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灰麻雀穿过院墙,落在雪地上,轻快地跳了几下,看人越来越近了,双翅一展,“嗖”地飞上房顶。被清扫过的地方裸露岀一臂宽的地面,留着一些雪白的残缺的脚印,直通向薛凤仪的房前,另外三条分别通向梅月婵和林妙龄的住处以及厨房。
    铜炉子里的木炭,被烧得通红,散发着氤氲的暖意,屋子里却空的让人心慌,八仙桌上的西洋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敲在坚冷的石壁上。
    薛凤仪被警察带走原因是配合调查陆伯平的事情。
    “另外李管家来找过你,让你昨天晚上去这个地方。”李旦不识字,李天佑细心的把酒楼的名字写在纸上。李旦继续道:“李管家说,自己要走了,约五爷和别人一起吃饭,到时候会想办法让你知道,你想知道的事情。”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但是梅月婵并不觉得有多么后悔仅仅只是遗憾,时至今日,真不真相都已经无足轻重不值挂齿。
    “他说年前走,为什么走得这么急?”
    梅月婵不知道,李天佑因为酒楼的事遭到魏敏气急败坏的危胁。‘你如果再和她有暧昧,她会遭遇更多的灾祸,你若不信,走着瞧。’
    陆家的事情,显然自己插不上手,为了不给她再徒添麻烦,李天佑临时决定提前离开。
    “今天已经立冬,过年也不远了。他今天的火车票,去天津卫,听说是要下南洋。”
    “几点的火车?”
    “早上10点。”
    李旦话音未落,八仙桌上的西洋座钟发出忠诚而宏亮的敲击声,几束目光同时望过去,小时针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的指向十点的方向。
    坐火车出远门,得到百里外的邻近县城才行。不用说,李天佑昨天晚上已经连夜上路。
    李旦又说:“李管家说,还想问你‘紫月瓶’的事。”
    为什么他对这个瓶子有如此浓厚的兴趣?梅月婵心中疑惑,想起下雪那天,在黄河渡口边,李天佑曾经向她问起过“紫月瓶”――
    “最近有许多传言,‘紫月瓶’现世。据说出自宋均窑。紫月瓶因为一滴女人的血而扬名。段家因一段宫内纷争被栽脏陷害诛灭九族,而招致这场灾难的是因为有人告密段家结党谋反。告密人的女儿却是段茗刻骨铭心的恋人。女孩以死殉情而去,鲜血溅于釉彩上,形成无法复得的紫月亮。紫月瓶在段茗的锥心之痛中问世,消息不胫而走,各路人马纷纷下手。此后几百年间,民间曾多次出现过紫月瓶,当然还有随之而来的腥风血雨……”
    “你好像很了解这段故事。”
    “流传千年的传说,很多人都知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真相已经不得而知。瓶子是你家祖传之物吗?”
    “我们家可没有出过在朝做官的,哪来的我也不清楚,一千多年过去了,哪还有什么真相。”
    “是啊,时间久了,真真假假已没有真相可言了。之所以能口口相传价值连城,无非也就是那段生死不渝有情有义的传奇。”
    梅月婵心里清楚,瓶子的秘密一旦泄露,躲藏避世都将是徒劳。人性是一场深不见底的飓风,一旦遭遇,无法全身而退,除非自己是另一场摧毁力更大的飓风。
    人跟人之间的信任可能是一瞬间就建立了,有时要一辈子来获得。梅月婵对李天佑的信任也许是缘于盖头刮飞的那一刻。遇到难处时,他总能伸以援手,现在他也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独当一面孤身犯险。
    陆豫岳父施撒的钱财在两天后就有了消息,在办事员极不耐烦地催促下,陆豫和梅月婵不断的签字,按了一张又一张的手印,才算办完手续。几个人忐忑不安的等待着。风在窗外呼呼飞奔,也吹进人的心里,卷起的枯叶不断撞击在窗户和墙上。
    太阳斜过头顶的时候,薛凤仪终于平安走出了警察局。淡淡的光线,落在她布满皱纹的脸颊,却照不进宿命的沟壑。陆豫岳父盛情相邀下,薛凤仪又看到腹部高高隆起的儿媳林妙龄。
