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急急遑遑赶回城里,到了一所大宅第前,佟钰跳下马,有家人过来接过缰绳,道:“少爷回来了?老爷在书房等你呢。”佟钰应了声:“知道了。”快步跨进大门。但他并没有先去书房,而是一转身来到一处跨院,叫道:“高麻皮,你过来瞧瞧,这虫是不是你说的那种?”
    高麻皮就是在河边刷洗马桶的大汉,本名叫高长福,这时已捞回遗落在河中的马桶,正拿着根哨棒习练武艺,地上摆着石锁、石杠等物。见佟钰带着佟安佟全进来,忙收起架势。佟钰将装蛐蛐儿的过笼递给他,高长福接过凑到亮处看了看,连声赞道:“不错,不错,正是这虫。少爷是从哪里淘换来的?能淘换到这虫可是不易。”
    佟钰不以为然,撇嘴道:“什么不易呀?南城门外坟地里遍地都是,我一捉,便捉到了。”
    高长福怀疑道:“遍地都是?哪有那许多?不可能,不可能。”
    佟钰收敛了些口气道:“嗯??????是没那许多,可要捉也不难,这虫便是我亲手捉的,不信,你问问他俩?”佟安佟全紧着点头。佟钰又道:“可这小东西也忒小了,像只小青翅,它果真有那么厉害么?”
    佟全也道:“高麻皮,你看仔细了,这小东西要是没你说的那么厉害,带累少爷明日输钱,可饶不了你。”
    高长福是佟府老人,在下人中一向做大惯了,而佟全只是佟府新近买来伺候少爷上学的书童,竟敢当面称呼自己麻皮,心里便老大的不高兴,翻起眼皮道:“小壳子,高麻皮三字也是你叫的?”
    佟钰急于要知道那虫是否真的厉害,忙打圆场道:“佟全说的不错,明日我和刘团练家的二公子果然有场赌赛,说好一盘五两银子,要是连赢十盘,我便打赏你五两。只是??????二公子的黑铁头厉害得紧,上次我的青面大虫就败在黑铁头手下,让二公子占了上风。是以,这次一定要把风头抢回来。”
    高长福一拍胸脯,道:“少爷望安,有了这虫,长福包你盘盘大赢。”
    佟钰兀自不信:“真有这么厉害?”
    佟全却又跟着打帮腔,道:“别是吹牛!要输了呢,怎么办?敢是你不用输钱。要不这样,要是输了,就罚你一年工钱,如何?”
    高长福大怒,冲佟全扬起拳头,佟全吓得哧溜钻到佟钰身后。高长福待要追赶,佟钰拦住他道:“这场赌赛,我定准要赢。要是输了么??????就按佟全说的,罚你一年工钱,这虫原也是你的举荐。”
    高长福吓得打个冷战,赶忙一辑到地,道:“这可使不得,小人一年工钱不过六两银子,还请少爷顾念小人辛苦。”
    佟钰转动眼珠,道:“那——你老实说,这虫是不是真的厉害?”
    高长福见佟钰并不是当真要处罚自己,而是不放心那虫,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举着过笼指给佟钰道:“决计厉害,不是吹牛。少爷你看,这虫浑身黢黑,不似小青翅肚皮是白的。我爷爷说,这叫乌头,顶顶厉害的。”
    “真的?”佟钰露出几分惊喜,接过过笼细细把看:“乌头?怎起个这么怪异的名字?”
    高长福进一步证实道:“名字怪异,说明这虫必定厉害。”
    佟钰这才信了,呵呵呵地笑出了声。
    这当儿,一名家人来到跨院,对佟钰道:“少爷,老爷在书房急等着见你。”
    佟钰感觉似乎出了什么事,神情一呆,浑身不自在起来,问道:“爹爹急等见我,什??????什么事?”
    家人道:“老爷的心思,小的怎会知道?少爷还是赶紧去见老爷的为是。”
    佟钰拖沓着脚步跟随家人去书房,家人道:“少爷这番要仔细了,刚才老爷出来送客,脸色可不大好看。”
    佟钰想要事先有个预防,打探道:“是么?送什么客?
    家人道:“前后好几拨客人呢,少爷问的是哪一拨?”
