没有观摩场中的女孩，而是扫视场中诸人，眼中射出怨毒的目光。张则端不由打了个寒噤。他见过赵佶发怒，甚至是震怒，学生作画稍不如意，便将粉本摔在作者脸上，大加漫垩。但他的眼神，从没有像今天这般怨毒过，那样子就像藏匿的珍宝被人偷盗去了一般。眼前这女孩美貌无双，她那凄艳哀婉的神韵赵佶也一定能感觉得出，这便是他的珍宝了。同为画者，张择端深知赵佶秉性，对如此珍宝，他向来视为一己私藏，决计不肯与人分享。现下众人临摹作画，就等于抢夺了他的珍宝，这叫他如何忍受得？
张择端感觉出了不测，当即向身后的李公麟、米芾、米友仁摇手示意，提醒他三人小心。他相信，三位画友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李公麟善画道释和人物，尤善画马。他早已感觉出气氛不对，见张则端向自己摇手，立知不妙，也将手伸到背后连连摇动。
米芾见他俩摇手已明其意，转身低声喝止儿子不要画了。但为时已晚，父子俩已各自在绢布上着了一笔。两人是山水画名家，独创水墨淋漓的米点山水。世评小米：“点滴云烟，不失天真”。老米更兼书法之长，用笔俊迈，得晋人王献之笔意，时为第一。
而佟钰不懂书画，于这暗地里的“热闹”自然也就瞧不出，惟有空自愤愤不平而已。
张择端等四人得脱大难，惊魂甫安，却见赵佶从袖内取出一个卷轴，道：“朕刚才随意画了一幅手卷，众位爱卿品题品题。”
张择端接过展开，李公麟和米氏父子围上观瞧，四人脸上均现出惊奇之色。赵佶眼神朝佟钰那边一溜，张择端等四人跟着瞧了过去，神情十分古怪。赵佶终于忍俊不住，捧起肚皮哈哈大笑。张择端等不敢放肆，却也不敢不笑，陪着赵佶嘻嘻嘿嘿地干笑。
佟钰觉着蹊跷，挤过去一瞧，见张择端手里捧着一幅尺寸小画，画的是一个小道童，但甚为潦草，只随意勾勒几笔，风头憨脑，决无半点仙风道骨，倒有三分惫懒，七分猴皮。尤其一对叽里咕噜的眼珠子，跃动突凸，几欲跳出眼眶之外。
佟钰也大感惊奇，道：“这个小牛鼻子，和我的模样倒有几分相似呢。”
赵佶更是笑得打跌。
张择端顿足赞道：“想不到这‘墨戏’之法皇上也信笔若神，别的不敢说，只这两只眼珠，古往今来的名家笔法无一人能及。真是神来之笔！真是神来之笔！”摇头晃脑，赞叹不绝。
“墨戏”是宋时民间流传的文人画，类似现今的漫画，信笔草书，只求神似，以抒发个人情趣。但这种“墨戏”与翰林画院“专以形似”的工整细润画风扞格不入，所以张择端从不敢在赵佶面前提及。没料到，赵佶不仅知道“墨戏”之法，且是内里个中高手，寥寥数笔，便极具传神之妙。特别是两只眼珠，不以墨着色，而是用黑漆点睛，凸现缣绢之上，晶莹欲动，似活了一般。把个十余岁半大小子颟顸懵懂，不明事理，且又处处惹人嫌的顽皮淘气神态，活脱脱地表现了出来。
米芾道：“晋人顾恺之号称才、画、痴三绝，但他画人多不点睛，说是画手挥五弦的样子容易，画目送征鸿的神态最难。画人传不传神，全在于画眼。今观皇上点睛之作，始知古人所言凿然。然则，顾恺之是无睛可点，无神可传。皇上这一笔高出古今多矣，可谓形神兼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等空言学画，当真自愧无地。”
赵佶知道他四人这是由衷佩服，决非故意阿谀奉承。对这一传神之笔，他自己亦自负有加，遂觉心满意足。君臣又说了会儿话，张择端等便拜辞出来。
一出画院，四人撒脚如飞，一直跑出皇宫大门，这才停住脚步。
喘息未定，米芾连连拱手：“今日若非两位老友，我父子几丧命矣。”
李公麟道：“今日之事，多亏择公见机得早，我也是后来才察觉苗头不对。择公，大恩日后容报，先受我等一拜。”说着，与米氏父子一同拜了下去。
张择端急忙拦住，道：“还说这些干什么？天幸逃得一劫，日后也长了见识，今日之事再也休提，只当一场噩梦。”话音未了，忽闻一股恶臭。寻觅一瞧，见小米裤管底下滴滴答答流落下一些秽物。而小米扬着光光的脑壳，紧绷着面皮，兀自强装无事。忙道：“今日大家受了惊吓，恐怕要坐下病来。闲话都不要说了，赶紧回家，大被蒙头，闭门谢客，连睡三日三夜。要紧！要紧！”
