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愣了一下:“左银台门——那是有品级的宫嫔才能出入的。寻常宫人女史,只能走宫正司聚荷宫,从九仙门入内庭。”
    “听说聚荷宫靠近冷宫,这是为了训诫出入的宫人,不得以身犯宫规。抱琴姐姐以往应该常常出入宫廷吧?可知道果真如此吗?”余应雪意味不明地笑问。
    鲁琴音皱眉:“我往常——不从此过。”
    “这就是了。”余应雪嗤笑,“有的人天生不够高贵,便只能走那九仙门了。”说罢,目光在孔丹青的背上恣意划过。
    此刻夜色已浓,天降大雪,孔丹青的脚步在皑皑积雪之中蓦然一停。
    “二小姐怎么了?”薛蓉问道。
    孔丹青黯然不语,但薛蓉是知道的。她略微在余应雪身上淌过一眼,轻笑道:“奴婢读书不多,不及各位采女有学识。不过奴婢也知道古人有句话,叫做‘以五十步笑百步’。”
    孔丹青的脸色方才好了一些,嘴角浮起两三片笑意。
    这时已经入了聚荷宫,只见宫门内殿宇错落,正是六局女史素日寝居以及授业的地方。里面黑乎乎的,想是在为今夜的和宫宴饮而各处忙碌。楚月抬眼望去,一阵异常密集的雪帘簌簌而过,白茫茫之间隐有几点灯火在凌空遥远之处。
    “那里——可是大安宫吗?”她不知不觉喃喃地问出了口。
    薛蓉点头:“正是。”
    “……大安宫乃是皇上御赐给朔王殿下的居所,听说——皇上亦命人打通了东宫门与夹城之间的隔阂,朔王可以从九仙门自由出入内庭。薛姑姑,这是真的吗?”她淡淡问道。
    薛蓉恍然了悟,眯起眼暗中藏笑:“不错,这是皇上钦赐于朔王的荣恩。”
    “啧啧……朔王殿下人品这样贵重,不知为何——也会走九仙门呢!余采女似乎对宫中之事颇为了解,还请余采女解惑。”
    余应雪终于听出楚月的话中之意,自然辩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拉紧身上的披风,故意不搭理。
    “听说朔王殿下回京时受伤了,薛姑姑可知殿下好了一些吗??”鲁琴音突然问道。
    薛蓉道:“奴婢久居深宫,这外头的事情——奴婢不好打听。”
    鲁琴音便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楚月望向大安宫的方向,不知自己想看到什么。但不管自己想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她看到的总归只有风雪中的隐约光影。
    夹城里不断有巡逻的监门禁卫交错来回,前方就是九仙门,里面依稀透出许多光点。楚月因为失神慢了几人一步,只见薛蓉已经带着孔丹青入了九仙门,她便更不愿追赶上去了,反而能落得个自在。
    宴饮摆在太和园,从九仙门过去尚有半个时辰的路要走。薛蓉见孔丹青虽着意打扮过,但尤嫌不足,便中途又领几人去华清宫添首饰。楚月怕跟丢了反而不好,脚上便快了几步。不想突然让人捂住了嘴,一路往旁边的甬巷拖去。
    “唔——”是谁,这样大的胆子敢在宫中掳人?
    薛蓉等人却径自往前走了,不知是否有意,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发现她不见了。
    突然有一种万念俱灰涌上她的满头满脑,她死死盯着几人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闭上眼不再挣扎。那人将她拖出华清宫地界,似乎早有预备般,一路躲过各处的监门禁卫,直接将她带到了一处隐蔽的假山带。
    “表妹,别来无恙!”卫重幕将她狠狠推到假山上,随之便用一双手臂压住了她。
    楚月咬牙:“果然是你!”
    卫重幕冷笑:“为这一天,我不惜调职于监门卫。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总算是遇到你了。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我卫府门第吗,觉得我配不上你——那好,我就让你看看,当你成不了天子女人的时候,还有谁会要你!”他说完,便伸手拉掉了楚月围在身上的披风。
    巨大刺骨的风雪入侵,楚月浑身本能地战栗:“你……畜牲,卫重幕,你会不得好死的!”
