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佟老爷心里揣着个鬼,生怕说多了漏出来喜的马脚,便端起老爷的架子镇唬道:“反正都是关系钰儿学业上的事,说起来烦心得紧,不说了,不说了,今日天时已晚,吃过饭大家好该各自安歇。”说着连声催促上饭。
    不料,佟老爷愈是不说,几位夫人就愈是起疑。四夫人挨近佟钰道:“钰儿,你平白无故挨一顿打,一定觉着很是冤屈,是也不是?”
    佟钰从挨打那时起就觉着委曲了,这话正对他心思,立马道:“是呀,孩儿当真委屈得紧。”
    四夫人道:“有委屈你就说啊,不用怕,有你娘和你四姨娘在,老爷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我??????我??????”佟钰犹豫不决,下水门花船娘子的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大夫人见他说话迟迟疑疑全无平日神采,担心道:“钰儿这是被他爹打得惊着魂了,若不说出心中委屈,怕是一辈子缓不过神来。”
    佟钰娘不由焦急道:“这却如何是好?”
    四夫人道:“钰儿说不出,别人说也是一样。佟安、佟全,你俩跟着少爷,你们说。”
    佟安嗔怪佟全刚才多话招来少爷挨打,这时便横了他一眼,意思不叫他乱说。佟全却把眼睛瞟向老爷,探询老爷是否允他回四夫人的话。
    四夫人立马瞧出两人神情有异,厉声喝道:“佟安、佟全,你两个小壳子,搅什么鬼哪?你们不说?好,高麻皮,取棍子来,不说就打断他俩的狗腿。”
    大夫人、二夫人也道:“叫佟全说,他日常说话还伶俐些。”
    四夫人道:“佟全,你老实回话,四奶奶便多疼着你些,教你以后也有个出头之日。若不老实,瞧见没,反正佟安也在,你不说,佟安也会说。你说的不对,他也会作证。到了那时,可就没你好果子吃了。”
    佟全受逼不过,只得将白天的事又说了一遍。四位夫人不听则已,一听之下,登时火冒三丈、个个暴跳如雷,围定佟老爷,四张嘴巴齐说,四双手爪齐抓,其中,佟钰娘最具气势、大夫人最为尖刻、四夫人跳得最高、二夫人最能火上浇油,佟老爷被推搡拉扯得几乎立脚不住。
    纷乱中,大夫人数叨道:“我还道老东西真是为钰儿前程着想呢,却原来自家肚里存了花花肠子。也真是怪了,老东西自己没本事,科场功名一辈子没指望,反倒来教导儿子,这不是古怪得紧么?钰儿哪,别跟你那个爹学,其实你比你爹胜强百倍。你爹十二岁还尿床呢,你十岁就不尿了。”
    佟钰娘拍着巴掌大呼小叫:“哎呀,敢情老爷这是要娶那狐狸精进门哪,嫌我们碍眼我们走,再呆一刻,人家不定还下什么黑手呢。钰儿,收拾东西跟娘回姥姥家去。长福,套马备车,现下就上路!”
    二夫人则凑近佟钰道:“钰儿,你教狐狸精吃屎喝尿的法儿妙得紧,你是怎生想到的?好,好,真是好法。赶明日你叫长福把二姨娘的马桶也肩去,教狐狸精也尝尝二姨娘的滋味。”
    佟钰这时正转着眼珠计算十岁不尿床,如何就胜强十二岁尿床的百倍?平时他习惯用手指当算筹,然则眼前是百倍之数,而他却没有百根手指,左算右算,算不明白,眼珠一忽转到左边,一忽转到右边,当真大费脑筋,二夫人的问话便没有听清。
    二夫人见佟钰无精打采,安慰他道:“你不用怕你爹爹,大不了住到二姨娘家去。二姨娘在乡下有房子有地,到了那,没人再敢动你一指头。你和你娘都去,大家也都去,就是不叫你那个爹去。”
    大夫人当即附和:“对,大家都走。钰儿,你先跟大姨娘到你大舅家去转转。你大舅是做大官的,到时叫你看看什么是官场气派,什么叫官家威仪。你爹一辈子卖布头,当个蔫头蔫脑的土财主,哪里见过大官场、大气派。这回大姨娘带你去见识见识。日后你发奋读书,科场成名,也做大官。那时你跟你娘姓,不姓佟,教你娘脸上也有光彩,那才叫光宗耀祖呢。老佟家几辈子没出过一个做官的,祖宗耀不耀的也不吃劲。”
    四夫人则跳脚叫嚷:“老爷这是诚心不叫大家过安稳日子哪,若是那个叫来喜的来,前脚进门,后脚我就请八百道士到家设场打醮,连打七七四十九天捉狐醮,专捉骚狐精。”
    那佟钰是少年心性,最喜热闹。闻听四姨娘要请八百道士来家打醮,心想一定热闹好玩,登时将那怎么算也算不明白的百倍算题抛在一边,露出欢喜模样。
    佟老爷被四位夫人的吵嚷声搅得耳朵里嗡嗡直响,身上还被四夫人连扭了好几把,疼楚异常,当着下人面却又不便发作,心中恰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全冒了出来,当真是又气又急,又恨又怕。想找几句话将众人怒气平息下去,一时之间又找不到由头,自己反被夫人们的话语撩拨得腾腾冒火。忽然,瞥见佟钰手中拿着一物,脸上还嘻笑不止,心底顿时涌起一股烦恶之气,喝道:“手里拿的什么?伸出手来!”
