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获救朱仙镇 初遇皮袍客
    佟钰悠然醒来,觉着身子一颠一颤地似在走动,只是眼前漆黑一团,辨不出是在何处。脸上还不时有物拂来,弄得头颈麻痒难当,伸手一抓,握在手中的像是草叶。
    忽听有人笑道:“哈,昏睡了一天一夜,现下终于醒了。”
    声音陌生得很,佟钰这才觉出,自己是被这人提在手里走路的。便问道:“你是谁?我认识吗?”
    陌生人道:“现下还不认识,不过等照了面就认识了。”
    佟钰道:“既然不认识,那你干吗提着我?”
    陌生人道:“提着你好赶路啊。”
    佟钰道:“赶什么路?我不是在家里么?”
    陌生人道:“不是,你爹爹不要你了。”
    佟钰随即想起在家中的情形。自己伸手去抢掉在地上的蛐蛐儿,被爹爹一脚踢中额头,然后就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这么说,我是被爹爹一脚踢死了!死了,自然就不要我了。手中紧了一紧,那过笼还在,急忙举到眼前查看,过笼内有个黑影在蠕蠕爬动。过了一天一夜,这小虫居然没有饿死,这才放下心来。随口问道:“那你是阎罗王派来捉我魂灵的小鬼喽?”
    陌生人道:“胡说,我怎会是小鬼?”
    佟钰道:“不是小鬼,难道你是阎罗王本人?”心下一阵高兴,我一个小孩子,居然劳烦阎罗王本人来??????不,是本鬼来捉,面子当真不小。我得跟阎罗王本鬼套套近乎,再托生时,帮我托生一个不用念书,不用上学堂,不用背诗文的好人家。
    却听陌生人道:“更加胡说了。阎罗王的名头,那是好随便说的吗?”
    佟钰大失所望,道:“那你是谁?”
    猛地,佟钰身子一紧,被陌生人带着凌空飞起,只听身下哗哗水响,好象越过了一条沟渠。接着,又听到石子滚动的声音,似是上了一处高坡。这人行走极是迅捷,佟钰只觉两耳呼呼风响。
    到了高坡上陌生人停下脚步,手上使力一提,扶着佟钰站立地下。道:“你好生瞧瞧,我是人是鬼?”
    借着天边透出的一抹夜光,佟钰眼前赫然出现一张花白头发、满是皱纹的脸。惊恐道:“不不,你不是鬼。可可??????可也不像人。”
    那张脸倏地闪了开去,陌生人又是“哈”地一声,道:“你是说我不人不鬼了?”
    佟钰大感疑惑,道:“是啊,若都不是,那你是什么?”
    陌生人道:“我是??????什么叫我是什么?这话真难听。我跟你说,我是人,是正正经经的人。”
    佟钰犯起了胡涂,道:“你是人?那我是什么?”
    陌生人道:“你也是人呀。”
    佟钰道:“我不是死了变成鬼了吗?”
    陌生人道:“这个么——是这样,你死是死了,可又活转来了。”
    佟钰立时又高兴起来,道:“你是说我死过一次,现下又托生回来了,是也不是?”
    陌生人犹豫了一下,道:“你要这么想,那也随你。”
    佟钰拍掌道:“好极,这回我可要托生个好人家。”
    那陌生人突然沉下脸来大发脾气道:“他妈的,你这小子,是装傻呀还是根本就是个白痴!托生?托生你个鬼呀!老子千方百计费了老大力气把你弄了出来,却原来是个小白痴。传扬出去,说我一川火杜伯当找了个白痴当徒弟,岂不教人笑掉大牙?不如现下就一掌将你毙了,免得带累老子一世英名。就是这话。喂,小白痴,我带你出来,原本是要你做徒弟的,但你资质太差,与我一川火千变万化的武学套路大相径庭。是以,我就不能收你做徒弟了。好在你还没有正式磕头拜师,咱们算不上师徒名份,这样我杀了你,外人也就说不出什么。你不是要托生个好人家吗?这回就算了,下回吧。好了,我送你上路。”
    陌生人提起手掌,作势要往佟钰头顶拍落,却见佟钰笑吟吟的一副安祥神态,不禁奇道:“我现下要打死你,你不怕吗?”
    佟钰道:“你打好了,我干吗要怕?”