    “啪”一耳光甩在她脸上,卫重幕欺近她,炽热的呼吸带着一股子的急不可耐:“你最好给我安静点,惹来了监门禁卫,怕是谁也还不了你清白。”
    楚月自然知晓其中利害,她决不能遂了这畜牲的意。脸上被打得火辣辣,在风雪中异常刺痛。但这一巴掌倒是将她打醒了,她闭了闭眼,忽然朝卫重幕的脸张口。
    “啊——”卫重幕始料未及,顿地嚎出了声,身子因为吃痛而弹离了楚月。
    就借着这须臾,楚月认准一个方向便疯跑了起来。风雪在脸上刮过,让那处挨了巴掌的地方更加刺痛,也更加火热。
    卫重幕如梦初醒,在原地顿了片刻方起身相追。只是他是熟悉这宫中所有路的,渐渐地,他便不再猛追了。
    楚月的心乍然收紧,已知自己到了一个水潭前。返身再无路可逃,何况卫重幕很可能知道许多近道,她是逃不过的。
    “嗬,楚月,我知道你向来有骨气,如今倒是老天给你这个机会了。你有本事,就跳下去罢!”卫重幕冷笑着咄咄相逼。
    楚月苦笑,难道此处真是自己的葬身之处吗?她凄惶望向一个地方,默然闭上眼:“卫重幕,我不会死的。我即便是死了,也会化成厉鬼,让你卫重幕不得好死!”
    破水声在夜中清脆无比,卫重幕一闪神,面前却再也无人了。水潭里倒是波痕涌动,银色白雪簌簌,转瞬便被吞噬了。
    寒冬冰水刺骨无比,很快淹没了她的所有知觉。
    数枝腊梅虬龙似的剪影落在白窗上,于微光中有了恍惚飞腾之势。楚月定睛片刻,忽地从榻上坐起身。
    “沈采女醒了?”立即便有一张笑脸相迎,在地上福身道,“奴婢秋初,是仙居台的宫女。”说罢便来扶她,递上一盏参茶。
    楚月小就一口,惊诧道:“这儿——是文妃娘娘宫里?”
    秋初点头:“是的,娘娘吩咐,让沈采女在仙居台好生休养,待身子好了再回浣花宫不迟。”
    “是娘娘救我的?”楚月困惑。就她所知,仙居台离华清宫很远,何况自己出事的地方十分偏僻,文妃怎么会出现在那儿?
    秋初但笑不语,静静收了茶盏后便出去了。
    楚月坐在榻上发怔,不过一会儿秋初便又回来了,从香包里捉出一个指甲盖大点的香饼投入熏笼,片刻便翻滚起一股异常醒脑的香味。她深吸一口,闻出是薄荷脑所制。只是其中不知加了什么别的秘香,使得薄荷的气味不冲鼻,也不寒凉,反而有一种让人浑身舒畅的感觉。
    “在冬日里用薄荷香料,还能不让人发寒,文妃娘娘宫里的东西可真正是妙。”她道。
    秋初盖好熏笼罩,收起香包笑着回她:“娘娘说一到冬令各宫都暖烘烘的,总让人犯懒犯困,脑筋也不清楚。偶尔闻一闻薄荷,可以提神醒脑,也不至于在迷蒙倦怠之间迷失了自己。”
    楚月淡笑,明白这是文妃在暗地里提醒她,宫中恩宠荣光皆是浮华,切莫被迷了双眼,失了自己的本分。她如今是采女,能留居仙居台已属破例,怎还能问长问短。所谓言多必失,便是如此。
    秋初十分慧黠,一眼便看穿楚月已懂得了文妃的意思,便又和软地说道:“沈采女昏睡了两日,身子不是很好。还是多休息罢,稍后太医便会来给采女请脉。”
    “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想还能活下来。娘娘此恩此德,容楚月去磕头告谢,否则即便在这里养病,也是心有不安。”楚月道,她虽不知文妃救她有何意图,但她一届采女在宫中逗留总是逾矩了。她还是得想个法子出宫去才好,免得落人口实。
    “娘娘正在甘露殿主持新晋宫嫔的受封礼,眼下怕是不得空。”秋初歉然道,“何况沈采女有所不知,前往浣花宫的路昨日被大雪压了,如此有可能三两天都不得出入了。”
    好凑巧!
