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钰道:“可不,这事不说清楚,当真冤屈呢。先生要麸皮,那还是前几天的话,但孩儿一直未得便去买。昨日跟刘团练家的二公子提起,他说他爹爹兵营里就有,而且还能调遣兵丁帮着搬运,孩儿心想如此倒省了雇脚夫的钱,也是一桩便宜买卖,就将买麸皮的钱给了刘家二公子。今日中午,刘家二公子拿了他爹爹令牌,调遣兵丁车马装了麸皮运到先生家里。本来事情到此就了结了,可刘家二公子偏生节外生枝,非要命令兵丁将麸皮堵住先生门口不可。”
    佟老爷道:“他干吗要堵住先生门口?”
    佟钰道:“他说他下午要跟他爹爹去下水门花船上喝花酒,他爹爹本不带他去,说学馆散学才带他。是以,刘二公子便想出了堵门的法。”
    佟老爷心道,依着情理,钰儿说的倒是那么回事。便和缓了口气道:“这事究竟如何我还要核实,若是撒谎将加倍惩罚,记清楚了没有?那,我再问你,既然先生下午没去学馆,这一下午你都干什么去了?我嘱咐过你的,晚上曹师傅、范师傅来给你讲解声病对偶,为何这般时才回来?让人家空等。”
    一听这话,佟钰立马蔫头耷脑地闷声不语。佟老爷威吓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到哪胡作去了?说!”
    佟钰垂着头,无论爹爹如何逼问就是不吭气。佟老爷转头问佟安、佟全:“你们两个是跟着少爷的,下午都去了哪里?老实回话。”
    佟安、佟全见佟钰不说话,便也吱吱唔唔不敢开腔。佟老爷警觉起来,道:“你两个这是作的什么怪?难道你们不曾跟着少爷?佟安,你年纪大些,你说。”见佟安仍闭嘴不答,踏上两步道:“怎么,敢是你肉皮子发紧了么?”说时,手起板落,打在佟安背上。
    佟安疼得一咧嘴,道:“没??????没去哪。”
    “没去哪,怎么这早晚才回来?”佟老爷气恼不过,又打了佟安一记,转问佟全道:“佟全,你是不是也肉皮发紧哪?”
    佟全眼见老爷脸色难看,显已气急,慌忙道:“回老爷,小的和佟安一直跟着少爷来着。”
    佟老爷用竹板指着佟全道:“那你说,下午去了哪里?”
    佟全道:“下??????下午,少爷去了城西下水门。”
    “去下水门?到那干吗?”佟老爷吃惊地道:“佟全,你如实招来,不然,仔细揭了你的皮!”
    佟全道:“是??????是去找那??????那个叫来喜的花娘。”
    “这??????这还了得!逆子,学业上不知长进,玩花船、泡粉头的事你倒学得快当。”佟老爷已是气急败坏,喝令佟钰:“趴到凳子上去!”
    佟钰却也听话,自己褪下中衣,撅起屁股趴到凳子上。
    佟老爷心下奇怪,往日管教他总不服气,今日这般顺从,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问道:“那种地方也是你去得的?说,去那里做什么?”
    佟钰道:“也没??????没做什么。”
    佟老爷怒不可遏:“到这时还不认错。”举起竹板,照定佟钰屁股啪啪打了两记,立时捋起两条红印。道:“去做什么了,还不说么?”
    佟钰咬牙忍痛,索性闷声不语。
    佟老爷又打了两记,问佟全道:“佟全你说,少爷去那里都做什么了?”
    佟全见老爷打少爷都下手狠辣,便将下午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佟老爷听说去下水门的还有高长福,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道:“高麻皮这也太不成话了,四十大几的人,调唆一班孩子去那种地方胡闹,这叫东家还怎么信他?”高声对屋外家人道:“去叫高麻皮来。”
    片刻,高长福来到书房,说起下水门之事,一一如实作答。佟老爷道:“长福,既如此我府上却是不能留你了。今日已晚,明日一早你到账房结算工钱,另谋高就吧。”
    高长福神情沮丧,道:“是,多谢老爷恩典。”
    正在这时,忽然屋外人声嘈杂:“钰儿怎么了?老爷干吗责打他?这是看我们娘俩不顺眼哪,我们走啊,我们回娘家去!”一片灯球火把移了过来,映得窗纱也红了。
    佟老爷不由顿足道:“是哪个嘴快的将事情传到内宅去的?”
