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汴梁这个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入夜时分,仍旧灯火通明,一些勾栏瓦市里人流如织,正是夜生活最好的时候,说书、歌舞、相扑各居一处,众人各取所需。
    同在这个城市里,大宋皇宫的垂拱殿里灯火通明,一个瘦弱的身体扑在龙案后面,他在堆积的奏折中忙碌着。
    大宋皇帝赵頊今年不过三十四岁,但抬头纹颇深,须发有些霜色,面色苍白。
    赵頊抬眼望了望外面黑黝黝的夜色放下了纸笔,他在眼前的折子面前停留了好久,这是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沈括的折子。
    沈括其人虽然在朝野官员中风评不佳,因为乌台诗案得罪了旧党,又因首鼠两端得罪了新党,因此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但是赵頊知道这人是个能臣,成为孤家寡人正好为他所用,因此他排除异议任为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成为边帅之一。
    这次是沈括的报捷急报,鄜延路都监焦思耀统领后军粮秣营在夏州境内击败西贼三千精锐的突袭,斩首千余,如今离种谔大军只有五十里,会师在望。
    按说这是近来少有的好消息,高遵裕、刘昌祚统领的环庆路、泾源路因缺粮败退,现下在西贼的追杀中狼狈不堪的退兵中,是否能安然返回境内是个问题。
    而种谔大军也因为缺粮退兵,西贼大军如影随形的追击中,也是一路的危机四伏。
    也就是说西军精锐有可能一朝丧尽,这几天来赵頊寝食难安,每次内侍手捧急报小跑而来的时候,赵頊的心都是怦怦乱跳,不知道他接到的是个什么坏消息。
    今次沈括的急报按说是个好消息,但是赵頊将信将疑,他前些日子好像见过急报,这次焦思耀统领的禁军只有千人,统领的都是一些不到二十岁的小郎民夫,这样的四千乌合之众是如何能击败三千西贼精锐的,从赵頊的角度看没有丝毫的胜算。
    亲政十余年来,赵頊已经学会对这些重臣的话思量再三,选择性的相信,那么这次沈括花团锦簇的报捷文书又是有多少可信度呢,这就是一个问题了。
    这次五路伐夏的大败,已经彻底打击了赵頊对这些沿边将帅的信任,想想当时这些边臣以及种谔、高遵裕、刘昌祚等大将们附和他提议灭国之战的慷慨陈词,到现在的节节败退,让他对这些将帅的话大打折扣,接到的报捷折子他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表示怀疑。
    所以即使是现在的折子他都要衡量是不是真的,赵頊苦笑一声,放下了折子。
    一旁的小黄门递上了参茶,赵頊端过来喝了口就放在了一边,他自小身体有些瘦弱,因此日常的滋补从来不断。
    只是这个参茶的香料太甚,让赵頊接受不能。
    就在此时外面脚步声大起,赵頊的心又开始不争气的乱跳,因为他一听脚步就是今夜在垂拱殿当值的内都副总管刘维简,如果没有紧急的军情急报,这么晚了为了不影响他这个皇帝的休憩,刘维简是不会踏入这里一步的。
    果然殿门口出现了刘维简的身影。
    身子不高有些瘦弱的刘维简抬眼看向龙案后脸色越发苍白的赵頊,立即大骂自己愚蠢,他急忙高声道,
    “禀皇上,大喜啊,鄜延路种副总管捷报,”
    听了这句话,赵頊终于长出一口气,心跳舒缓下来,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一点,他做梦也没想到掌控这个国家,历练十余年以为自己已经处乱不惊了,现下再次有了惊弓之鸟的感觉。
    只因为这次四十余万大军的五路伐夏的失败,给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让他失去了自信,对自己,对宰辅对边臣对西军的信心几乎丧失殆尽。