    佟钰手里拿的是那只装蛐蛐儿的过笼,本来一直拢在袖口内,这时拿出来想照看一眼,不料却被爹爹发现,只得摊开手掌。
    佟老爷正在火头上,一见之下更是火冒三丈,劈掌将过笼打落在地,恨恨骂道:“小畜生,只知玩竭岁月,丝毫不懂父母良苦用心,要你何用!”说着,起脚踢去。他这一脚,本意是踢向掉在地上的过笼,又带着一股火气,竟用了十分劲力。但天下事偏生就这般凑巧。那佟钰好不容易捉到一只虫儿,视若宝贝,一门心思全在虫儿上。过笼被打落,他当即俯身去抢,眼见过笼抓到手了,佟老爷的脚也到了,咚地一声,正中额角,整个身子被踢得直飞起来,又砰地摔落在地,翻滚几下,便即一动不动。
    一时间,众人都惊得呆了,不清楚眼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一阵,佟钰娘才醒过劲来,哇地一声扑上前去,抱着佟钰呼天抢地大哭起来。
    大夫人年近五十,视佟钰如同己出,比佟钰亲娘还疼爱几分。见佟钰倒地不起,急得眼也红了,低吼一声:“老东西,你这是要绝后啊!”照定佟老爷肚皮猛撞过去。佟老爷正自发楞,自己一脚怎么就踢中儿子脑袋了?冷不防大夫人一头撞来,登登登连退数步,“咕咚”坐倒在椅子里。
    此时,书房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哭声、喊声响成一片。高长福挤进人丛,伸出两指在佟钰颈下一探,道:“不要紧,少爷只是一时昏厥,等下就会醒来。”
    佟安跳起身道:“我去请大夫。”撒腿奔出门外。几位夫人听说佟钰性命无碍,哭声反而愈加响亮。
    正在乱哄之际,猛听得有人赞道:“好,好,连亲生儿子也下得这般重脚,当真是大义灭亲。这种逆子,与其将来不尽孝道,不如早早一脚踢死算了。”
    声音来自众人头顶,抬头望去,只见横梁上垂下两条人腿,交叉叠起,一悠一荡地前后摇晃。两腿上方探出一颗人头,花白头发向上梳起,在顶心挽了一个发髻,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却是个苍髻老者。这老者坐于横梁上,冲着下面众人嘻嘻而笑。但他整个身子被遮在横梁的阴影里,看上去像个只有头脚没有身子的怪物,显得十分诡异。几位夫人以及一众丫鬟婆子,早已吓得尖声惊叫起来。
    高长福见老者坐在如此高处,料定此人非同寻常,顺手抄起一根长棍,喝道:“什么人?敢来此胡言乱语。”两脚一蹬,跃在半空,长棍一个“凤点头”戳向老者面门。那老者嘻地一笑,就势双腿举起仰身翻下横梁。
    站在地上,众人这才看清,这老者有六十多岁,黑鞋,白袜,青布衣裤。面相虽老,身手却极是矫健。由高处落地,一丝声息也无,如同毛羽般轻盈。而高长福落地时,发出“通”地一声,像是掉落半截木桩。
    高长福瞧出这老者身手不弱,当下不敢造次,长棍吐个势子指定老者道:“阁下什么人?缘何夜入民宅,意欲何为?”