四人作别，各奔西东，张择端见小米衣袍后面湿漉漉的一片，所谓“水墨淋漓，米点山水”，此番又有别样景致。而小米“点滴云烟”有之，“不失天真”则须玩味再三，方能体会得到了。
赵佶这会儿兴致极高，拉了佟钰又去另外一座大殿。佟钰边走边胡乱猜测：赵佶既能画我的像，而且比建康城门处捉拿我的画影图形还要像，那它肯定知道我是谁了。只是他故意不说破，这样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领我到他家看，是在向我显阔嘿。显摆他家有钱，让我知难而退，死了跟他打官司的心。这可不行，打官司那是铁定了的。等我去辽北找着宝藏，一定准能打赢。现下既然你不说破，那我也不说破，最好等找到宝藏之后，大家再说破。
大殿里饭菜飘香，一张长案上罗列着杯盘碗盏。这赵佶真是客套，又要请吃席面。佟钰刚才吃了不少糕点，此刻还不觉着饿，但人家盛情相请，不再吃上一些主人面子上不好看，只好勉为其难。
刚刚坐定，忽然宛霓被一群宫女们簇拥着走进大殿，她已脱去了鹅黄色长衫，仍旧穿着自己的白衣白裙，高挽的云鬓也已卸下，头发还未扎起，就那么瀑布般地披散着。手里拎着她的竹篮。
见到佟钰在坐，宛霓十分欣喜，径直向他走去。佟钰此刻还不想暴露形迹，朝着宛霓挤眼、努嘴、摇手，但宛霓却视而不见，一直来到他的面前。
宛霓道：“真的是你呀，我还一直担心你呢。你是来找我的吗？你怎知我在这里？”
到了这时，佟钰不好再假装不认识，小情乖乖见了我面高兴的不行，一定要跟我说话。左右瞧瞧，姓蔡、姓童的大官和姓林的天师都不在殿内，只有姓梁的公公站在不远处，便道：“我在找你啊，可我并不知道你就在这里。睡着睡着觉，咦，就到这里了。然后又一咦，就找到你了。”
宛霓笑道：“哪有这样子的，睡着觉还能走路？”
“可不，真是这样。”佟钰虎起眼认真道：“不信，你问他。”说着，下颏朝赵佶那边一摆。
赵佶见他们相识，早已惊奇不已，道：“你们早就认识吗？”
佟钰没有瞧到热闹，怏怏的有些扫兴。一抬头，宛霓和那些宫女们俱都不见了，不知她们何时已经离开了大殿？佟钰脑子嗡地一下，他还有话要跟宛霓说呢！不过，随即他又安下心来。既然大家都在皇宫里，早晚找得到，不用着急。
这时，画好画的人纷纷将画稿呈给赵佶。赵佶瞧也不瞧，都堆在桌案上。不多时，大殿外涌进一队甲兵，持刀荷抢，将一干呈上画稿的人全都押出殿外。而没有呈上画稿的张择端、李公麟、米氏父子四人都留在殿内。
赵佶走了过来，这里是他的所在，步履之间，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严气度，张择端等人躬身迎接。
赵佶道：“往日朕每有相招，卿等必有佳作呈献，今日缘何独独不见四位爱卿粉本？”
张择端施礼道：“臣下资质鲁钝，承蒙皇上不弃，混迹画堂。只今日确确实实深感汗颜无地了，有负皇上往日看顾。”
赵佶道：“朕见张爱卿素绢之上未置一笔，却是为何？”
张择端道：“臣下不敢隐瞒。臣观今日场中那一女子姿容冠绝，仙逸神韵，恍如九天之女临界。臣下惶惶一时不能自己，几疑身处天上耶？人间耶？遂不敢再观，只得坐地闭目默思。然而脑中光芒彩彻，却不具任何影像，是以直至此刻臣下也未能着上一笔，实是有愧皇上厚望，正要请皇上治罪。”
赵佶面色和悦：“爱卿如此，何罪之有。”又转对李公麟道：“李爱卿怎么也未置一笔呀？”
有了张择端的榜样，李公麟便顺着他的竿爬，道：“说起来皇上可能不信，臣下本来是要着笔的，但每要提笔，眼前必定闪现一束七彩光柱，其华如炬，晃得臣下两只眼睛白茫茫的不能见物。虽虚拟几笔，也全然不成章法，根本不知由何处落笔。真是怪事？遮莫此女是天人下凡？臣下俗人俗眼不能得窥仙容？这臣下可就想不明白了。皇上，这次臣下交了白卷，却也不是故意交的，实在是两眼为光芒所遮不能视物所致。但臣下也不敢委过，恳请皇上降罪，无论什么样的责罚，臣下都心甘情愿。”