    赵頊接过折子瞄了眼,嗯,这是通过内东门司传进来的密折,这是他给种谔的特许,可以通过鄜延路走马杨元孙的门路将急报通过内东门司递入,绕过那些宰辅的截留,尽快的到达赵頊这里,既节省了大量时间,又可以说出一些不可明言之事。
    当然,种谔也会让文臣愈发的厌恶,不过在赵頊看来,这样文武相轻是他喜闻乐见的,而且种谔也不会在意,因为他的恶劣形象在文臣中是根深蒂固的,无法逆转的。
    种谔在折子里详细描写了后军粮秣营先是大败后大胜逆转的经过,并且附上了后军都监焦思耀的报捷文书。
    赵頊粗粗一看精神一振,倒不是种谔的说辞胜过沈括的说辞。
    沈括的报捷一团锦绣文章,内里实在的物件不多,太过虚浮,赵頊无法判断真伪。
    而种谔的报捷文书除了开头的恭敬问候外,其他的时候详细的说明了战阵经过。
    西贼左厢神勇军司三千精锐,合计有步跋子、轻骑、撞令郎突袭后军粮秣营,用一半主力缠住焦思耀统领的主力,一半主力先后击溃民夫近两千人的阵势,直扑粮秣。
    在此千钧一发之时,营指挥种师闵统领民夫八百人顶住了西贼的攻击,而一个叫秦延的西军子造出了新式砲车,砲车大破敌军,砲车、短矛、箭矢击杀了千余西贼,用焦思耀的话讲西贼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西贼狼狈逃窜。
    只是这几句就让赵頊痛快淋漓,他蓦地的一拍龙案,
    “好,”
    要知道最近几日他接到的急报都是饥寒交迫的宋军被西贼追杀尸横遍野,这是他接到的最痛快的消息,种师闵统领的民夫八百只有数百息就大破西贼斩首千余,这是多么痛快淋漓的大胜。
    接下来赵頊把目光转向报功人员上,种世闵,嗯,一看这个名字就是种家子弟,至于这里面有没有抢功的破事,自有军头司和鄜延路走马承受去勘察,酬功是必须的,他赵頊不吝重赏,但帝王不容欺瞒,他要明白这次大胜的真实性,这几个报功人员是真的人才,还是哪几家的傀儡。
    赵頊下看,秦延这个名字很有趣,沿边没有姓秦的将门,看来是寒门子弟,也许确是立有奇功,也许不过是谁家的傀儡。
    赵顼忽然发现他对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怀疑,十年的惨痛经历告诉他,所有的官员全都不能轻易信任,他们为了种种原因欺骗他,无碍为了他们自己以及家族、弟子的利益,最后他能相信的不过是他和他的近侍。
    赵顼一阵阵的头疼,这是他最近新添的毛病。
    赵顼喝了杯茶,嘟囔了一句,一个小黄门立即抢前跪下
    “现下谁当值。”
    “秉万岁,是李舜举,李总管。”
    小黄门忙道。
    既然赵顼没提官衔,小黄门知道赵顼问的是家奴。
    “嗯,把他唤进来。”
    小黄门领命快步而去。
    须臾,一个方脸无须很是壮实的宦官跪在龙案前,
    “将这个拿去一观,”
    李舜举急忙双手恭敬接过。
    “朕只想知道,里面谁真谁假,着军头司,皇城司一同办理,你督察此事,尽快吧。”
    赵顼疲乏道。
    “奴婢领命。”
    李舜举跪拜。
    赵顼抬眼望望龙榻一旁的屏风,这个八开的巨型屏风上面记录了不少的功臣旧事,有些能臣不负所望,终成能臣悍将,不过大部分的所谓能臣干才让他失望了,或是眼高手低,或是保守循旧一味的遵循所谓的祖制、旧制,让他大失所望,赵頊蓦地发现竟然有半年时间他没有在这上面勾画出年轻才俊的名字了,
    这种屏风笔录功臣名将的风范从隋唐以来不断,成为很多帝王流传数百年的风雅之事,最有名气的就是唐太宗李世民。
    赵頊的父亲英宗也有这个风雅的爱好,如今流传到了赵頊这里。
    赵頊默默的看着屏风好久,在这里他发现他刚登基时候的万丈豪情已经随风逝去,让他无比惆怅。
    过了会儿,赵頊回过神来,他叹口气再次将注意力投注在厚厚的奏折上,
    皇宫垂拱殿里再次寂寂无声,和皇城外高歌绕城人流如织的都城里弄瓦肆泾渭分明,此时的赵頊真正的是一个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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