    陌生人道:“旁人可都害怕的很呢,听说我要打死他,个个怕得要死。”
    佟钰道:“我又不是旁人,我不怕。”
    陌生人道:“你这小子,倒还有骨气,现下有骨气的徒弟可不多了。谁不知道找徒弟比找师父难,找好徒弟那就更难。嗯,等等,等等,反正你还不是我徒弟,我杀不杀你,于我名号也没什么损失。既然没什么损失,我又何必杀你?我说小子,若是我收你为徒,你乐不乐意?”
    佟钰断然道:“不乐意!”
    陌生人放下手掌,瞪圆两只眼睛对着佟钰仔细盯看,像是瞧一样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事。道:“不乐意?为什么?”
    佟钰道:“我有师父,干吗还要拜你为师?”
    陌生人道:“你有师父?”
    佟钰道:“是呀。”
    陌生人道:“你师父是谁?可有我这么大的名头?”
    佟钰道:“你有什么名头?我师父那才是鼎鼎大名,建康翁老夫子,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陌生人沉吟思索:“翁老夫子?没听说过啊。他有什么本事?”
    佟钰道:“本事么,那,我师父教的一个小童,十二岁举童子科,你说本事不本事?”
    陌生人连声啐道:“啊呸呸呸,我还道什么狗屁师父,原来是个专门蒙骗小孩子的酸丁塾师,那叫什么本事?跟着这种师父,好人也变成白痴了。我跟你说,我的本事才叫大呢,江湖上有我一号,一川火杜伯当,听说过没有?”
    佟钰连连摇头:“没听说过。你叫杜伯当?一川火是什么意思?”
    这个叫杜伯当的道:“是呀,我叫杜伯当,杜伯当就是我。一川火么,怎么说呢,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就是江湖朋友送的一个雅号,表示我的轻功十分了得。你瞧,只一天一夜功夫,咱们就从江南跑到江北来了,本事大不大?江湖上本事大的人都有雅号,将来你跟我学了大本事,别人也送你雅号。怎么样,现下你就拜我为师,我教你大本事,好不好?。来来,你跪下,冲我磕足三个响头,就算拜师了。来呀,乖徒,跪下磕头。”
    佟钰却不听他招呼,翻着白眼道:“拜师是这样子拜的么?别以为我是小孩子就好蒙骗,那得有拜桌、拜垫,还得挂孔老夫子的拜像,供‘大成至圣先师’的牌位,那才叫拜师呢。”
    杜伯当搔搔头皮,道:“你是说我们现下这样子不够庄重?嗯,的确也是,如此大事,岂可草草,不必急在一时。不过,乖徒,拜师的事可以往后放,但这功夫可是耽误不得的,早一日练,便早一日受益。我们这就练将??????”
    没等他说完佟钰就叫嚷起来:“喂喂,谁是你的乖徒呀?大家说说清楚,我没磕头就不算是你的徒弟,也就什么都不能跟你学,对不对呀?做生意一码归一码,上等货就是上等货,疵毛货便是疵毛货,两下里不能混说。”佟家是祖传的生意人,出口便是生意经。
    杜伯当道:“这个么??????照理说是这么个道理,可咱们学武之人,不必太过拘泥。要知道,我教你的功夫可有多高强,不出十年,管保你江湖上再也难逢敌手。”
    “吹牛!一听就是疵毛货。我才不管什么敌不敌呢,学,就不成!”佟钰的口气犹如板上钉钉。
    杜伯当暗自寻思:这小子对学武有成见,脾气又倔,怕是立时三刻马上练功他抵死不学,以后就更加反感。这事宜缓不宜急,需慢慢加以疏导才行。便道:“此刻你不学也成,反正以后有的是时日,现下赶路要紧,这就走了。”说时,伸手抓住佟钰后背衣服,就如先前一般,将他打横提在手里,迈步如飞,直向夜色里蹿去。
    其实,杜伯当误解佟钰了。佟钰说的“学,就不成”,实则不仅仅单指跟他学武功。佟钰的真正意思是,无论学什么,只要“学”,就不成。他现下是嫉“学”如仇。尤其学诗文,学经书,但凡听到这个“学”字,便浑身不舒服。
    佟钰任凭杜伯当抓着行走,两耳风声呼呼作响,吓得他赶紧闭上了双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杜伯当停住脚步,耳边传来水涛拍岸的泊泊声。佟钰面孔朝地看不见周遭情形,心下胡乱猜测:这是到哪儿了?但决计不是秦淮河。秦淮河没这么大水涛声。这么说,杜伯当果真要把我带离家了?不禁恐慌起来。苦于身子悬空,无法立马逃走,便手脚一阵抓挠。叫道:“喂,杜伯当,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杜伯当道:“赶路回家啊。早一天赶到,好早一天学功夫。咱们才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还有好几天的路程嘿。喂,乖徒,不要动,别像条大鱼似的扭啊扭地乱扭。”
    佟钰恶狠狠地威胁道:“快放下我,我不是你的乖徒。再不放,我报官啦!官府抓你过大堂,八十屁板打得你屁股开花。你怕不怕?”