赵佶哈哈大笑，道：“爱卿所言，朕亦有同感。拿起笔来，就觉恍恍惚惚，无从着落。勉强落下一笔，却也大违意趣。唉，可叹凡间俗物，岂能描绘上天姿容？虽只一笔，亦是亵渎。”
说毕，赵佶转头去瞧米芾所画，老米的两条腿便瑟瑟地开始抖动。平时他常被召至宫中奏对，以机巧诙谐颇得赏识。然而此刻他却无言以对，只呐呐地道：“臣下着了一笔，不胜惶恐，真是亵渎。”
赵佶道：“你这一笔是左边衫袖的第三条皱褶，却也得了董原平淡飘逸的笔意。”
米芾面露惊喜，道：“是，是。啊？不敢，不敢。”也不知他是想说是，还是想说不敢，此刻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赵佶又去看米友仁的墨团，道：“米爱卿的这一笔是美人的发髻么？”
小米早已抖成一团：“是??????是是，亵渎之至，亵渎之至。”
赵佶道：“不瞒众位爱卿，朕着的那一笔是美人右边的眉毛。然则，美人天生丽质，岂能着落凡俗之笔？所以朕代天罪己，四位爱卿请看。”
张择端等四人和佟钰向他脸上看去，见他右边眉毛已经剃掉，眉骨处留下黢青一道印痕。
这当儿，忽然殿外传来一声惨呼：“皇上饶命啊！”随即声音戛然而止。
米芾见机极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把扯脱自己左边衣袖，再一把将小米也扯到地上，大呼梁公公取剃刀来，剃落米友仁满头青发。米芾在旁指点，一定要剃得不留青茬，光得像琉璃蛋般方才罢休。
眼见米芾掉袖、米友仁落发，赵佶这才招呼两人直起身来，道：“今番比试，画在意外，意在神中，当以无画之画为最高。张爱卿、李爱卿得神韵于笔外，创无画之画，应为第一；朕误着一笔，应次之；两位米爱卿又次之。”
张择端等四人忙即跪倒，张择端、李公麟连连叩头，口称不敢居皇上之上，米芾则称不敢比肩皇上之下。
赵佶笑道：“朕排定名次最是公允，卿等不必多言。”提声喝道：“着即张择端礼部郎中，文渊阁学士；着即李公麟文渊阁学士，各赏赐包子绢银五千匹两。”
张择端、李公麟又磕头谢赏。
佟钰在旁看着却是大为不服：哎哟喂，干嘛呀？费力巴结画画的不仅无赏反而受罚，一笔未画交白卷的倒又赏银子又升官。不公平！不公平！天下那么多人拼命读书，岂不是冤枉透顶了吗？我爹就是冤枉透顶中的一个。他自己读了一辈子冤枉书不算，还让我也读冤枉书。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还不知道哪，原来出将入相当大学士，根本就用不着读书，只要干干净净交一张白卷，就能当什么文渊阁学士啦，什么郎中啦，而且还赏包子银绢。
其实，这倒也怪不得佟钰会作此想，他哪里会知道，眼前这几人，包括徽宗赵佶在内，无论诗文书画，都是冠绝古今的大家。
尤其那张择端，是当朝风俗画名家，以墨骨淡彩设色，人物风景极具传神，一幅《清明上河图》，千年而不朽。他画人注重神韵，必要捕捉最能体现人物内心的那一瞬间。这次进宫作画，他见宛霓不过十一二岁小女孩，正当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年龄。但她身上那种既高贵典雅，又风尘着迹；既雍容矜持，又娇柔可人的容貌使人难以捉摸。不知哪种神情，才是她的真实具象。张则端不停地变换角度观察，希望能够发现小女孩最为动人的那一瞬。他作画习惯先打腹稿，然后一气呵成。他看出眼前这女孩是个绝色美人胎子呢，小巧的鼻子，微微翘起的鼻头，舒缓的前额，细而弯曲的眉毛，衬着一双秋水寒潭般澄澈的眼睛。她的长长粉颈很好看，樱唇紧抿着，还有秀气的下颏，这些都不难描绘，他要表现的是小女孩特有的神韵。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神韵，平庸画师很难捕捉并运用，只有他这样的大师才能做得到。