    晚饭间隙,陆豫岳父一脸无奈抛出了自己的为难:“亲家,我可是已经尽到最大的努力了。陆老爷的事,真的是无能为力了。我只有一个儿子,我儿子的小店已经被封,人也不明不白被打了一顿,万一再岀点别的事儿真不好说呀。妙龄已经怀了你家骨肉,我想尽办法把孩子保住了,也算对陆家有个交代,陆豫也算尽了孝心了。眼下这局势,稍有闪失就会大祸临头。”
    薛凤仪愧疚地点了点头:“给你们大家都添麻烦了。”陆豫老丈人语重心长地劝道:“我们都是小百姓,朝中无人,以卵击石只能粉身碎骨。眼下唯有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才不至于更坏,别无他法呀。”
    痛心至极的当属陆豫,面对即将待产的林妙龄和水月,任何无所顾忌地冲动都会节外生枝。
    薛凤仪能够想象得到儿子心里的压抑和纠结:“这都是过去的孽债,不能再牵连更多的人。你岳父说得对,把你自己和陆家的孩子、媳妇,照顾好了,稍有行差踏错,你爹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这坎了。”说着,忍不住低低叹道:“就是不知道,这么长时间不让见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亲家的事不至于偿命,也就是关上几年。放宽心吧。”陆豫岳父不失时机地劝道。其实他心里根本没底,这些话不过是为了劝薛凤仪,咽下这口冤气。
    在一场力量巨大的飓风里,每个人都渺如沙石草芥,无辜而无力。眼看着陆家以玉山倾颓之势摇摇欲坠,却身不由己被夹裹着,昏天暗地找不到出口。
    但是事情并没有如大家所愿,就此风平浪静。薛凤仪颤颤巍巍下了马车,面对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不过才离开几天却感觉如隔数年,只觉得眼眶发热,眼角泛起潮红。
    李旦从黑瓷的大缸里,掏出最后一把去年腌制的雪里红,细细地切碎,从挂在檐下的辣椒串上揪下两根干红椒,用铲尖挑出一丁点白如凝脂的荤油,热锅一爆,一股白烟升起,满院子都充斥着辣椒的香味儿。热炒的雪里红让整个冬天的味蕾都充满了意犹未尽的咸香。
    风声被隔在门外,房顶朝阳一面的雪,渐渐开始融化,顺着房檐留下清亮的水滴。蹲在背阴处的雪依然冰冷,无动于衷,而太阳已渐渐西斜,又一个寒冷的黑夜即将来临。
    早已经饥肠辘辘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互相谦让着拿起筷子。热乎的饭菜还未下肚,随着阿黄大声的吠叫,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种异样的不安,让梅月婵心里发紧,怦怦狂跳。
    每次有危险来临,她都会有这样的预感。
    李旦放下筷子连忙跑了出去,随着陌地吵嚷愈加激烈,杂乱的脚步声很快逼近屋门前。李旦神色慌张跑了进来,大声喊道:“太太,不知道哪来的一伙人,让咱们尽快搬家。”
    “搬家?”薛凤仪一脸惊愕,起身把靠在窗台边的拐杖拄在手中。没有这根枣红木的支撑,她尖小如荷的脚连行走都如风摆柳需小心翼翼才行。
    梅君搀扶着薛凤仪出来时,梅月婵和李旦、李玉已经先来到院里。光天化日来者不善,不是山贼匪寇,必是有因由。
    “你们是什么人?随便闯进别人的家,招呼都不用打吗?”梅月婵试探地质问。
    打头的络腮胡子拿眼瞟着她,漫不经心地重复道:“什么人?她竟然问我们是什么人?”话音未落,他的身后立刻发出一阵带着讥诮的笑声,像夏天泛着泡沫的池塘中群蛙的鼓噪。等大家笑够了,络腮胡子从来怀中摸出一张纸,扬手竖在面前。
    一阵冷风,那张纸呼啦啦地响:“看好了,这是卖房契。上面清清楚楚签着你们的名姓,印着你们的指印。限你们两天内搬走,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络腮胡子声音低沉,就像一枚枚炸雷,引起无边的绝望和恐慌。
    梅月婵浑身绷紧,肌肉僵硬颤栗,她简直无法相信,情急之下,跨前一步伸手想拿过那张符咒一样的纸,一看究竟:“我不信,我要亲眼看上面写的什么?每一个人的签字?怎么可能?”