    杜伯当显然不怕,呵呵笑道:“官府有什么好怕的?官老爷敢抓我,我把他打得屁股开花。”
    佟钰问道:“不怕官府,那你怕什么?”心想,只要套问出你怕什么,那时再放几句狠话给你听听。
    杜伯当道:“怕什么?这可就难说了,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上来。诶,好了,前面有条船,咱们走水路,也好省省脚力。”
    杜伯当沿着岸边奔行一段,忽然纵身一跃,佟钰就觉腾云驾雾般的飞了起来。随着咚地一声,便即停住。杜伯当叫道:“船家,船家,有客上船了,出来招呼客人。”
    随即听到有人打着哈欠嘟哝道:“这是谁呀?大半夜的。咦,客官,你是怎么上船的?我这船泊得离岸老远呢。”
    杜伯当将佟钰放落下地,佟钰四下环视,见自己已到了一条大船上。船桅上挂着一盏气死风桅灯,洒下一团橘黄色光芒,照见大船周遭水波荡漾。原来这大船是泊在深水里,离着岸边尚有四五丈远。杜伯当刚才那一跃,便是从岸边跃到了船上。佟钰在水边长大,知道船家夜泊深水,是防备盗贼上船行窃。却也不禁暗自叹气,离岸这么远,逃是逃不脱了。
    船尾甲板上站起一个壮年汉子,想必是船家,杜伯当对他道:“船家,你的船泊在这里做甚?夜晚行船有多风凉,开船呐,我来帮你。”一面说,一面一个箭步跨上船头,伸手便要拔篙开船。
    船家急忙上前阻拦道:“客官,这可使不得。想来客官非是本地人,不知这里行船规矩。官家向例,泗水至汴河一段,因放流漕排,民船不得夜行。擅自行船,遇官家漕排放流,撞坏漕船,得加倍赔偿。若民船损伤,后果自负。我们这船上几十口子人呢,要是给撞翻掉进汴水河里,还不都得喂鱼?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呢。”
    杜伯当抬手将船家扒拉到一边,道:“哪那么巧就遇到漕船了,即便遇到也不妨事,有我老杜在,管保你这船顺风顺水,一路平安。”说着,拔篙在手,只一挑,将锚石挑起放在船板上。随即深插一篙,将船荡向河心。
    那锚石有二百多斤重,平时船家与伙计两人抬起都很费力,这人仅用根竹竿就轻轻巧巧挑了起来。船家暗自心惊:这等神力,敢是遇上强人了!
    这当儿,大船已驶入河心横在水面上,被急流一冲,向一面倾斜过去。杜伯当叫道:“船家,再不去掌舵,船可就要翻了。”
    那船家也已看出危险,情知到了这地步,不开船也不行了。忙即扑上船舵,把定舵柄,将船调正方向。一面大叫:“张黑子,你个死鬼,还不起来搭把手。”
    杜伯当道:“原来你还有帮手,快过来帮着撑船。”竹篙一点,纵跃过去,拉动帆索,只一扯,将船帆升了起来。大船吃上风力,缓缓朔流而上。
    佟钰瞧着杜伯当等人忙活,心下反而安定不少。这汴河与泗水河、长江、秦淮河上下相连,是以不用担心杜伯当将自己带走多远,只要顺河而下,就能回到建康的家。而眼下需要捉摸的,是怎生偷偷逃走,而又不被杜伯当发觉。
    心情一放松,肚里咕噜噜一阵鸣响,原来是饿了。佟钰这才想起,自打离开家门,还没有吃过东西呢。便对船家道:“,船家,你船上可有饭么?”
