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窗外已经星月无光,然她始终难以入睡。一想到往后的苦楚,这种孤寂就足以让她煎熬。
    突然一道纤影悄悄来至她床边,黑黢黢中细声细气地问她:“可是睡不着?”
    楚月一愣,听出是同房陆采女的声音。在殿选之前,采女们的待遇自然不比宫中,所以是两人同住一间房。与楚月同住的,是川州桃源县主簿的女儿,叫陆嫀。
    在听音殿中她曾暗自观察过此人,应是个胆小怯懦循规蹈矩之人,不过生得却极为美丽,果然还是天府的水土能养人。
    她拥被而起,隐约间看清果然是她,便问她:“你也睡不着吗?”
    陆嫀点头,就着脚踏抱膝而坐,叹息道:“与我同来的月儿妹妹没能过验身,被带走了。我……心里没着没落的,有些慌,又有些怕。”
    楚月在幽暗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触手一惊,当真是细软丝滑,比之杭丝都绰绰有余。
    “你失了同伴,我亦无伴。既然你我同房,也算是缘分。不若结成姐妹,日后也好相互照应?”她说道,只觉得陆嫀的性情就如同她的青丝,绵软谦和。这样的人在宫里是最可欺的,亦是最容易被淹没的。假如真的这样,那就可惜了她这副好皮囊了。
    陆嫀回眸,露出惊讶之色:“我只不过是一介主簿之女,旁人都笑话我是妄想乌鸦上枝头,你难道不嫌弃吗?与我为伴,非但不能助你,还很可能会拖累与你……你,你真的愿意与我结成姐妹?”
    她这番话也是实话。家中并无大的背景,可生得却这样美丽,就等于早早地要遭人排挤。远的不说,就说今日,楚月就曾听到过好些闲言碎语。
    她不禁动怜,其实并不是人人要做皇帝的女人,只是事到临头不得不抢着去做罢了。
    “什么乌鸦上枝头,在我看来,这里人人都是想飞上枝头的,你何须对这些话介怀。”楚月劝慰道,将她从脚踏上扶起,也不再说别的,直接问她,“你几岁了?”
    陆嫀感激道:“我刚过了十六的生辰。”
    “那是我大,我十七。”虽夜色浓浓,楚月亦从昏暗里看清了陆嫀眼中的泪光莹莹。她笑着继续说道,“往后你可得叫我姐姐才是。”
    “……楚月姐姐——”陆嫀怯怯唤她,垂眼道,“是我高攀了,姐姐家中显贵……”
    “都是为人臣子,又能显贵到哪里去呢!”楚月苦笑。朝堂后宫皆是波谲云诡之处,说不定哪天谁倒了霉谁又走了运,谁能保证一朝的尊荣是能够长长久久的。她将陆嫀拉进被褥,两人一同躺下,这才过了这浣花宫中的头一夜。
    翌日早课时,楚月便就发觉听音殿内的采女们目光异样,时而交头接耳对自己指手画脚的。
    她携了陆嫀坐到偏僻处,只作充耳不闻,翻起了今日知书女内官所要教授的《女孝经》一书。
    陆嫀不安:“楚月姐姐可有觉得大家都怪怪的?”
    楚月抬眼扫过殿中黑压压的采女们,目光有些冷:“只怕反倒是她们视我为怪人罢。大家都是坐着马车来浣花宫的,偏只有我是自己打马而来,失了宫廷仪态。”她耳尖,有那么一两句进了耳朵,便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事。
    此事只有李周二位姑姑知晓,只过了一夜就传得沸沸扬扬,必是其中一位姑姑与采女们有了勾结。
    楚月言毕,似是无意地朝站在殿门处的李毓看了一眼。可惜她正与知书女内官说话,脸上倒看不出什么端倪。
    “楚月妹妹?”一名身着水绿色宫装的采女轻轻捏住她的肩,从她身后缓缓绕过,脸上顿时由困惑变得无比惊喜,“果真是你,我还以为我这几回都看错了。”
    楚月微愕,双眼眯住半晌,忽地婉然失笑:“你是——素浅姐姐?五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我也是,昨日就见你长得像,却不敢认。”姚素浅低头笑着,在楚月身边的蒲团坐下,问道,“沈伯父可好?”