    楚月皱眉:“原来如此,宫内有新人,那我——便不好去叨扰娘娘了。”
    “两位新晋的宫嫔,采女也认得。一位是容妃娘娘的庶妹,头雪宴饮那夜艳压群芳,皇上很是欢喜,封了宝林,赐居华清宫附近的拾翠殿。这另一位墨才人倒是实至名归,娘娘说,她的一手好字都能比得上翰林院的老学究了。皇上是爱墨之人,便额外赐了封号,说起来也算是鲁太师教女有方。”
    孔丹青获封是在意料之中,但是鲁琴音——楚月却是没有想到。她抬了抬眉眼,见秋初一个劲地看自己,不禁失笑:“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奴婢是想,沈采女容貌一流,且听说还善操琴。若那夜有沈采女的琴声与孔宝林的歌声相合的话,定更能使孔宝林相得益彰。这说不定皇上一高兴,沈采女也不用再回浣花宫了。”秋初抿着嘴笑。
    可楚月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历来采女获封都要在殿选之后拟册挑选,孔丹青与鲁琴音直接越过殿选而入宫,表面上看起来自是风光,可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们。若说原来这宫里人人都等着找容妃错处的话,那么今后怕是要多这二位了。
    她吁了口气,说不上来是幸运还是如何,卫重幕的这一举动竟然间接助她逃过了一劫。可随之脸色一变,楚月疏冷地笑了:“各安天命罢了。幸好我失足落水未耽误到孔宝林,否则我这心里就要过意不去了。”
    “沈采女真的是失足落水的吗?”秋初含糊地问。
    楚月目光淡淡:“姑娘这样问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我故意要往冰潭里跳的吗?”
    秋初噤声,讪讪笑着摇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姑娘莫这样自贱,今后还不知我是个什么去处,你这样在我面前自称奴婢,要是往后我只是被发配到宫中当差,那么岂不尴尬。”
    秋初当下已是尴尬不及,说了两声“是”,便退了出去。
    楚月这才有时间来来回回地细想一遍,好个文妃,原来只不过是想捏枚棋子在手上罢了。如今容妃有了孔丹青,她若无人可用,岂不等同于坐以待毙。
    秋初是个聪明人,既然是个聪明人又何以会说出刚才那番不知轻重的蠢话。可见,她是故意要挑唆自己,让自己对孔丹青心生芥蒂。她若中计,从此往后怕都要受文妃所利用了。
    万幸,自己是因为卫重幕而迫不得已跳水的,否则的话,便是真的要疑心是不是容妃指使人所为的了。毕竟当时的四个人,鲁琴音身份贵重不能轻举妄动,而余应雪背后又不知有谁撑腰,能先除去的也只有自己罢了。
    她的心绷得紧紧的,千头万绪从心中淌过,却仍无法理清自己当下该怎么办。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形,旁人知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仙居台?若是知道的话尚有一救。若是不知道的话——自己不肯与文妃同流合污,她若下狠手灭口这不是不可能发生。
    更甚,她是如何来的仙居台?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华清宫附近将她带到仙居台,则必有一个十分可靠之人与文妃联手。
    手中蓦然一紧,掌心顿时传来一股刺痛。她摊开手掌定睛,不由得吸了口冷气。是——一块通身晶莹色泽发黑的海底墨玉髓。这块玉髓,于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她自小戴在身上的贴身之物,因外形像极了一架古筝,父亲才从船工那里花重金买来的。可是这块玉髓,早已在自己当年离京之时——赠给了一个人。
    是——那个人吗?
    楚月呆愣住,心田之处一片酸苦。
    秋初去而复返,知她脾气之后便不敢再轻易踏足里头了,只在外敲门道:“采女,太医来了。”
    楚月心神一定,飞快将玉髓掖入被下,躺好道:“进来罢。”
    来的太医手持药箱,背光而入,她一时还看不清长相。待到了近前,秋初将门一阖才看清他如玉般的面孔。
    “……义台哥哥?”楚月的呼吸发紧,越过窦义台的肩头看到门前秋初的剪影,便一下抿住了嘴。
    窦义台笑着竖起手指“嘘”了声,搁下药箱拔高嗓门道:“见过沈采女。”
    “太医有礼了。”楚月一笑,亦同样回他。
    窦家是大未朝的医药大族,世代为翰林医官,并在坊间开有“鹤年堂”的医药铺,专解穷苦之疾,故而常受朝廷重视。窦义台于他十六岁那年考入翰林医局,如今正是文妃素日请脉的太医。
    当年还在帝京之时,她与窦义台及一个卫思若,三人同是青梅竹马,所以与之感情匪浅,也了解彼此脾性。只是——三四年未见,卫思若尚且转变了心性,谁又知窦义台会怎么样呢?