    有家人回道:“是奶奶们见少爷回来许久不进内宅,自己出来问的,并不曾有人传话进去。”
    说话间,书房门砰地被人推开,闯进四个女人。当先一人两手叉腰,柳眉倒竖;其它三人也都横眉立目,气势汹汹,正是佟府的四位奶奶、老爷的四位夫人、佟钰的亲娘和三位姨娘。
    佟钰娘道:“老爷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又是逼问,又是拷打的,嫌我们碍眼,老爷尽可以明说,我们又不是非赖在佟家不走。”
    佟钰是独子,佟钰娘则母以子贵,在府中最是说一不二,便是佟老爷亦自逊让七分。这当,佟老爷陪着笑脸道:“天气这般闷热,夫人不在后宅纳凉,到书房来做甚?”
    佟钰娘没好气道:“老爷在前面干得热火朝天,我等怎好意思在后宅偷闲,是以过来瞧瞧。”
    其它三位夫人也附和道:“是呀,过来帮衬帮衬,省得老爷一人累坏身子”
    佟老爷虽然不敢对佟钰娘造次,但对另三位夫人却没有什么好脸色,板起面孔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都回内宅去吧。”
    然而,另三位夫人毫不理会。近日,佟老爷透出口风要娶五房,四位夫人便联起手来大加反对,是以老爷有无好脸色她们并不惧怕。
    忽然,大夫人、二夫人发现俯卧在凳子上的佟钰,立马扑将过去将佟钰抱在怀里,大呼小叫起来。
    大夫人道:“钰儿这是怎么啦?是谁下这般黑手,打成这样?”
    二夫人也道:“我的心肝哟,肉都给打烂了呀!”
    一旁的四夫人则高声吩咐:“高麻皮,快去取些红药来。”
    高长福答应一声,拔脚奔出屋门。随即,三位夫人又指使各自的丫鬟婆子拿这拿那,书房里登时一片忙乱。
    佟钰娘却也急了,拨开众人凑近去看,见佟钰屁股上只是几条肿起的红印,心中稍安。但毕竟母子连心,不由淌下泪来,哭诉道:“老爷这是诚心要撵我们娘俩了。也好,我们这就走。”
    大夫人跟着帮腔:“对,都走!教老东西独自一人在这找那狐狸精去。”
    二夫人也道:“着啊,大家都到我那去,我老家还有二十几亩水田,尽够养活几口人的。那可是我娘家的陪嫁,不是佟家的产业,以后,我们也可以不随佟姓。”
    不随佟姓,便是要另改别姓。虽然几位夫人要改姓似乎大可商量,但自己儿子要改姓,那就不得了了!佟老爷此刻是谁也不敢得罪,一脸哀苦地央告道:“你们怎么也不问问清楚就埋怨?我是在管教钰儿,又没有别的意思,大家这是何苦?”
    佟钰娘道:“老爷要管教儿子,我等妇道人家原不该多问,但也用不着下那般绝户手啊?”
    佟老爷委屈道:“夫人这是说哪里话来?钰儿是佟家唯一根苗,我怎会使那阴毒手段?还不是为了他学业上不求上进。”
    佟钰娘道:“学业上的事,老爷可以慢慢疏导他呀。”
    佟老爷摊开两掌辨解道:“哎呀,夫人那,你又不是不知,钰儿是属猴筋的,你拽得紧些,他便也紧;稍一松懈,他也松了。钰儿年已十二,再不抓紧,恐难成大器。可你看看现下他这副惫懒猴皮的样子,实在令人担忧,我也是不得已才痛加严责,此时多些管教,强如日后劣性难除,落得个不敬不孝、毁家败业的下场。这番用心,夫人原该体谅才是。”
    佟钰娘想想,也确如老爷所言,便对佟钰道:“儿啊,你爹爹这也是为了你好,你也应知道些长进。”
    这时高麻皮取来伤药,二夫人接过给佟钰敷于伤处。那佟钰屁股上挨了几记竹板,本来硬挺着不吭气,但娘亲和几位姨娘一到,满肚皮委屈再也忍受不住,早就哼唷哎哟地呼起痛来。见娘亲询问,边抽噎边道:“孩儿原本长进来着,在学馆里也没犯什么错。”
    佟钰娘疑惑道:“既如此,那你爹爹为何还要打你?”