    楚月点头:“谢姐姐还记挂着我父亲。”
    姚素浅叹息:“我原来以为——沈伯父的事情会牵累你,不想你还是入宫了。这样多好,你我姐妹五年不见,如今终于又在一块了。”
    姚素浅的父亲乃是正四品上黄门侍郎,当年楚月的父亲受冤遭贬斥,姚大人亦在劝谏先皇之列。
    此恩此德,楚月时时放在心底不敢或忘。她握住姚素浅的手,依稀记得当初自己离开帝京时,这个还是十三岁的姑娘哭得有多伤心。
    她到临安之后,两人也曾有过书信来往,只是后来碍于朝政时局需要避嫌,这才断了联系。
    “我与姐姐有过金兰之盟,自是缘分深厚。”她道,眼底已有一丝他乡遇故知的动容。
    姚素浅的目光微抬,落在陆嫀脸上:“这位妹妹是……”
    陆嫀立即起身,向姚素浅行礼。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十分局促地望着楚月,似乎是希望她能够缓和尴尬。
    这样忐忑不安的眼神,引得姚素浅不禁一笑:“是我唐突了,你快坐下。”
    “这是与我同房的陆嫀陆采女,”楚月忙替陆嫀解围,“不知与姐姐同房的是谁?”
    姚素浅的脸色一黯,正要开口说,殿中忽然喧哗起来。她一时住口,往吵闹的地方看去,登时捏紧楚月的手腕道:“是她,这人是容妃的庶妹。”说着便有些急躁地站了起来,“有道是唇亡齿寒,我与她既然是同屋,便不能看着她由人欺负。”
    只见是那孔丹青跌倒在地,一名粉色宫衣的采女正疾言厉色道:“孔氏,你好大的胆子,那个贱婢哪里来的资格与端肃太妃相提并论?你口出妄言胆敢藐视端肃太妃,可是仗着容妃娘娘能给你撑腰,连太妃都不放在眼里了?若容你这样的人入了上林苑,那日后上林苑岂不没了章法。”
    “我……我并没有藐视太妃的意思。”孔丹青辩解道,不过声音太过渺小,还未说完,便又被那采女盖了过去。
    “你还说没有?你明明有说当年太妃亦是骑马应选,沈氏之举并不算失了体统,这里所有人都听到了,你还敢狡辩?哼,好——你若不认,咱们就去司正大人面前评评理!”说着竟上前硬拖拽孔丹青起身,要将她扯出听音殿去。
    陆嫀愕然:“这人实在是太野蛮了。”
    “她是门下侍中之女余应雪,据说之前一直养在塞北外祖家,脾气是一等一的火烈。”姚素浅道,看了看楚月,“看来此事是因你而起,你不方便过去,安心在这里便是。”
    楚月立即拉住她,眉头紧皱:“姐姐,我看此事不简单。任凭余应雪的脾气再如何暴躁,宫闱之事也是她一个小小采女能够宣之于口的吗?再者,姐姐难道没有听出来,她这言里言外的意思,分明是冲着容妃娘娘的。”
    新帝杨舜聂这几年独宠容妃,早已引起后宫诸妃心生不满。她只怕,余应雪亦是做了他人的棋子,用来刻意栽赃孔丹青,甚至抹黑容妃。
    端肃太妃是先皇最为宠爱的妃子,亦是当朝平南功臣——朔王的生母,余应雪挑了这么个天潢贵胄之人来虚张声势,这像是一个常年生长在塞外的人,能够了解到的吗?
    骑马应选不过是个借口,这场风波并不是因楚月而起,要真的论起来,她才是真正无辜被殃及的池鱼。
    “孔丹青之所以会应选,相信姐姐也必知其中原委。既然我们都清楚,那么那些妃子又会怎么想?与其让她成为容妃娘娘的左膀右臂日后难以剪除,不如在浣花宫就动手,让她连御榻都摸不到,岂不更为省心?”
    姚素浅肃容:“照你这样说来,若你我出手解围的话,岂不要被归为容妃的一党?”