    薛凤仪拧紧眉头,拄着拐杖的手不由颤抖不已:“卖房契?怎么回事?不可能。”
    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定是有人落井下石设计陷害。薛凤仪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家里会有人卖掉这唯一的容身之处。她努力想迈下台阶,虽然只有三层台阶,对她而言,无疑是三座山。每一次迈步她都要费尽全力,更会担心自己摔倒。梅君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胳膊上,好给她更多支撑。
    络腮胡子把手一挥,将纸夹在腋下。梅月婵一把抓空,沉下脸冷冷地说:“有什么蹊跷,不敢让看吗?”
    薛凤仪也来到梅月婵身边,脸色煞白声音颤抖着:“你们,你们都没安好心。趁我们家有了难,孤儿寡母,就欺负我们。”
    阿黄紧张地注视着一切,在树下躁动不安,跳跃着,发出愤怒的声音。
    “欺负了又怎么样?现在就是弱肉强食的世道。废话少说,老太太你别弄颠倒了,你们现在住的是别人的房子,签字那一刻起已经是别人的了。高兴让你住两天,不高兴现在就得走人。”络腮胡子冷冷地说。
    薛凤仪简直七窍生烟,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面对一伙持强凌弱的歹徒,万般委屈和不甘让她一时悲从中来。
    “口说无凭,我必须看清你手里的契约。”梅月婵顿了一下,她强迫自已冷静下来。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硬碰硬更是行不通,他们随时可以扔小鸡一样把这几口人扔出去。审时度势委曲求全才能寻得退路。梅月婵放缓了话语:“卖房一说,究竟是恶人使诈还是真有其事,口说无凭。我们孤儿寡母何劳你们大张其鼓?就算没有那张纸,依你们的实力,想占房子不也是举手之劳吗?我看一下又何妨?”
    “就是,给她看一下。看个心安死个明白。”“给她看看吧。”
    络腮胡子眼珠子转了转,拿出那张纸递了过去。梅月婵接在手中,迫不及待的把目光投向右下角处。陆伯平、陆豫赫然在目,最后一个是自己的名字,每个签名都无一例外印着红色的指印。买方李秀梨三个字极其醒目却全然陌生。仔细看过每一行字,梅月婵双手冰凉全身僵硬,如坠冰窟。
    梅月婵暗思许久,自已从来没见过的这份契约,为什么会有签字还有指印?唯一签字按过指印的事,是在警察局。那个办事员,极不耐烦的脸在她脑海中赫然显现。正是因为他不停地催促,以随时拿走危胁,她和陆豫万般无奈,更无暇多想,只能迅速签字了事。
    圈套。梅月婵立刻意识到,陆家早已陷入一个接一个被布好的圈套。
    看清面前的局势,梅月婵心中一阵悲凉,声音虚弱无力,一出口便被吹散在风里:“请多给我们些时间吧,我们孤儿寡母搬一次家不容易。”
    薛凤仪实在无法咽下这口窝囊气,趁梅月婵失神,冷不丁一把抓过她手中的纸:“不能答应他们,这是我们的家,我死也要死在这个院子里。”
    那张契约在薛凤仪的悲愤中瞬间被撕成了碎片。人群里立刻有人发怒,不由分说上前猛然举拳挥向薛凤仪。毫无防备的薛凤仪瞬间失去重心,像根拦腰锯断的树,重重摔了下去。
    “娘?”“太太?”
    李旦忍无可忍,抢了房檐下的扁担一阵乱抡。嘈杂声、叫喊声、吵骂声,打斗声以及阿黄愤怒地吠叫,在薛凤仪的面前全化作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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