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钰往船后瞧去,只见河面上几点火光迅速向大船靠拢过来。离得近了,看清是几艘蚱蜢小舟。每艘小舟上各站着七八个人,手里举着火把。有人高声喝叫:“前面的船快停下了,不然一刀一个,教你们船上人人都做无头之鬼!”佟钰大惊失色:这都是什么人哪,一上来就要杀人?船舱里众船客也是一阵骚动。
    蚱蜢小舟划得飞快,几条船浆上下翻飞,不多一时撵了上来,分从两侧将大船包夹住。这当口,大船这边有人向小舟喊话:“是贾二当家吗?小的牛四在此恭侯。”
    为首一艘蚱蜢小舟上站起一人,道:“我是贾文,牛四,点子还在吗?”
    大船上的牛四应道:“点子还在。”
    那个被称作二当家的贾文显然是这伙人的头领,喝声:“好,靠上去!”招呼蚱蜢小舟靠近大船。离得近了,蚱蜢小舟上抛出索子飞抓搭住船帮,十几个人缘着绳索攀爬上了大船。
    佟钰见这些人都是短衣打扮,手持刀枪棍棒,脸上涂抹着油彩,心下猜测:敢是唱戏文么?瞧这扮相,八九差不离。怪道他们大叫大嚷要杀人,一点也不忌讳官府知道,原来是在唱戏文。我们建康也有唱戏文的,有二十四家傀儡社火呢。不过,建康的社火都是搭台子唱戏文,没有上船来唱的,上船的都是船娘舞队。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呵呵,这回有热闹瞧了。
    佟钰喜欢热闹,凡有热闹去处,什么扮傀儡唱戏文的、诸般杂耍、船娘舞队,他从不落空。唱戏文有锣鼓管弦、有相公娘子咿咿呀呀地唱、还有舞刀弄仗的杂耍场面,是以最是热闹,佟钰也最喜欢去瞧。
    这时,船舱中蹿出一人,迎着那些人问道:“二当家的呢?”听话音,正是牛四。
    “我在这里。”随着话声,一人纵起跃上大船。
    佟钰瞧得清楚,别人都是靠绳子爬上来的,只这人是自己跳上来的。这后跳上船的人头戴方巾,身穿月白色绸布长衫,手握一柄折扇,看相貌是个文士。
    牛四一见这人,立时迎上前道:“禀二当家的,点子还在船舱里。”
    那被称作二当家的贾文身形尚未站稳,便急迫道:“牛四,不是说好丑时在黄牛矶开扒,怎么没等我们赶到,这船就动了,难道走了风声?”
    牛四道:“回二当家的,走没走风小的说不清,只是这老儿半夜跑来强行开船,不知是什么路道?”
    贾文顺他手指望去,见一白发老者大剌剌坐在桌边,手里掐着个鱼头,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眉头不由跳了一下。抬手示意牛四先别说话,二指错动,叭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扇面上画了一朵白色牡丹,鲜艳欲滴。贾文见杜伯当并无反应,又将折扇合拢,一面斜眼观察,一面对牛四道:“柴老大呢?叫他说话。”
    牛四跳起身纵到船家跟前,揪住他脖领子一把拖了过来,道:“柴老大,我们二当家的有话问你。”
    贾文问道:“柴老大,我们发消息叫你停船,为何不停?”
    船家柴老大早已吓得浑身颤抖,道:“回??????回大王爷,这,这船在河道里,立马三刻停??????停不下来。”
    贾文又瞄了杜伯当一眼,对柴老大道:“你别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近日开封府走失了一名嫌犯,这名嫌犯十分要紧,朝廷颁下海捕文告要各州县通力捉拿。昨晚我的人发觉那嫌犯就在你船上。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约定丑时动手捕捉。没料想,竟被你提前开船险些坏了大事。好在现下弄清楚了,你柴老大乃是无心之过。对此,我也不予追究。船上其他的人与这事亦无牵涉。只要我等顺利将嫌犯捕捉到手,自也有你柴老大一份功劳。这五十两银子,便是对你襄助官府捕捉嫌犯的奖赏,你且收着。”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大银递与柴老大。
    柴老大受宠若惊,道:“这,这这这个,小人如何敢收。”
    “你拿着吧。”贾文将银子塞入柴老大手里,道:“不过柴老大,有句话我得点拨于你。赏钱么,你是拿到了,可这船上的客人也都是出过力的,比如这位老人家出力最多,他们的船钱花销,是不是也就此免了?”说到老人家,他两手抱拳朝杜伯当方向拱了拱,神色极为恭敬。
    柴老大忙即点头:“是是是,但凭大王爷做主。”心里却是疑惑,我们连你要捉的是谁都不知道,又几时出过力了?
    贾文道:“你且站过一边,余下的事,我们自己来办。”挥手叫柴老大退下。这当儿,他不在关注杜伯当,叫过牛四道:“点子在哪儿?”