    客人要吃饭,既是来了生意,船家忙道:“有啊,只是饭食粗砾,恐怕不称公子心怀。”他见佟钰衣饰光鲜,显是富家子弟,言语间便不敢怠慢。
    佟钰道:“管甚好坏,只管取些来吃,我饿了。如有可口些的菜肴佐饭,一并取些来,”
    船家道:“小的水槽里正养着几尾胖头草鱼和拐子鲤,却是十分新鲜,公子要用时,小人即刻就去整治。”
    吃鱼么?佟钰尚自沉吟未决,杜伯当忽然插话道:“有鲜鱼那是最好,将几尾胖头全都整治了。你听好,鱼的滋味如何倒也罢了,但那鱼头一定要煎得入味,要紧要紧。”
    佟钰心下一阵欢喜,这姓杜的原来喜欢吃鱼头?好说了,你既有喜好,那就方便下手,总之不能叫你得其所愿。你将我掳出家门,让我饿肚皮、吃苦头,这回我也不叫你尝到甜头。便故意反转说道:“破胖头草鱼有什么吃头,土腥气太重,刺也多,不好吃,不好吃。船家,你水槽里有没有泥鳅、嘎鱼、爬虎、或是小白条什么的?小虾米也成。将这些小鱼小虾洗剥净了裹上面团,放油锅里一炸,才叫香呢。”心下得意:这几样鱼都是小头,瞧你怎么吃?呵呵。
    船家却面有难色,道:“公子说的这几样,小的船上都没有。”
    佟钰大失所望,但他惟恐杜伯当又要提议吃胖头,便抢先道:“没有么,那拐子鲤也行。”眼前没别的选择,只能退而求其次。拐子鲤虽然比小鱼小虾的头大,但比胖头还是要小些。只要小,杜伯当不能称心如意,那就成。
    不成想,杜伯当却很迁就,道:“拐子鲤就拐子鲤,船家,你好生整治了,我老人家吃得舒服,多给赏钱。”
    这时,船已行稳,船家将舵柄交给伙计,自去灶下收拾饭菜。佟钰见没有惹得杜伯当大发脾气,便觉没了兴趣。四下踅摸,见船舱中透出光亮,掀起竹帘扒头一看,船舱里乌鸦鸦坐满了船客。看到有人探头,船客俱都露出慌恐之色。想是刚才杜伯当强行起锚开船,教他们误以为强盗打劫,受到了惊吓。
    不多时,船家将一锅白饭和几尾煎鱼整治了出来。他去船头接过竹篙,替换杜伯当吃饭。
    饭菜上桌,佟钰先从碗边抠下几颗饭粒塞进过笼喂食蛐蛐儿,然后自己才提筷吃饭。那白饭果然甚为粗砾,煎鱼也欠失味道,勉强吃了几筷,便推开碗筷不食。而杜伯当却踞案大嚼,吃得津津有味。他伸出指头轻轻一划,就把整个鱼头切了下来。用三根手指掐起鱼头,将鱼骨一片一片揭下塞进嘴里,舌头底下啧啧有声。待塞得满了,嘴巴一张,将吮吸咀嚼过的鱼骨鱼刺纷纷吐了出来。
    佟钰见他食相太过难看,不禁大皱眉头。杜伯当却关切问道:“你怎么不吃?”佟钰翻起白眼,没好气道:“我不吃,你吃吧。”杜伯当闻听非但不以为忤,竟而喜动颜色,道:“你知道为师喜食鲜鱼,便自己不吃让与师父,这等体恤为师,当真是老杜几世修来的福气。乖徒??????”
    佟钰赶忙打断他的话,道:“喂喂,你且打住,不是说好我不是你徒弟吗?以后乖徒两字切莫再提。”
    杜伯当陪着笑脸道:“师徒名份那也是迟早的事,提前称呼一声,也显着亲近些,你又何必介意。”
    佟钰道:“那不成,买卖生意要守信约,双方说过的话就得算数,这叫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那,打个比方,好比我跟你也说话不算,比如日后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也磕头也拜师了,可就是不跟你学大本事,不学功夫,老惦记着如何偷偷溜走,你说我这么着成不成呀?”
    杜伯当不由一怔,若当真如他所说,那我找寻徒弟的希望岂不还要落空?不由暗自寻思:这小子满嘴的买卖生意经,倒不愧是他佟家后人。而且话还挺多,我一句话,竟引得他那么一大篇话出来!明显的精华外露,内蕴不足,怕不是个学武的材料。拜师的事,须得谨慎了。便随口道:“行行,你这话也说得在理,我暂且不强迫你就是。”
    正在这时,忽然大船后面传来“哧溜——”一声哨响,在漆黑夜色中,这哨声听来格外尖利,杜伯当即刻惊觉地抬头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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