    “正是如此。”楚月咬住唇,望着孔丹青孤立无援的模样,心中亦是不忍。可是再看冷眼在旁的李毓与知书女内官,半点没有上来劝和主持公道的意思,便知自己的猜测已是八九不离十了。
    容妃虽得宠,却没有一个足够显赫的娘家作为支撑,更没有子嗣依傍,她在宫中的日子,只会越来越举步维艰。何况如今大选,花一般的女子又会再送入御榻,难保皇帝不会喜新厌旧,弃她而去。这是容妃安排孔丹青应选的原因,更是李毓等女史敢无视这一切的原因。
    可见,一个女子在深宫里,只拥有恩宠是不够的。高处不胜寒,怎么也得有几个能与你一起抵御这寒冷的,有着过命交情的知己才行。
    “不论这背后指使的人是谁,解铃还须系铃人,眼下也只有我才能站出来替孔丹青说一说了。”既然表面上事情因她而起,那么她站出来说话,便正好可少了有心人的猜疑。
    她这样说着,便已松开姚素浅的手,径自上前几步,喊住了正要拖孔丹青出殿的余应雪,“应雪姐姐且慢!”
    众人听到楚月说话,便立即让出路供她过去。姚素浅与陆嫀吊着心,慢慢地跟在她身后,面色竭力如常,但终是因为太过年轻,到底泄露了几丝仓惶。
    余应雪回头,似乎十分诧异,唤住她的人竟不是别人,而是楚月。她“哼”了一声,冷笑道:“沈采女别忙着叫姐姐,要是日后尊卑有别,这姐姐妹妹的一通乱叫,岂不太没规矩了吗?平白惹人笑话。”
    这意思,便是她笃定自己必然能脱颖而出,如愿获封了。楚月略略一猜,便知必是背后唆使她的人,允诺了她什么。
    她笑起来,不为这话动怒,依旧向余应雪行了个平礼,徐徐说道:“余采女说得很有道理,是我太不知分寸了。想来余采女对日后获封之事已然胜券在握,我在这里便先祝余采女你能够得偿所愿,尽得圣心。”
    这番恭维令余应雪顿时得意,傲慢道:“难得你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不像有些人,明知道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却还是舔着脸的来了。”
    孔丹青气得面色发白,她虽是庶出,但因着容妃的缘故,在外向来都是人家对她低声下气的,哪里会这般作践她。
    她一下挣开余应雪踉跄起身,抖着嘴唇道:“余应雪!我见你比我年长,这才对你礼敬几分,你不要忘了,如今是在浣花宫,你我都是同等的采女。别说你日后会不会获封,即便真的会,那也轮不到你现在就对我指桑骂槐的!”竟是太过气愤,这话说完就如被抽空了力气,往旁边所站着的卫思若歪了过去。
    只是卫思若却躲开了,眼睁睁看着她摔向地面。
    “小心!”幸得陆嫀出手将她引入怀,才免得她再一次为众人笑柄。孔丹青白着一张脸,眼泪顿时决堤而出,窝在陆嫀怀中嘤嘤哭出了声。
    余应雪嗤鼻:“不自量力。”
    “既是个不自量力之人,余采女又何须与她为难?”楚月凉道,脸上的笑虽有却无。
    余应雪一愣,继而恼怒道:“楚月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故意为难她的吗?分明是她口出狂言对端肃太妃不敬在先……”
    “即便她对端肃太妃不敬,也自有司正大人教训。再不然,朔王殿下也会发落她,何须劳驾余采女这般大动肝火?”
    楚月收却笑意,眼中益发地冷,“我听说,余采女是因为我骑马应选之事才与孔采女有了龃龉,看来这事情最大的错处还是我。我本无心,不过是想赶在宫门关闭前进宫罢了,不想却让余采女误会。此事李毓姑姑也是知晓的,当时也并未指责我的不是,怎么到了余采女这里,却成了个大不敬的罪?”