    佟钰吃了一惊,道:“都??????都问。”
    家人道:“前一拨是学馆里的翁老夫子,小的猜测,这大概与少爷有关。”
    佟钰强自镇定道:“可??????可能,也许吧。后??????后来的呢?”
    家人道:“后来是本城刘团练家的账房,说是为他家二公子的事。我猜这大概也与少爷有关。”
    佟钰道:“大??????大概是吧。再后来的呢?”
    家人道:“再后来就是常来咱们府上走动的两个清客,说是要和少爷讲论诗文的。他们坐的工夫可大,少爷进门时前脚刚走。走时大包小包的,拿了不少物事。”
    佟钰猛然想起,一拍后脖颈,道:“哎哟,我倒忘了,这话爹爹中午嘱咐过的。再??????再再后来的呢?”
    家人也惊诧道:“怎么,光这三桩事还嫌不够,难不成少爷在外面又做了什么?”
    佟钰一面连声道:“没有没有。”一面磨蹭着脚步在肚里盘算主意。
    家人催促道:“少爷还是赶紧去见老爷的为是,今番躲是躲不过了。”
    眼见转过前面一座太湖石便是书房,佟钰眼珠急转,停住脚道:“哟喂,我想起来了,我回来还没告诉我娘一声呢。那??????那什么,佟安、佟全,你俩去内宅跟我娘说一声,就说我回来了,被爹爹叫去书房回话。啊,还有,顺便跟大姨娘、二姨娘、四姨娘也都说一声,快去!快去!”
    佟安、佟全应声要走,家人拦阻道:“等等,你两个也跟少爷一起去见老爷,老爷还有事要问你们呢。少爷,现下再打主意只怕迟了些,老爷吩咐过了,恁谁也不许去内宅报信,哪个报信,就打断哪个的狗腿。还是想想如何回老爷话吧。”
    此计不售,佟钰再无别法,只好硬起头皮去见爹爹。经过太湖石,忽而又眼珠连转,道:“等一下,我有个宝贝要藏起来,你们都站开些,别将我藏宝洞的秘密偷瞧了去。”那家人虽然奉了老爷严令,却也不敢对佟家少爷过分苛求,无奈之下,与佟安、佟全各自退开几步,佟钰缩身钻进了太湖石。
    这太湖石系出建康太湖,因形貌特异、山石奇伟而堪称一绝,原是佟家祖上花重金所购。山石内生有许多暗洞,洞洞相通,极是隐密。佟钰从小钻进钻出玩耍,把自己好玩物事,诸如琉璃球啦、射雀儿的小弩啦、养虫的笼罐啦,统统藏在暗洞里面,称作藏宝洞。这当儿,他忽然记起过笼内的蛐蛐儿,此刻去见爹爹,要是被发现怕是不大稳便。
    太湖石内漆黑一团,佟钰进出惯了倒也不在乎。他摸到宝洞前,将过笼放进里面,但转念又觉不妥,这虫尚未吃食,要是爹爹问话时辰长了饿死怎么办?可带在身上被爹爹查出又是一桩罪过?心下好生犹豫不决。正自拿起放下地打不定主意,外面家人却连声催促,佟钰横下心,带在身上总比饿死强!便仍旧握了过笼钻出太湖石。
    又行几步,老远听得书房内有人高声喝骂:“小畜生怎么还不过来?做出这等事,早晚是个毁家败业的东西,再着人去传!今天你们谁也不许相劝,哪个劝,便扯烂哪个的嘴。”随后啪啪两声,像是竹板拍打桌案的声音。佟钰栗栗危惧,看来爹爹是真的发火了。不由摸着两片屁股暗自祷告:屁股啊屁股,对不住之至,今晚只怕要连累二位老兄了,大家兄弟一场有难同当,当真板子打下来时,二位老兄要多多承担些则个。
    那家人紧走几步前去通报,书房内又喝道:“混账东西!来了怎么还不叫他进来?叫小畜生快些滚进来!你们都出去。”
    书房内走出几人,是佟家的几个账房及管库伙计,路过佟钰身边,有人低声劝道:“老爷正在火头上,少爷小心回话,认个错,让老爷消了气就好了。”
    佟钰点点头,战战兢兢跨过门槛,垂手而立。佟安、佟全跟在后面。
    佟老爷怒目而视,喝道:“还不滚过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佟钰又朝前蹭了几步,抬起眼角瞅了瞅爹爹。
    佟老爷喝问道:“说老实话,今天都干什么去了?”说时,竹板啪地拍了下桌案。
    佟钰浑身一哆嗦,道:“没??????没干什么,上午去学馆??????”