但今天张大师却怀疑自己是否有这般能力了，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困惑过，有那么一阵儿，他完全被少女身上散发的独特神韵所深深震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神韵呀，太神奇了！这女孩子固然美极、艳极，然而在那美艳的深处，竟然是沉沉的哀婉。那是一种大悲苦、大忧愁、大凄楚，以致望一眼便令人心生刺痛。大师感到，这正是自己要捕捉的神韵。然而用什么样的笔法、什么样的彩墨才能描绘得出这种生在心底的刺痛呢？他不能，他确信别人也不能。即便无所不能的语言，也难以准确描绘得出。
那女孩静静地坐着，银牙轻咬下唇，不时抬眼茫然环顾周围人众，凄清酸楚的眼神，令人心碎欲绝。
张择端心里的刺痛在加剧，他看不出这女孩的身世来历，只是惊叹，在她小小的躯体里，竟容得下如此大的悲苦忧愁。他看看周围，大家都忙着作画，有人怨怪他遮挡了视线，挥手叫他闪开。
张择端退到一边，他知道这些人都是画院的学子，他们刚刚掌握了些线条和色彩的技法，还不懂得画和如何去画，画出的也只是毫无生气的皮相。张择端回头去看李公麟，见他手提一笔，正凌空虚划，却又连连摇头。其后，米芾也在歪头凝思。他又侧头看了一眼徽宗赵佶，赵佶身前铺了素绢，但没有拿笔，也没有观摩场中的女孩，而是扫视场中诸人，眼中射出怨毒的目光。张则端不由打了个寒噤。他见过赵佶发怒，甚至是震怒，学生作画稍不如意，便将粉本摔在作者脸上，大加漫垩。但他的眼神，从没有像今天这般怨毒过，那样子就像藏匿的珍宝被人偷盗去了一般。眼前这女孩美貌无双，她那凄艳哀婉的神韵赵佶也一定能感觉得出，这便是他的珍宝了。同为画者，张择端深知赵佶秉性，对如此珍宝，他向来视为一己私藏，决计不肯与人分享。现下众人临摹作画，就等于抢夺了他的珍宝，这叫他如何忍受得？
张择端感觉出了不测，当即向身后的李公麟、米芾、米友仁摇手示意，提醒他三人小心。他相信，三位画友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李公麟善画道释和人物，尤善画马。他早已感觉出气氛不对，见张则端向自己摇手，立知不妙，也将手伸到背后连连摇动。
米芾见他俩摇手已明其意，转身低声喝止儿子不要画了。但为时已晚，父子俩已各自在绢布上着了一笔。两人是山水画名家，独创水墨淋漓的米点山水。世评小米：“点滴云烟，不失天真”。老米更兼书法之长，用笔俊迈，得晋人王献之笔意，时为第一。
而佟钰不懂书画，于这暗地里的“热闹”自然也就瞧不出，惟有空自愤愤不平而已。
张择端等四人得脱大难，惊魂甫安，却见赵佶从袖内取出一个卷轴，道：“朕刚才随意画了一幅手卷，众位爱卿品题品题。”
张择端接过展开，李公麟和米氏父子围上观瞧，四人脸上均现出惊奇之色。赵佶眼神朝佟钰那边一溜，张择端等四人跟着瞧了过去，神情十分古怪。赵佶终于忍俊不住，捧起肚皮哈哈大笑。张择端等不敢放肆，却也不敢不笑，陪着赵佶嘻嘻嘿嘿地干笑。
佟钰觉着蹊跷，挤过去一瞧，见张择端手里捧着一幅尺寸小画，画的是一个小道童，但甚为潦草，只随意勾勒几笔，风头憨脑，决无半点仙风道骨，倒有三分惫懒，七分猴皮。尤其一对叽里咕噜的眼珠子，跃动突凸，几欲跳出眼眶之外。
佟钰也大感惊奇，道：“这个小牛鼻子，和我的模样倒有几分相似呢。”
赵佶更是笑得打跌。
张择端顿足赞道：“想不到这‘墨戏’之法皇上也信笔若神，别的不敢说，只这两只眼珠，古往今来的名家笔法无一人能及。真是神来之笔！真是神来之笔！”摇头晃脑，赞叹不绝。