    楚月故意提及李毓,她自然不好再冷眼旁观,只得过来劝和:“两位采女都是大家闺秀,莫要因为一桩小事失了彼此的颜面。要是惊动了司正大人,乃至太后娘娘的话,这罪过也不是你我能够担得起的。”
    余应雪张了张嘴,终是忌惮这后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楚月却不是这样好打发的,她立即向李毓行了一礼,露出几分难过的神色:“还求姑姑做主,若是日后人人都拿此事作为我冒犯太妃的罪状,那么楚月宁可现在就被带去朔王面前请罪,任凭朔王殿下发落。”
    “你,你这小贱人,分明是想恶人先告状!”余应雪气结。
    楚月冷笑:“告状?余采女若真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又何惧我到朔王面前请罪?今日是孔采女因为此事受委屈,明日还不知谁会被平白指责。这样下去,怕是一句话也说不得了,这浣花宫还不成了你余采女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地方!”
    “好了住口!”李毓见她说的话越来越露骨,怕不好收拾,忙喝了楚月一句。
    楚月端的是委屈难言,撇过头去偷偷抹泪。
    “余采女,还不向孔采女道歉。”李毓不耐烦地说道。
    “什么?李姑姑……”余应雪错愕。
    李毓暗暗冲她使了个眼色:“余采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余应雪只得磨磨牙,恨恨冲孔丹青说了一句:“失礼了!”便扭头跑出了听音殿。李毓亦有些心浮气躁,冷冷扫向楚月,“今日鲁采女有恙,《女孝经》一课暂停。你们——各自都回房去罢!”言毕也就急急走了,像是赶着去了结什么。
    众人一哄而散,看楚月时的目光又比之前多了几分怪异与困惑。
    “表姐好口才。”卫思若不禁冷冷地合掌,“我一向以为姐姐是难得的可以沉得住气的人,没想到今日还没怎么样就已发作了。妹妹费解,还请姐姐解惑,方才你是故意的吧?”
    楚月的眼中尚有几分泪意明灭,回了她一句:“她对我不仁在先,我自然是故意要她为难。妹妹你可千万不要学她,有道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远必诛,虽亲尤犯!”
    卫思若面色一凝,微哼道:“多谢姐姐教诲,妹妹先走一步了。”虚施一礼后,便徐徐地走出了听音殿。
    此时楚月脸上的泪意乍收,心底颇有几分沉重。她与卫思若之间的死结,怕是这一辈子都解不开了。这让她总有一丝失落,就在半个多月之前,她俩还在一起同盘对弈,有说有笑,可是一夕之间这样的亲密无间都消失殆尽了。
    是表妹藏得太深了吧?以至于到现在,她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早已错失了这样一个可并肩作战的至亲之人。
    “楚月!”姚素浅惊魂不定,“你可真正吓死我了。方才说得这样口不择言,我多怕你惹恼了李姑姑。”忽地见她眼底无丝毫泪意,就明白了过来,“你……你是故意的?”
    楚月微微颔首。若她不做得咄咄逼人甚至出格一些,总会叫人疑心她的用意。更何况被像李毓这样的聪明人盯上,往后的日子就别想顺风顺水地过了。
    她现在虽然还不知李毓究竟是奉了谁的命令与余应雪勾结沆瀣一气的,但她已经能确定,这人的不可小觑。如今,她唯有藏拙,假意做一个蠢笨不知进退收敛的人,方能侥幸度过浣花宫余下的日子。
    殿中的采女三三两两的退出,孔丹青终于恢复了几丝神智,从陆嫀怀中退出,虔诚地向楚月行礼:“多谢姐姐解围。”
    楚月忙虚扶她一把:“不是替你解围,我只是替自己喊冤罢了。”
    孔丹青揩去眼泪,单薄的身子因为经受从来未有过的凌辱,而变得摇摇欲坠般。但她仍然挤出笑脸来说道:“姐姐大义,丹青心中自是明白。他日——如需要丹青的地方,丹青定会全力相助。”
    她这话的意思很是明显,来日到了上林苑,有容妃娘娘作为后盾,要收拾一个余应雪还怕没有机会吗?
    楚月却面色平平:“素浅姐姐,孔采女的身子弱,你快扶她回去歇息吧。”
    姚素浅道:“如此,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也回房好好歇着,陆采女,楚月就有劳你了。”
    陆嫀点头,目送着二人出殿,方回头问楚月:“我瞧姐姐对孔丹青甚为冷淡,可是不想与容妃有太多牵扯?”