    楚月的笑容不禁淡了下去,想起素日卫思若还在她耳边告诉她,她是如何如何歆慕窦义台的样子时,不免还是心痛。
    窦义台见她忽而疏离,眼底划过一抹失落。待捉起她的玉腕把脉之时,更添了几许忧愁:“那潭水在冬日里极寒,所幸妹妹在水里待的时间短,否则即便捡回一条命,也只能是废人一个了。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妹妹既然活了下来,就该好好珍惜身子,不要再思那些愁苦之事了。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妹妹走到这一步,也该看开了。”
    他这样说,便还是她印象当中的窦义台了。
    楚月的心稍定:“义台哥哥的话,我不明白。能够活下来,我自然高兴,只是文妃娘娘的大恩大德,我不知该如何还报。”
    窦义台略一思量:“妹妹不必想着这些,这后宫之中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善心。”
    “所幸是你,否则……”楚月咬唇。她未想到窦义台会说出这番话,她原以为他既是文妃的太医,该竭诚为文妃效命才对。到底是儿时的情谊不曾被世俗所污,窦义台依旧是五年前的窦义台。
    “所幸是我,可却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窦义台一时失神。
    楚月顿时心中一惊:“哥哥在说什么?”
    窦义台亦发觉自己失语,脸上惊惶极了。但片刻,他又恢复了镇定:“你去临安的前一天,我……我原本便想告诉你的。只是却看到——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楚月了悟,难怪她离开之时竟没有看到窦义台前来送行。原是——那天正是她将玉髓赠给那个人的时候,不想都被窦义台看见了。
    楚月紧紧盯着窦义台,生怕错漏了他脸上的一丁点心虚。只是看得越久,窦义台的脸孔便越发红紫胀,别的都没看出来,倒看出了他这些年藏在心底的一腔情意。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窦义台待她与待卫思若都是一样的好,她从未有疑心什么。也是,他原就是这样的人,舍不得对旁人不好。
    “这话——你可说给思若听了?”
    窦义台越加尴尬,硬着头皮轻轻颔首。楚月的心下一沉,终于明白了卫思若为何会心性大变,甚至与卫重幕一起联手,不惜想毁了她。
    她蓦然抓紧身上的被褥,暗叹老天这般弄人。不想撩起的被角正好露出了那块玉髓,窦义台吃惊:“你们见过了?”
    楚月发觉,立即将玉髓捂严实:“不曾见过。”
    “可他却见过你了。”窦义台无端气愤起来,“亏得他还叮嘱过文妃与我,不得将他救你的事告知你,他自己却……”
    竟是他救的自己?
    楚月浑身发颤,依稀记得鲁琴音曾说过,他在回京那日就遇刺受了伤。可那潭水那样的冰寒,他的伤好了吗?怎这样糊涂,为她涉险?
    她的两片嘴唇抖着,一直静静凝视着窦义台。窦义台顿时猜到她还不知道此事,便很是恼火,后悔自己的一时快语。
    “义台哥哥无须自责。我不是个糊涂人,我知道现下的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既然将此物还给了我,这一生便是与我再无瓜葛了。何况,我注定是要成为皇帝的女人的,如何能够为他心猿意马。”
    楚月强忍着泪水,淡淡说着话,“父亲已经被贬谪了五年,我日日看着他为国忧心,作为长女,怎还有心顾念自己的风花雪月。如今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殿下也给不了。只有——长生殿里的那位,才能给我。我本想若是没有得批录,就不顾一切地去找他。可我得了批录,连上天都要我入宫,我又怎么能辜负皇天之意。所以,我一定会成为皇帝的女人——我的男人只有一个,不是你,更,不会是他。”
    窦义台愣住,看到她逐渐发红的眼眶,便知她忍得有多辛苦。真想替她拭去这眼中的泪水,可自己即便拭得去眼泪,也永远拭不去心伤。当年出了太子的乱子,又时逢南蛮作乱,多少人上奏由沈东章挂帅平乱将功赎罪,但终因先皇芥蒂太深,硬是调了朔王去平南。他那时候听得分明,杨杨曼靖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待他凯旋归来,定会求得先皇赐婚,迎娶楚月过门,并用这玉髓做了二人之间的信物。
    但这五年变化太多了——先皇骤然驾崩,郑太后携先皇遗诏助杨舜聂登基,即便当初身在云南的杨杨曼靖拍马回京也阻止不了这一切。再到眼下,采女进京,这一对璧人便也就阴差阳错地分开了。一个与皇位失之交臂,一个与钟爱错失一生。
    “如果当初是我,兴许这五年里我就娶了你,你便不会这样难过了。”窦义台黯然,不免又失笑道,“看我,又开始说这种糊里糊涂的话了。”
    楚月将头别开,吞下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再回头面向窦义台的时候,便还是那个带着笑的楚月了。她道:“如今我是被困在仙居台了,义台哥哥若念着你我彼此长大的情分,还请助我离开此处。就算回不了浣花宫,我也不能在文妃这里待得过久。若可以的话,最好能让我见一见孔宝林。”
    窦义台点头:“是,你且放心,你失踪了的消息是阖宫都知道的,我只要稍微放出些风声,自然会有人找过来。只是——孔宝林是容妃娘娘的妹妹,她可是个靠得住的人?”