    佟钰道:“爹爹打我是为了别事,不是学馆里的事。”
    几位夫人一听,齐齐把眼珠转向佟老爷。佟老爷暗叫不妙,此时要是佟钰说出城西下水门花船上的来喜,那可糟糕之极。虽然来喜的事已透过口风,但这事宜缓不宜急,透口风是先瞧瞧四位夫人如何反应,待过得三五个月,大家对这事习以为常,觉着反正老爷已铁心要娶,不如各安天命,由着老爷闹去得了。只有到了那时,迎娶来喜进门的事才能顺顺当当,但此刻这来喜却是个炮仗筒子,一旦提起,四位夫人非将家里闹炸了窝不可。
    想到此,佟老爷当即截住佟钰娘俩话头道:“算了,算了,反正钰儿已经知道长进,这事就到此为止。钰儿,你还没有吃饭,你娘和几位姨娘也都没有吃,今晚大家就在这里一起吃吧。”随即传下话去,将晚饭移到书房来吃。
    二夫人敷完药,用白布将佟钰屁股上的伤处包扎好,又帮他提上裤子,道:“伤得这么重,马是不能骑了。长福,明天你背少爷上学馆吧。”
    高长福垂头丧气地道:“二奶奶,您还是另使派别人吧。”
    二夫人不由怒道:“高长福,这是怎么跟东家说话呢?这么没规矩?”
    高长福一脸苦相,道:“不是,二奶奶,小人怎敢对二奶奶不敬。只是??????只是??????”
    佟钰道:“高麻皮因为我的事,被爹爹撵出去了。”
    几位夫人大为惊奇,大夫人道:“长福在我家十几年了,从无过错,为什么撵他?”
    佟老爷不愿把事情闹大,以免家窝子里面吵闹起来没有清静日子,便嘿嘿笑道:“也是我一时气话,那什么,长福,既是大家舍不得你,也念你在我家从无过错的份上,还是留下吧。”
    高长福躬身称谢,佟老爷也吁出一口气,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然而这时四夫人忽然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不停地错动眼珠道:“今天这事可是透着古怪呢,高麻皮和钰儿一个在家里、一个在学馆,他们怎么搅到一起了?”
    佟老爷生怕事情露馅,紧忙岔开话题:“有什么古怪?你没事就是爱瞎起疑心,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了。这个——啊,饭菜怎么还不端上来?赶快去人再催。”
    不料,这四夫人却是个好挑事的主,非要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不可。道:“不行,这事惹得老爷生这么大的气,不提可不行。高麻皮,你到底做错了什么,干吗老爷非要撵你走?”
    佟老爷暗自记恨:这婆娘真是多事,偏生这般爱打听,惟恐天下不乱。此时不便多所计较,瞧过后我还睬你不睬?教你夜夜独守空房。口中却打圆场道:“长福也没做错什么,是我一时起急,觉得他在府中也没多少事,整日舞枪弄棒的,别要带累钰儿跟着他学,这才有了要他另找出路的话。”
    佟钰娘不解道:“长福能带累钰儿什么?便学些功夫也很好啊。钰儿没有兄弟,懂些拳脚也好不受人欺负。”
    “妇人之见!”佟老爷装作十分恼怒:“拳脚可是好学的吗?岂不闻古人有言,‘刻鹄不成尚类骛,画虎不成反类犬’。意思就是说,若学文,即便学不成,也还是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但若学武,仗着有两下拳脚,动不动就拔拳相向,惹事生非,那成什么样了?你瞧钰儿惫懒猴皮的样,现下就够胡作的了,再要学些拳脚,打了人家,那倒也好说,无非赔些银两了事。要是被人打了,那不是反而害了他么?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佟家岂不绝后?”
    大夫人嫌老爷说话太过晦气,连声啐道:“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话也不知避讳。不过钰儿,这拳脚却也别学。”
    佟老爷要息事宁人,立马赞成道:“着啊,钰儿现下这样还算个人样,若跟长福学武功,反倒成了狗样了?是以这拳脚么,是万万学不得的。”
    站在一旁的高长福心中老大不服气,低声抗辩道:“老爷,拳脚功夫也是一门技艺,一样养家糊口,不好糟践的。”
    这当,四夫人似乎察觉出什么,一边转动眼珠,一边思谋道:“我怎么觉着这事还是不对劲,你们看啊,若单是怕高麻皮带累钰儿,那只须将他撵走也就是了,老爷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连带将钰儿也屈打了一顿,这做得也太过了,与常理不合。”
    佟钰娘道:“这话说的是,刚钰儿说他挨打不是因为学馆里的事,直到现下我还没捉摸透呢。不是学馆里的事,那是什么事?老爷,怎么什么事都没弄清楚,你就打钰儿?”
    佟钰娘这么一说,连同大夫人、二夫人也都觉出老爷今日说话错漏百出,像是有意要遮掩什么。四夫人更是火上浇油:“对呀,不是学馆里的事,那和老爷说的长进什么的就没多大关系了。这事要不弄弄清楚,钰儿不是白挨打了吗?”
    四位夫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佟老爷,满是探询之色,那意思一望即知,老爷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她几人决不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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