    “如今这宫里宫外,但凡与容妃扯上关系的,便等于惹上了一身是非。”楚月摇头,“嫀儿你也要记住了,往后对孔丹青不必殷勤,只泛泛之交即可。”
    陆嫀应道:“嫀儿记下了。可是素浅姐姐……”
    “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相互照顾是应当的。我相信以素浅的慧智,定能进退得当。”饶是如此安慰自己,楚月心中亦不无担忧。孔丹青柔弱,素浅忠厚,若只是寻常知交倒也罢了,怕只怕素浅终会为了皇恩眷顾而忘了分寸。
    连日相安无事,浣花宫的初选也进行地有条不紊。内庭中来消息,应选采女定于十一月二十五入上林苑,故而各种考校在几月间也是接踵而至,人人再无旁的心思行那尔虞我诈之术。
    品貌、品才、品行三品考校结束,浣花宫里的采女骤然去了半数之多。那日被内侍省提去之前,阖宫上下都是哀泣与咽呜之声,在殿宇楼堂的角落处盘桓萦绕,直至傍晚才如鸟过无痕般归入一片寂寂。
    这三品考的是采女素日的才艺造诣,一切都在宫正司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做不得半点徇私舞弊。被淘汰的采女,虽各有各的不足之处,但她们无一不是为了这三品四规而殚精竭虑地苦练才艺。数月乃至数年的努力,功亏一篑,心中焉能甘心。
    倒是剩下的四规,实际教导的是日常宫中的各种琐事礼节,较之三品而言轻松许多。毕竟能过得了三品的都不是泛泛之辈,哪有学不会这些东西的。
    天气已渐渐变得寒冷,帝京这年的头雪下得晚,是十六那天晚上才依稀开始飘起的雪花。
    锦绣殿里还围着一簇人,熏笼的炭烧得正旺,将近旁的几个采女烤得浑身都热烘烘的,一缕香汗隐隐约约。
    陆嫀原想把领头松开几分,被楚月按住,悄悄睃了几眼在上头说话的司正丁女官,她方放弃了这举动,小声问道:“姐姐不热吗?我这里头的亵衣都要湿透了。”
    锦绣殿不大,炭却烧得旺,门毯又是重重叠叠挡住了外头的冷风,哪里有不闷热的。楚月的细发都已经被汗濡湿,像藤箩似地卷曲着贴在细嫩的脖子或者香腮上,惹得连一双玉颊都成了桃面。
    “丁女官年纪大了,比不得我们这些年轻气盛的火气足。你稍安勿躁,待回去好好洗个澡便是了。”她道,抽出素绢替陆嫀掖去小俏鼻上的汗珠。
    宫正司司正丁女官已经是花甲之年,此时只挽着一支点翠珠花做饰物,盘腿坐在上席,身形臃肿而显几分老态龙钟。她漏液到浣花宫,还把众位采女集聚到锦绣殿,自然是有内庭的旨意到了。
    “……华清宫大喜,皇上欲在头雪那晚设下宫宴。只是连年的歌舞看腻了,想看点新鲜玩意儿,你们可有什么主意?”丁女官随意地一问,语气里半分恭敬半分威严。
    原是容妃的宫里传出了喜事,容妃娘娘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楚月的眉头略微皱了皱,只看到坐在自己前面的孔丹青突然将纤腰挺直了几分。她轻轻吁了口气,容妃有孕,眼下情形是越来越微妙了。更甚者,与庙堂政事息息相关。
    今上春秋正盛,膝下子嗣其实倒也不多,唯有文妃所出的大皇子与惠婕妤所出的四皇子,二皇子亦是文妃所生,但已早夭。至于三皇子,则听说生母地位极低,故而远不得皇帝喜欢。另外还有一位公主,乃是杜昭仪所出。
    如今容妃有孕,若是男胎的话——以她当下的受宠程度,难保不会母凭子贵,荣登后座。
    丁女官的话问完,场面上仍寂静无比,无人敢说什么。
    “这是个大好的机会,你们可愿白白错过了?”丁女官淡淡道。
    向来采女在没有获封之前是不能入内庭侍奉的,突然来了这么个机会,的确对采女们有着绝大的诱惑。可是有几分利益便有几分风险,万一这主意不讨圣颜欢心,不就弄巧成拙了吗?