    老者却不答话,歪头盯着长棍道:“扬家枪。嗯嗯,长棍使枪招,有点意思,你再使来瞧瞧。”说时泰然自若,全没有闯入人家被捉到时的惶恐神色。
    高长福喝道:“无约自来,非偷既抢,这便拿你去见官。”棍头一抖,拨打下盘。他见对方是个老者,加之屋内人多狭窄,出手有些容让。
    谁知那老者连连摇头:“不对不对,使枪法,使枪法。”探手一挑,长棍翘起,恰是一记枪招。
    高长福顺势推棍点向老者前胸,叫道:“好贼子,此时还敢嚣张,再不束手就擒,教你多吃苦头。”长棍直送,使出一路棍里夹枪的招式。
    那老者顿时脸现欢喜之色,连呼“妙极,妙极。”踏定脚步,随着长棍上下盘打而进退趋避。但是,无论高长福怎样使动长棍,棍头总是差着那老者半尺来远,别说是打他,就是连他衣衫也未碰到一下。
    高长福不由焦躁起来,手上加力,长棍舞得呼呼风响。佟府家人见他俩动起手来,恐受秧及,纷纷逃到屋外。眼看过手了二十余招仍不能取胜,高长福变换招式,长棍当头罩落,却是伏魔棍法中的一招“千钧降魔”。接着,“长风浩荡”、“玉宇澄清”、“乾坤朗朗”连续使出。
    那老者见他变招,立时也变了脸色,怒道:“喂喂,谁叫你变招的?怎的不使扬家枪了?以棍当枪还新鲜些,破伏魔棍有什么味道?怪道人家说你人模狗样,这等烂功夫,当真狗也不如。”说话间身形连晃,高长福的长棍便连连走空。老者却愈发怒道:“不好!没意思!没味道!不玩啦!”劈手向空中一捞,将高长福的长棍抓到手里,喝了声:“去!”高长福连同他的长棍便一齐飞出门外,“啪”地跌落在庭院地上。这一跌摔得极重,高长福连挣几挣没有挣起。
    那老者不再理会高长福,走到佟老爷身前,先是瞧了瞧他脸色,然后伸手在他头顶重重一拍。四位夫人见了齐声喝止:“干什么了?来人,快将这老儿捉了送官。”她们原本齐心协力反对老爷,这当儿面对外人欺负,却又合力护持。
    那佟老爷一脚踢中儿子脑袋,立时懵了,脑中一片空白,又被大夫人撞中胸口,急怒交攻,便有些神智不清。倒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踢死了?踢死了?”而于眼前发生之事却毫不知觉。正自昏乱之际,猛然觉得头顶一痛,这才清醒过来。但见脸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位苍髻老者,神态恭谨,冲自己拱手道:“佟老爷请了。”
    佟老爷虽不认识此人,但商家本性见人三分笑,紧忙起身还礼道:“请,请,客官有何见教?。”
    老者道:“不敢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佟老爷不吝教诲。”
    佟老爷道:“岂敢,岂敢,小可德薄识浅,教诲二字如何敢当。”
    老者道:“佟老爷不必谦词。”
    佟老爷道:“实情如此,决非谦词。”
    老者略一思忖,道:“却也使得,那大家就都别客套。”
    四位夫人及佟府家人见他二人言词谦逊,礼尚往来,一时摸不清那老者究竟意欲何为,便暂且侧目旁观。
    老者道:“适才在下见佟老爷教训公子不胜感慨,想天下父母望子成龙此心皆同,但如佟老爷这般明白事理,而又义无反顾之人,却是少之又少。如此义举,非大豪杰、大侠士不能为,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令人好生歆羡。”
    佟老爷惶恐道:“快别说了,如此谬赞,实不敢当,传扬出去,愧煞人也。”
    老者道:“不愧,不愧,你佟老爷要是觉着有愧,那这世上人人都该觉着有愧了,愧无可及,愧之极矣。试想,天下为父母者,有哪个能像佟老爷这般大义凛然?眼见自家亲生儿子劣性难除,无可救药,便当机立断,痛下辣脚,斩草除根。古往今来有这样的人么?决计没有!所以呀,这大豪杰、大侠士之美名非佟老爷莫属,当之无愧,你又何愧之有。”
    佟老爷怫然不悦:这老儿说话,表面上赞不绝口,实则是在暗里贬损,幸灾乐祸之意昭然若揭。随即沉脸道:“客官若没有别事请改日再来,我府中尚有些俗务需要料理,这便请了。”
    佟老爷下了逐客令,那老者也立时变了颜色,道:“这是怎么说的?在下有事请教,事前也已征得佟老爷意下,这刚起个话头,正题还没有说,佟老爷就闭门谢客,如此前恭后倨,岂是待客之道?恐怕于理不合。”
    佟老爷见被他拿住话柄,只得道:“客官有话请讲,说了就去吧。”
    老者却得理不饶人,道:“说了自然就去,难道还赖在你家白吃白喝不成?这个——喂,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嗯——你瞧,这说话就如同作文章,启承转合四字顺序是一点错讹不得的。可我适才刚说到启字就被你打断,下面的文章还怎么作?又好比屙便,一路屙完,这才觉着畅快。可刚屙了个半不拉拉,就硬生生给人打断,那还能畅快么?以后更是坐下毛病,什么脾胃失调、积食不化、肠道板结、腹胀如鼓、大便不通、小便不畅,啧啧啧啧,佟老爷,这责任你可担待得起?”
    到了此刻,佟老爷再好脾气也摁捺不住:这等说话,岂止是强词夺理,简直就是无理取闹!遮莫这老儿是个疯痴?便高声道:“长福,送客!”
    高长福被摔出门外尚未挣扎得起,听得老爷招呼,虽然嘴里响应:“是,老爷。”但身子却不听使唤,手臂撑在地上连连用力,可无论如何就是支立不起。
    那老者却也提高了嗓音,道:“喂,喂,你讲不讲理?说好要听我把话说完的,干吗赖皮!好,你定要撵我走是不是?眼前你家祸事就要到了,不听我良言,日后可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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