    楚月摇头:“这还不好说,也要见了才知道。我倒是担心你,文妃若知道的话,明里是不敢把你怎么样,但他能左右你的手段怕也不少。”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窦义台哑然失笑,“你不要太过关心我,我怕我会自作多情。”
    楚月噤了声,再看窦义台时他已恢复正容,大声向她告辞:“采女的身子已无大碍,让秋初姑娘再熬几剂药喝下就可痊愈了。在下告退,采女好生歇养罢。”
    人影在她面前一晃便已出了门,秋初在外瞧了她一眼,似乎是确定她还在里头,这才放心又将门合拢。
    楚月仲怔了好一会儿,手里的玉髓渐渐发烫,刺入肌肤像是一枚已生锈了多年的细针,痛得令她如梦初醒。
    自己虽没有得位分,但是已然处在了这深宫的步步为营当中。她相信从她接下批录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会遭遇这些暗涛汹涌。从今往后,这里将会成为她一生都逃不开的梦靥。她已不能再有别的念想了,所以还要这玉髓有何用?不若让她最后一用,助她脱困。
    她立即翻身下了地,抓起桌上的一座泥金香炉,五指紧紧,指节发白,狠狠砸碎了那块玉髓。
    “咚”的一声异常惊天动地,秋初急忙进来一探究竟:“沈采女在做什么?”俨然已将她当做犯人似地看管。
    楚月将香炉放回桌面,一径冷笑:“没什么,只是一样再也没用的东西,让我不小心摔碎了。”
    “哦——”秋初倒是不疑心,阖门欲去,被楚月叫住,“但是这东西毕竟是我从临安带过来的,临安有习俗,在他乡坏了旧物之后,要埋入土中以慰藉乡情。不知——秋初姑娘可否成全?”
    秋初迟疑:“这个……”
    “还是姑娘要回禀文妃娘娘之后,才可以做决定?”楚月摇头,“罢了,那我还是将它碎成齑粉任它随风去罢,也不必烦扰娘娘还要忙中顾及我这样的小事。”说着又重新举起了那个香炉要砸。
    秋初立即止住她:“采女先别。哎,好罢,我带你去,不过外头十分冻人,采女要裹严实了才成。”
    “多谢。”楚月一笑,用素帕将已经碎成数块的玉髓包起,放入了袖中。
    秋初果然将她裹得分外严实,只留了她一双眼睛看路,别的脸面分毫不露。二人离开仙居台后,本是朝着御花园去的。可惜御花园太远,到了半路还又下雪了。秋初就变得有些谨慎:“下雪了,不如咱们下回再去罢?”
    雪花已遮住了眉头,楚月裹着一件月白的绣湘妃竹披风,帷帽上的风毛晶莹一片。她只笑着,拉开遮面纱道:“已经出来了,还是紧着办罢,要不然等这风雪停,又不知到什么时候了。”
    秋初赶紧让她遮好面纱,只得点头答应。
    “不过御花园着实远得很,我也走不动了。”楚月装作无奈,“我看这里离我失足落水的地方倒很近,还是去那里罢。”
    秋初一愣,嘴上没说什么,可双足却不动分毫。
    楚月知她疑心,便又说道:“姑娘放心,那里虽说离华清宫近,但也是个偏僻的地方。别说皇上或者容妃娘娘,就是孔宝林也不会去的,没有人会看见我。”
    “采女这是什么话,”秋初变了脸色,惶恐说道,“倒好像弄得是我们娘娘要藏着你一样。去罢去罢,咱们也早去早回。”
    二人便紧步来到了那夜的水潭边,只是今日天气更冷,水面都已经结了冰花。楚月探身用树枝戳了戳,冰层还很厚,看来自己的运气果真是有点背,要是那夜也是这样的冰层,说不定自己就不会受今日的囹圄之苦。
    “采女,雪越下越大了,咱们还是快些动手罢。”秋初着急,已经在水潭边寻了个地方,拿石子儿开始刨土。
    楚月是一样的心焦,她直起身环顾四处,只见哪里都是白茫茫的,这样大的风雪,谁会过来呢?忽地,她羽睫一颤,终于在自己当初落水的位置附近,看到了有衣袍一闪而过。
    “是谁?”她立即扬声追过去。
    秋初的心突地一跳,急忙扔下石子儿去追:“采女,沈采女怎么了?”