    再者宫中头雪原就会设宫宴,这一回却是打着华清宫大喜的旗号而设,贸然出头只会沦为众矢之的。
    殿内仿佛变得更加热了,不,不仅仅是热,还有更多的躁动。
    孔丹青忽然起身,向丁女官行礼道:“容妃娘娘有孕,是皇上大喜。我愿为皇上与各位娘娘献歌一曲,聊表敬贺的心意。”
    “嗯——”丁女官一点都不意外孔丹青会站出来。这当头,还有谁比她更适合说这番话?她点点头,“难得你一片孝心,我定禀明娘娘遂了你的愿。只不过,一首歌曲略显单薄,不知还有谁愿为你添砖加彩?”
    “容妃娘娘在家时便最喜欢听我跟几位妹妹弹琴唱歌,还喜欢即兴写词。若只有我一个人唱歌的话,总归寂寞。所以不知……哪几位姐妹愿抚琴写词,与我一同进宫祝贺?”孔丹青正面相邀,言下之意会应和之人并非是给她锦上添花,而是属于雪中送炭。这两者之间的亲厚悬殊,一想便知。
    她期许满满地望着众人,不想此刻非但没有人应和她,反而有人不无讥诮地说道:“原就是头雪的和宫宴饮,怎么弄得好像是你孔家的家宴似地?容妃娘娘的确金贵,但再金贵,这宴上的节目也不是按她一人的喜好而定的。往下了不说,平起平坐的还有文妃娘娘呢,再往上还有皇上,更有太后娘娘。孔采女既然有孝心,不妨动动脑筋把全部的好都讨了吧,也算是替容妃娘娘分忧了。”
    说话者正是余应雪,此时也是坐在熏笼边上,熏得那张娇脸粉红欲滴,俏丽的眉目更添妩媚。
    孔丹青面色发白,余应雪这番话简直就是不堪入耳。这不是摆明了说,容妃娘娘是想利用这次机会,将她孔丹青送去皇帝床头的吗?她是又气又急,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没多久就委屈地落泪了。
    按说这种事,其实也少不得容妃在皇帝面前推波助澜,众人只不过不欲惹事,故而心里分明嘴上不说罢了。偏偏余应雪,就是个刀子嘴刀子心的人,见孔丹青似乎隐隐有因容妃风头渐长之势,便就有心刻薄她。
    姚素浅起身搂住孔丹青:“你别听她胡说,她是见不得你好。”
    “嗬,哪儿就是我眼皮子浅了?这种献媚勾引人的事情,便是杀了我我也不做的。”余应雪见缝插针地道。
    姚素浅气结:“只是唱歌祝贺,哪里就是勾引人了?还请余采女把话说清楚!”
    眼看要吵起来,楚月忙大喊了一声:“着火了!”
    果然在一番闷热中闻到一股焦味,余应雪当即大叫起来:“哎呀我的衣裳我的衣裳——”说着便在地上打起了滚。
    原是她刻薄孔丹青时太过疾言厉色,连衣带落在熏笼里了都不知道。楚月是老早看到了,只是不说,待到火大了才喊起来。
    余应雪在地上滚了两滚,火是灭了,不过钗环尽乱,粉脸上也沾了不少灰尘,显得落魄又狼狈。
    这么大的动静,丁女官却始终未置一词。众人不禁望向丁女官,只见她还是盘腿坐着,不过双眸微阖,俨然打起了盹儿。
    楚月苦笑,果然是个老人精。孔丹青与余应雪口角,她说不得骂不得重不得轻不得,更偏倚不得。所幸装起了睡,将这一切漠视了。
    直到安静下来不久,丁女官方像是如梦初醒似地,睡眼惺忪地问:“……刚才说到哪儿了?”