    牛四将手一摆:“在船舱里。”
    贾文下令道:“那就请出来吧。大家小心些,千万别伤着她,这是位贵人。”牛四随即带人扑进船舱。
    佟钰探头去瞧,见牛四等人径自扑向一个角落,只听“啊”地一声惊呼,跃起一个娇小身影。牛四喝道:“在这船上还想逃吗?乖乖教牛大爷捉了,免得吃苦头。”探手便抓,那娇小身影灵巧一闪,跳过一旁。牛四再要抓时,娇小身影已团身纵出舷窗。
    舱外甲板上站立着许多从小艇上来的人,举着火把,耀如白昼。那娇小身影刚一跃出窗口即被发觉,七八条大汉纵身扑上。那娇小身影左突右闪,异常灵活,在几名大汉间穿插来去,再一跳,跃上了船舱顶蓬。
    佟钰瞧得分明,这娇小身影是一身穿白色衣裙的女童,披散着长发,看年纪比着自己还小些,不过十岁左右。
    这时,牛四随之爬出窗外,招呼人道:“快,把她钩下来。”几名大汉伸出挠钩去钩那女童,贾文急叫:“小心,千万别伤着她!”牛四道声:“瞧我的。”爬上舱蓬,张开两臂圈作合拢之势,向女童逼迫过去。一边恶狠狠地道:“女娃子,还挺扎手,这回瞧你还往哪儿跑。”眼见将女童逼入舱蓬一端,已无处躲闪,牛四合身扑上,满拟一把就能将她抓住。不料,那女童头一低,从牛四肘底钻了出去。牛四返身再抓,却又扑了个空。贾文看得焦躁,喝令再爬上几名大汉合围那女童。女童瞧见阵势不妙,寻个空隙,转身跳下舱蓬,接连两个纵越,奔到大船桅杆下面,再一跳,跃上桅帆桁木。桅帆上有一级一级的桁木,以展开桅帆方便行船。经过一番奔逃,女童已显疲态,站在桁木上不住喘息。
    牛四等人紧跟着跳下舱蓬,将桅杆团团围住,有几人便往桅杆上攀爬。女童见他们爬得近了,一纵身,又跳上第二根桁木。下面的人不住攀爬,女童便一级一级往上跳。眼见就要到了桅杆顶端,攀爬的人先自支持不住,大叫:“哎呀,上面风大晃得厉害,不行不行,站不住了。”纷纷顺着桅杆出溜了下去。
    贾文站在旁边看清诀窍,命令手下:“把桅帆落下来。”牛四抢上去解开绳索,降下桅帆。桅帆一落,那女童失去立脚之处,随之掉了下来。几名大汉当即扑上,将女童捉住。女童拼命挣扎,嘶声大叫:“妈妈!妈妈!”声音充满恐慌。牛四嘿嘿冷笑道:“叫啊,大声叫啊,一叫,你妈妈就现身出来了,好教我们逮个正着。”那女童立时便不叫了。贾文喝止道:“牛四,你说话尊敬些!这可是贵客,连朝廷大官也不敢得罪呢。招来祸事,小心你腔子上这颗牛头,早晚教人砍了去。”
    贾文招呼蚱蜢小舟靠近大船,准备率领手下带着女童乘舟离去。正这当口,忽听有人叫道:“怎么,大家这就要走了吗?”贾文等人吃惊地回过身来,循声看去,只见甲板上站着一个华服少年,滴溜溜转动两只乌黑眼珠,笑嘻嘻地瞧着他们。
    贾文心下一阵搅动:这是什么人?说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来抢横梁子!不然,就是平时结怨的仇家寻机报复?或是有前辈高手在此,自己一时不察失了礼数,人家要找回场子。若是后两者倒也好说,露一二手功夫将他震慑当场也就是了。但要是前者可就有些麻烦,对头定然有备而来。贾文为人谨慎,先自察看周遭情势。自打刚才动手到现下,船舱里乘客无一人敢出来观瞧。那位只顾低头大嚼的老者,也仍旧坐在矮桌旁,并无其他举动。再瞧这少年,形貌惫懒,似是一位富家公子,全然看不出一丝有武学根基模样。莫非只是一场虚惊?贾文心里尽管这般想,却仍不敢懈怠,要捉的人既已到手,实不愿再横生枝节,便陪着小心向那华服少年试探着问道:“这位小哥有何指教?”