    楚月在雪地里跑得气喘吁吁,指着远处道:“有人鬼鬼祟祟跟踪我们,秋初,该不是娘娘还派了别人来伺候我罢?”
    “怎么会,娘娘不可能让旁人知道采女在仙居台……”说到一半,秋初忙打住。
    楚月冷笑:“姑娘心善,自然是不疑有他。不过我瞧姑娘的年纪,大概在文妃娘娘身边服侍得也不久。既不是心腹,娘娘何以会放心地用你?我的处境,你我心中都清楚,假若有一天事情水落石出,娘娘难保不会把你推出来顶事。再有,这回的事情娘娘明着是想拉拢我,可这暗地里,恐怕还是要考验你,看看你是否与其他妃嫔有染。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换做是我,我定不会这样防备着自己的宫人。可见姑娘你,还是与娘娘不够亲厚。”
    秋初亦非等闲,否则文妃又怎会钦点了她来看管楚月。她虽也有些心慌,可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只说道:“文妃娘娘如何待奴婢,奴婢心知肚明,就不劳沈采女费心了。采女还是快些办正事罢,不要为难我这个当奴婢的了。”
    “姑娘若不信我——”楚月的目光转向方才行踪鬼祟之人所去的方向,“那就只管去问个明白好了。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等着你回来。”
    “真的?”秋初惊疑。
    楚月点头:“姑娘也该知道,你我已经离开了仙居台,腿脚是长在我身上的,这内庭这么大,我要是真想去哪儿的话,凭你一个人阻止得了吗?倒是加上那边的人手,说不定还可勉强留住。”
    秋初皱眉,暗想恐怕楚月果真是有逃走的意图的。她若真的不见了,文妃定要拿她是问。倒不如真的去那里一探究竟,假如正是文妃的人,那也就不怕楚月跳脱了。便向她急冲冲地一福,就往那人躲避的方向追了过去。
    楚月暗自松了口气,急忙解下身上的重重累赘,借机入了假山。
    假山里的路甚是曲折迂回,她凭着当夜的印象一路寻过去,总以为快到华清宫了,可再一转面前已无路可走。来来回回折腾了许久,终于听到有人说话。
    竟是薛蓉薛姑姑!
    楚月一喜,正要张口叫,不想李毓的声音也随之传了过来。
    “……这回还是多亏有薛姑姑引路,那妮子才能正好着了道。”
    楚月心内顿时寒凉无比,意识到自己被卫重幕掳走这件事,绝非巧合。她捂住嘴,按捺下心中的波涛汹涌,慢慢地隐入了一块巨石后头,细听着二人的谈话。
    风雪益发的大了,然薛李二人的话却比近在耳畔还要听得分明。
    “李姑姑能够打听到卫家小子跟楚月的关系,也是大功一件。娘娘心里记着姑姑的好,日后也绝不会亏待墨才人的。”薛蓉的声音带着些许的高高在上,远不若那夜四人进宫时那般亲和。
    李毓的为人,楚月是清楚的,此时应是有些不高兴了,说道:“两位小主初入宫,都该相互照应。况且有容妃娘娘提携,太师自然十分放心。”
    薛蓉道:“墨才人是太师嫡亲的孙女儿,这般关心是自然的。只是楚月毕竟还只是小小采女,她会否获封尚是未知之数,你这般忌惮她,未免小题大做了些。”
    “想是姑姑不知道才会这样说,楚月的来头可不简单。”薛蓉跟随容妃只在深宫,李毓却不一样,她有的是机会接触外头,也有的是机会知道内宫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她笑着道,“她原是归德将军的女儿,后来因为前太子之事归德将军被贬去了临安,只做了个从二品下的节度使,照理说楚月是不会得到批录的。可太后的圣意难测,这批录却偏偏还是赐给了楚月。薛姑姑且想一想,太后这样做究竟为何?”
    楚月一愣,没想到李毓竟然想得如此深远,就连她自己都不曾想过这些,只一味以为天意如此。听了这番话,她难免不在心下揣测,须臾便想明白了,正与李毓所说的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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