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他的心,又被悼念亡友的悲痛所淹没。屋子里静悄悄地,他需要寂静,也没有谁来打搅他。解职归来后,门客都已另攀高枝,甚至不惜去投奔过去最受他们藐视、当做玩物来戏弄的郭开,再没人陪他闲聊解闷寻开心。但他并不觉得孤独,而且连仆婢侍妾也不让留在身边,只有在黑暗的寂静中,老友才能再坐在身边娓娓而谈:廉兄,常言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们是国家重臣?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仍要为国尽心尽力,才不至于与那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庸奴们混为一谈,而称得上是大丈夫啊……廉颇觉得心里呼地窜上一股火:“你是不在其位仍谋其政,结果还不是被郭开给气死?”蔺相如摇摇头,叹息着走了……
    “贤弟休走!”廉颇从朦胧中惊醒,向前一拉扑了个空,几乎跌倒。回身坐下,屋中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他自己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嚅动嘴唇,继续咀嚼那曾令人撕心裂肺地永别之苦。梦也罢、真也罢,蔺相如的确是真的走了,“完璧归赵”、“渑池会”!当时曾是何等轰轰烈烈?到头来,竟又那么黯然而去,而且还是带着满腹的焦虑、满腔的悲愤,匆匆而去。由于前线军情紧急,自己竟不能脱身来看他最后一眼!终于回来了,却再也看不到亲过同胞的好兄弟!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现在可以放声大哭了,却已是有泪无声……
    有人说蔺相如是因没能保住廉颇的职务而急死的,其实,只有廉颇才真正了解蔺相如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国的安危。当自己因为被排挤、受冷落,一肚子怨气不肯再领兵时,是他一边咳嗽一边沤血地苦劝自己要以国家为重,不可逞个人意气。直到他死前挣扎着,给自己留下的最后遗言仍是:“日后赵国有难,不可心灰懒,不可赌气衔怨,必须献出自己的一切,否则,虽在九泉之下也要割袍断义……”
    “以国为重”本是他们建立“刎颈之交”的基础,其中何曾掺有一丝一毫的私情?现在全国都在欢庆,自己不也是衷心希望赵括能继续胜利,一直打到咸阳吗?为了这一天,别说交出帅印,就是交出自己的头颅也心甘情愿啊!相如岂是为区区名利而沤心沥血的俗人?
    想到胜利,就联想到王龁。他的能力和威望虽不及白起高,但在秦国也是排在前几名、能独挡一面的重要将领,经年征战,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他的作战风格不同于白起,他彪悍凶猛,比较沉着稳重耐苦战。有一次他率五万军开拓巴蜀,猝遇二十万楚军尚能边战边退、全师而退,自己曾胜他一仗,坦率地说侥幸的成分很大。今天与赵括交手,何至于稍做接触便一逃再逃?更何况秦法严酷,如此惨败,回到咸阳不但必死,三族也要受牵连,一般不能赦免。所以秦人宁可战死也不肯屈辱败回,王龁怎能愚蠢到想从战场中败逃以保全性命?
    什么“秦人最畏马服君父子如鼠惧猫”?这种论调用于“自欺”都可笑,“欺人”的效果更等于零;若用以做为决策的依据,那就不仅可叹,也非常危险;连白起都因此轻敌而打过败仗。退一步说,即使王龁真的不敌赵括,以秦王和范雎的精明,早就把他撤换,绝不肯坐视他一败涂地。
    而且赵军主力全部深入敌境,距自己的大营百余里,也是兵家大忌,赵括熟读兵书怎么竟忽视这一点?显然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对于一个主将,这可是致命的危险啊!这一切不正常现象的唯一解释就是:秦人在诱敌深入!想到这里,廉颇不由得激凌一下打个冷战,秦军的战态确实有诈。赵括年轻气盛,求功心切,读书虽多,缺乏实战经验,利令智昏,当局者迷。万一不识其诈,果真上当,这四十万大军、赵国的存亡,可就……
    应该提醒他们注意,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但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仅是自己不该谋,而且人家也不让“谋”嘛!一个已经靠边站的下台将军,却要向全国瞩目的英雄指手画脚说三道四,轻则受人讥讽,重则要被责罚,何苦去管闲事?稳坐钓鱼台坐观成败,无功也无过,岂不是“其乐融融”吗?管闲事,落不是。还是三缄其口,不说为妙吧。
    然而,蔺相如在世,对这个“闲事”将持什么态度?当年,他立下盖世奇功后,本该趾高气扬,为什么却对自己的狂妄一忍再忍,不肯计较自己使他蒙受的羞辱和委屈?还不是为了维护国家的根本利益?他若在世,他若感觉秦人怀诈,一定还会不顾一切地揭露出来,而绝不会考虑个人得失。
    可惜他去了!但是,做为他的“刎颈之交”,自己就不能继续去尽他的职责吗?既是国家之臣,食国之禄,报国之恩,无论是否“在位”都应该为国家负责到底啊!
    廉颇终于下了决心,唤仆人点上灯笼,连夜写成奏章,第二天一早派人送到宫门。
    但门卫因为廉颇已是平民,无权向国王直接上书,不给传递。
    廉颇一声长叹,真不想管“闲事”了,怎奈事关重大,不能赌气,只得亲自驾车赶到王宫。还不错,门卫总算还给前大将军一个面子,向他持戈敬礼,客客气气地问他有何贵干?廉颇也很有自知之明,丝毫没敢摆“大将军”的架子,还朝上拱拱手,诚诚恳恳地请他们把自己的奏章传进去,还一再声明:“非常重要!”