    “大人,方才余采女说——清歌单调,她想为孔采女伴舞。您瞧瞧,她刚刚还起舞弄清影了呢,只是您刚才睡着了,不曾看见。”楚月道。
    此话惹得众人失笑不已,且看余应雪的狼狈样子,哪里有清影可言?丁女官亦皱眉:“你这是什么舞蹈?简直闻所未闻。”
    余应雪狠狠剜了楚月一眼:“大人,只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舞蹈,没有名字,更——更不能去宫宴污了皇上与众位娘娘的眼睛。”
    “哪里不好了?我觉得倒是好得很。”孔丹青冷笑,“大人,若我的歌声有余采女的舞姿作陪,是再适合没有的了。”
    “嗬——孔采女你莫要乱说话,仔细说错了话,连容妃娘娘都保不住你!”余应雪气急了,以至于口不择言。说完这话方惊愕地捂住嘴,意识到自己太过放肆了。
    丁女官的嘴上亦有冷笑:“既然孔采女已如此说,余采女你就勉为其难吧。我听说——沈采女你的琴技不错,鲁采女的诗词也好,你们可愿为此次宫宴助兴?”
    一直默然坐在自己蒲团上的鲁琴音终于抬起头:“琴音愿尽绵薄之力。”她声音冷静而平淡,仿佛刚才的这片混乱,与她浑然无关,她也不曾目睹或者参与。
    楚月的心弦一滞,竟似乎是头一回这样正眼去注意这个当朝太师的嫡孙女。不过此时已不能再分心了,她亦对丁女官道:“楚月也愿。”
    出得锦绣殿,身旁的陆嫀不禁打了个颤,搓搓手道:“呀——外头可真冷。”
    幽幽苍穹中隐有雪花落在楚月的肩头,她伸手拂去,不禁喃喃自语:“……这么快就头雪了……”
    宫宴定于三日后,十一月十八那日,楚月等人要在未时就准备香汤沐浴,装扮后于申时入宫,酉时开宴。
    她们换了如今宫内正时兴的宫装,齐聚于锦绣殿听过尚仪大人的叮嘱,再由李毓带领四人上了一驾装饰简雅的马车,一路朝正宫行去。
    因有李毓在场,这一路极为安静。车外的天色渐渐发沉,雪花飘得更加密集,终于在又一场大雪来临之前到了建福门,过夹城后停在了位于内侍省与宫正司六局之间的夹道门下。
    李毓下车后检视每个人的妆面,除了孔丹青之外,其余三人皆淡妆素色,并未有僭越之态。她暗自点头,目光突然在楚月身上逗留颇久,不知有什么想不透,半晌才将视线错开,把四人引向早已等在门下的一位宫中老姑姑。
    “人都到了吗?”那老姑姑热切地问。
    李毓行礼,道:“都来了,这大冷天的,麻烦姑姑多等了。”说着便向几人介绍道,“这是薛姑姑。”
    孔丹青急忙施了一礼,笑道:“常听母亲提到薛姑姑,如今却是见到活人了,没想到这样年轻。”
    此话逗得薛姑姑笑逐颜开:“这位想必就是二小姐了,奴婢给二小姐纳福。”说罢就要屈膝下腰,被孔丹青在半路托住,“姑姑折煞我了。”
    楚月方知道,这薛姑姑是华清宫的人,想必受了容妃之命,特意等在这里接应的。她的手看似不经意地拂过耳垂,眨眼间便将原来戴在那里的一双芙蓉色耳坠摘了下来,偷偷藏到了袖间。容妃此计是抱了必成之心,她决不能成为容妃的一个意外。今夜是孔丹青的,旁人万万不可与之争辉。哪怕是一丁点风险,她都不能冒。
    薛蓉独对孔丹青显得亲厚,几句话说完便已扯着这位二小姐的手了。楚月三人便只得跟在后面慢慢地往林德门走,并不敢有什么不满之辞。只听余应雪也是难得的不寒碜孔丹青,往一旁岔路上燃着通明灯球的甬巷问鲁琴音:“姐姐,这条路是去哪里的?”
    鲁琴音待人冷淡,不想这一次却会回答余应雪。她面向那条甬巷,面上神色看不真切,只有那里头透出的灯光将她通身映照成一张长长的剪影:“……是左银台门。从那里进去,就是内庭了。”
    “既是捷径,为何我们要舍近求远?”余应雪似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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