“墨戏”是宋时民间流传的文人画，类似现今的漫画，信笔草书，只求神似，以抒发个人情趣。但这种“墨戏”与翰林画院“专以形似”的工整细润画风扞格不入，所以张择端从不敢在赵佶面前提及。没料到，赵佶不仅知道“墨戏”之法，且是内里个中高手，寥寥数笔，便极具传神之妙。特别是两只眼珠，不以墨着色，而是用黑漆点睛，凸现缣绢之上，晶莹欲动，似活了一般。把个十余岁半大小子颟顸懵懂，不明事理，且又处处惹人嫌的顽皮淘气神态，活脱脱地表现了出来。
米芾道：“晋人顾恺之号称才、画、痴三绝，但他画人多不点睛，说是画手挥五弦的样子容易，画目送征鸿的神态最难。画人传不传神，全在于画眼。今观皇上点睛之作，始知古人所言凿然。然则，顾恺之是无睛可点，无神可传。皇上这一笔高出古今多矣，可谓形神兼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等空言学画，当真自愧无地。”
赵佶知道他四人这是由衷佩服，决非故意阿谀奉承。对这一传神之笔，他自己亦自负有加，遂觉心满意足。君臣又说了会儿话，张择端等便拜辞出来。
一出画院，四人撒脚如飞，一直跑出皇宫大门，这才停住脚步。
喘息未定，米芾连连拱手：“今日若非两位老友，我父子几丧命矣。”
李公麟道：“今日之事，多亏择公见机得早，我也是后来才察觉苗头不对。择公，大恩日后容报，先受我等一拜。”说着，与米氏父子一同拜了下去。
张择端急忙拦住，道：“还说这些干什么？天幸逃得一劫，日后也长了见识，今日之事再也休提，只当一场噩梦。”话音未了，忽闻一股恶臭。寻觅一瞧，见小米裤管底下滴滴答答流落下一些秽物。而小米扬着光光的脑壳，紧绷着面皮，兀自强装无事。忙道：“今日大家受了惊吓，恐怕要坐下病来。闲话都不要说了，赶紧回家，大被蒙头，闭门谢客，连睡三日三夜。要紧！要紧！”
四人作别，各奔西东，张择端见小米衣袍后面湿漉漉的一片，所谓“水墨淋漓，米点山水”，此番又有别样景致。而小米“点滴云烟”有之，“不失天真”则须玩味再三，方能体会得到了。
赵佶这会儿兴致极高，拉了佟钰又去另外一座大殿。佟钰边走边胡乱猜测：赵佶既能画我的像，而且比建康城门处捉拿我的画影图形还要像，那它肯定知道我是谁了。只是他故意不说破，这样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领我到他家看，是在向我显阔嘿。显摆他家有钱，让我知难而退，死了跟他打官司的心。这可不行，打官司那是铁定了的。等我去辽北找着宝藏，一定准能打赢。现下既然你不说破，那我也不说破，最好等找到宝藏之后，大家再说破。
大殿里饭菜飘香，一张长案上罗列着杯盘碗盏。这赵佶真是客套，又要请吃席面。佟钰刚才吃了不少糕点，此刻还不觉着饿，但人家盛情相请，不再吃上一些主人面子上不好看，只好勉为其难。
刚刚坐定，忽然宛霓被一群宫女们簇拥着走进大殿，她已脱去了鹅黄色长衫，仍旧穿着自己的白衣白裙，高挽的云鬓也已卸下，头发还未扎起，就那么瀑布般地披散着。手里拎着她的竹篮。
见到佟钰在坐，宛霓十分欣喜，径直向他走去。佟钰此刻还不想暴露形迹，朝着宛霓挤眼、努嘴、摇手，但宛霓却视而不见，一直来到他的面前。
宛霓道：“真的是你呀，我还一直担心你呢。你是来找我的吗？你怎知我在这里？”
到了这时，佟钰不好再假装不认识，小情乖乖见了我面高兴的不行，一定要跟我说话。左右瞧瞧，姓蔡、姓童的大官和姓林的天师都不在殿内，只有姓梁的公公站在不远处，便道：“我在找你啊，可我并不知道你就在这里。睡着睡着觉，咦，就到这里了。然后又一咦，就找到你了。”
宛霓笑道：“哪有这样子的，睡着觉还能走路？”
“可不，真是这样。”佟钰虎起眼认真道：“不信，你问他。”说着，下颏朝赵佶那边一摆。
赵佶见他们相识，早已惊奇不已，道：“你们早就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