    守门的哥两个,你瞅我,我望你,似乎都希望由对方来承担这个重任,最后,又一齐转脸朝着廉颇嘻嘻笑道:“大将军,您饶了我俩吧。”
    廉颇心急如火,实在按捺不住,声调一下提高了八度:“你们送还是不送?”两人立即执戈立正,就是不回答。
    幸好,因为听见门外喧哗,出来一位军官,当年曾在廉颇麾下,一见是老将军,拱身要行大礼,廉颇慌忙拦住了,又请老将军到值勤室坐坐,喝口热茶,也被廉颇婉言谢绝后,才问:“将军如何闲逛到宫前?”听廉颇讲完前因后果,便训斥门卫:“混帐东西,大将军让你们跑跑腿竟推三阻四,误了大事看不砍你的头才怪!”算是安慰廉颇,接着又替门卫解释:“大王昨天与郭开大夫几位一直喝到后半夜,传下话来,今天不上朝,现在还在休息,所以谁也不敢去惊驾。这个奏章,便交给末将吧,找个适当的时机递上去,请放心,绝对误不了事儿。”
    再急,也不应该吵喝醉酒的人休息呀!廉颇只得接受这个现实,但相信一定能送到赵王面前,也就心安了。
    老部下挺够意思,真把奏章递上去了,赵孝成王草草看了看,就顺手一扔,未置可否,但想一想,毕竟关系到四十万大军,还是把平原君传来。平原君搔首皱眉,觉得难以表态。论说当前形势是一片大好,前景非常乐观,不必畏首畏尾;但廉颇毕竟是块“老姜”,虽然胆小,经验还是丰富,他的分析未尝无理,也应该考虑;问题是赵括正在兴头上,向他通报廉颇的意见,万一耍起大少爷脾气,恐怕不易安抚。最后,君臣达成共识,还是召集大臣们讨论。
    此时的大臣们虽然可以各抒己见,其实又都没什么“主见”,只是揣摸着赵王和平原君的心意,发表一些模棱两可的意见,无非是赵将军大展雄威,秦军败局已定不可挽回;然困兽犹斗,秦人多诈,也不可不防云云……既顺上意又不担责,有了好处,大家均摊;出了漏子,已有言在先。
    到是郭开没有随波逐流、跟着众人说那些缺盐少味的无稽之谈,态度非常明朗,捧着廉颇的奏章,悠扬顿挫地高声朗读:“……臣客暮归,途遇二狼,便拾一根树枝做防身武器。狼却也不敢硬扑,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天已黑,距城尚远,臣客甚惧,恰好遇到一个柴垛,就靠在上面以护后背,手执树枝专心对付前面之狼,等待天明。
    初时,二狼还蹲坐在人前不肯走,时间长了,见无机可乘,一狼怏怏而去;另一狼则藏首腋下,独卧于地,收尾而眠,客以为它无意伤害暗暗高兴,却不知另一条狼已洞穿柴垛,将袭其后矣!秦人即狼……”
    读到这一段,郭开把奏章一扔,哈哈狂笑:“廉老头领着丰厚的俸禄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居然想弃武从文!拿咱们当小孩,编些狼故事吓唬人来了!什么要防秦军袭后,无非是怕赵将军立下灭秦大功,他的脸上更不好看!所以才危言耸听,祸乱人心、嫉贤妒能以至于此,实在太险恶了!咱们应该彻底打倒他,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现在的郭开已是今非昔比,成了赵王面前的大红人。因“慕其才高”封为上大夫,还担任太子偃的少保,溜须奉承者纷纷攀援,居然成为朝中一大势力。小人得志,极其猖狂。不愿与他交往的也不愿得罪他;有几个正人君子又是势单力孤,斗不过他那群一阙而上的狐朋狗党,只得任他们断章取义,肆意嘲骂廉颇的意见书,哄笑满朝,闹得乌烟瘴气。
    孝成王和平原君一贯保持少数服从多的“民主”作风,既然这么多的人都认为廉颇是别有用心,最好听的也是说他瞎操心,对他的意见当然也就无须考虑,不过二位还算厚道,也没责难廉颇。
    如果能认真考虑,采纳廉颇的意见;如果朝中一些有识之士能抛开个人的恩怨或偏见,积极支持廉颇,形势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起码能避免那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遗憾的是孝成王和平原君那已经“利令智昏”的头脑,又被别有用心的郭开用花言巧语哄骗的更加膨胀,反用自己带偏见的目光,去寻觅别人的“成见”,从而失去了挽救败局的最后机会。
    为了坚定赵括的信心,并为自己又争取更充分的准备时间,秦王又向赵国提出和谈的条件:秦九赵八共分上党十七城;仍在渑池缔结和约,世世代代永不互侵…….
    赵王向赵括征求意见,赵括坚决反对:“秦军虽然停止撤退,但抵抗仅能自保,臣拟重新部署兵力,以强大优势歼灭正面王龁主力,直扑函谷关,同时启用‘秘密通道’两路夹击进军咸阳,灭秦之日屈指可数。秦王求和,正表明了他们内部的空虚和恐慌,措词虽强硬,却是色厉内荏;更何况他提出来的条件对于已居优势的赵国并无厚利,我们动用四十万兵力岂只能赢来秦王的一个微笑?臣之目的是消灭他而不是降服他,更不能谈和!”
    秦王看完赵国的答复笑着递给范雎:“果然把小家伙的劲儿给憋足了!只等他再次发动进攻,咱们就可以动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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