    这个华服少年自然就是佟钰了。他见那女童领头带着众多脸上涂抹墨彩的人在船上纵蹦跳跃,时而跳上船蓬,时而又跃上桅杆,好生热闹有趣,登时大起兴头:这是诸般杂耍,我知道的。然而没料想,这热闹场面只一瞬,便随着桅帆的降落而早早收场了。佟钰没有过足瘾,甚觉扫兴,心里老大瞧这些人不起:这算什么呀?哪有我们建康二十四家傀儡的诸般杂耍好看。攀杆子攀一半便溜下来,这不是骗钱糊弄人吗?我们建康二十四家傀儡攀杆子,那是要攀到顶的。还要扯上面大旗,一边舞,一边攀杆子。还要做猴子跳、还要半天吊钻火圈、还要口中喷烟,好多花样嘿。他们这儿有几个花样?半样也没有。不过他心里虽然不满,可眼见人家要走,还是好生不舍,情急之下,脱口便说了上面那句话。这话在他其实就是想瞧热闹,至于贾文说话有什么意思,肚里打什么主意,根本想也没想。这时见人家问他,还道是客气呢,乐呵呵地直言道:“你们那把戏我又不会,能指教个什么呀?大家不用客套。不过,你们就这么走了,也不留下一两手真本事让大家诸位开开眼,好像不大说得过去吧,是不是?”
    这话在贾文听来直是挑明要动武了。他将折扇一招,手下众人立时列开阵势。牛四凑过来附在他耳边道:“这小子是和那老儿一起上船的。”贾文心中一凛,怪道这少年胆敢如此放肆,原来有这老儿给他撑腰,看情形他二人不是父子,便是师徒。如此,今日之事要想善罢已是不可能了。好在我们人多,所占赢面还是很大的。想至此,说道:“公子既然想邀在下陪着玩玩,在下推辞不得,只好自不量力。没奈何,这便请公子赐招。”说着,左脚踢出,折扇斜引,亮出架式。
    佟钰莫名其妙,道:“我赐招?我赐什么招啊?我不是说了吗,你们那把戏我一点也不会。要是唱戏文,那倒来得。不过,我也只会‘乔婆打礁’、‘乔三惜’、‘陌上郎’、‘乔亲事’这几样,别的可就不会了。”
    那边牛四怒道:“会的这就不少了。臭小子,我们二当家的是要跟你比武过招,你装什么蒜?”
    佟钰惊诧得双手连摇,道:“比武过招?不成,不成,那是高麻皮玩的把戏,大家读书人,怎可使那粗坯的手段。我爹要是知道了,非打烂我屁股不可。”
    牛四道:“臭小子,胡诌些什么!是不是害怕了想拖延时刻?来来,小子,也不劳我们二当家费神,我与你先过两招。”
    贾文拦住牛四,他想知道面前少年与那吃鱼老者究竟是什么关系?便问佟钰道:“你爹爹是谁呀?”
    佟钰不无显摆道:“我爹姓佟,在建康城开绸布店,那可是我们佟家祖传的生意,上百年的字号。你到建康打听专做绸布生意的佟家,没有人不知道的。你打听我爹干嘛,是不是想做绸布生意呀?那,我告诉你,跟我们佟家做生意,一手银钱一手货,各自取利,两不亏欠。只要你够本钱,管保大发利市。”
    这话听在贾文耳里,自然又是充满调侃意味,心道:这小子竟敢当众戏耍于我,无论如何也得找回这个场子。不然,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他自称他家是做生意的,那么与这吃鱼老者定然不是父子,而是师徒了。正自思索,猛然间想起一人,将折扇在掌心中重重一敲,暗叫:哎喲,我倒忘了,原来是他!单看这吃鱼头的模样,除了这老儿,武林中再无第二个人。
    传言这老儿武功高强,尤其轻功极佳,人送绰号一川火。这老儿行事向来没一定准数,忽正忽斜,全凭一时好恶。由于酷爱吃鱼头,背地里都称他作江拐子。没错,就是此人!今日在此相逢,恐怕不是巧遇,若这老儿也为那件事而来,这便有些麻烦了,少不了一场争斗。照眼前情势,这老儿武功虽高,但只师徒二人。而我们仗着人多,可说各占一半胜场。不过,因为我们带着女童不容有失,一旦动起手来,投鼠忌器,这胜场不免大打折扣。所以眼下能忍则忍,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举妄动。想着,拱手对杜伯当道:“老前辈请了,贵高徒说的什么意思?还请老前辈明示?”说时,神态极是恭敬。
    杜伯当嘴里塞满了鱼骨,一时不便开口说话,只拿白眼翻了翻贾文。
    贾文见他对己不理不睬,提声又道:“前辈要徒弟出来与在下为难,到底是何用意还请明白说出来,桃花寨虽然不富,但只要开出盘子,大家也不是不好商量。若要硬吃横梁子,我等即使拼死周旋,也绝不轻易与人。”
    贾文满嘴江湖行话,佟钰虽然听不懂,但徒弟两字还知道是什么意思。立马两眼瞪得溜圆,急赤白脸地跟贾文抢白道:“你这人不知道的事别瞎说,我没磕头拜师,就不算他徒弟,他也不算我师父,懂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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