    佟老爷打断他话道:“没问你上午,下午干什么来着?”
    佟钰回道:“下午??????先生没来学馆,大家就都散了。”
    佟老爷追问道:“先生为什么下午没来学馆?”
    佟钰道:“说是??????说是病了。”
    “胡说!”佟老爷脸色愈发威严:“你中午叫人把十几袋麸皮堵住先生门口,下午先生还怎么去学馆讲学?做的好事,以为我不知道吗?”
    佟钰一怔,随即叫起屈来:“不是我做的,是刘团练家的二公子做的。”
    佟老爷将竹板又拍了下桌案,道:“还嘴硬!今天晚上学馆里先生、刘团练府上账房都已来过,一齐指认是你,难道还冤枉你不成?”
    佟钰挺起脖颈,显得理直气壮:“就是冤枉,他们合起伙来使奸攀污人!”
    佟老爷鼻中重重一哼,道:“不说清楚,你还以为当真冤枉呢。我问你,那十几袋麸皮是谁买的?”
    佟钰老实承认道:“那倒是孩儿买的。”
    “买来做甚?”
    “先生要的。”
    “先生要的?”佟老爷有些奇怪:“先生要麸皮做什么?”
    佟钰道:“这个孩儿没有问,或许养马也未可知。”
    “养马?。”佟老爷觉着蹊跷:“这便更加混说了,翁老夫子一介塾师,养马何用?是先生亲口说要来着?”
    佟钰道:“是呀,是先生亲口说的。”
    “先生怎生说的,你给我学说一遍。”
    “是,先生说‘麸子要,麸子要’,就这样。”佟钰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模仿学馆里先生的模样:“不过先生还说‘喂人不喂马’。这却古怪了,那麸皮粗糙难咽,人如何吃得?是以孩儿拿不定准,先生是否真的养马?”
    佟老爷思索片时,忽然醒悟,怒道:“混账东西!什么‘麸子要,麸子要’,那是‘夫子曰’。翁老夫子乃两淮人氏,口齿要曰不分。那也不是什么‘喂人不喂马’,而是《论语》中‘厩失火,夫子退朝,问人不问马’,你却听成‘喂人不喂马’,可见你平时在学馆里有多顽皮胡闹。”佟老爷愈说愈气,手中竹板连连拍打桌案,喝令道:“褪下裤子,趴到凳子上去!”
    佟钰眼见爹爹要开打,哼哼唧唧道:“凭什么打我?是那先生口齿不清,我又没做错事,爹爹不讲道理。”
    佟老爷知道儿子性格执拗,与事稍有不合便死不认账,毕竟教导儿子是要他明白事理、学业长进,而非打他一顿出气。便耐心道:“我不讲道理?那你把麸皮堵住先生门口,反倒讲道理了?”
    佟钰道:“孩儿买麸皮果然是有道理的。孩儿是想,先生既然说了‘麸子要’,做弟子的理应代服其劳,便买来麸皮送与先生,也好教先生另眼相看,多教孩儿些本事。”
    佟老爷心下沉吟:从情理上看,钰儿这话并无错处,难为他还想着巴结先生多学本事。不过,这逆子太过顽劣,稍加宽容便放纵胡闹,是以还须严加喝斥。想着,仍阴沉着脸道:“买麸皮送先生,事情本来是不错的。几袋麸皮能值多少钱?若博得先生另眼相看,我儿必定受益不小,这单生意划算得很哪。只是送就送了,干吗还非要堆在人家门口,以至先生出入不便?”
    佟钰道:“这却不关孩儿的事,那是刘团练家的二公子做的。”
    佟老爷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把缘由说说清楚,也省得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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