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英小姐的家乡可不是大明国周围的东夷南蛮西戎北狄,而是离大明国十万八千里的一个国家。这国家叫什么,小老儿也说不出,只知道皇甫三小姐被水寇辗转卖了二十年,才遇到妃英小姐的爹,而妃英小姐出发寻亲时才十岁,到大明国时,已经十三岁了。”说书人一阵感慨,“三年哪,妃英小姐吃尽苦,受尽难,数次死里逃生,只为见舅舅一面。小厮是下人,主子为了自己牺牲下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妃英小姐为了下人的小孩,连寻亲的信物都给了人家。小厮当真是为她万死不辞。
    “话分两头。胡师爷拿了妃英小姐的项坠,也不晓得能卖多少钱,拿在手里把玩,叫他的小妾看到了,死磨硬缠着要。胡师爷寻思着冒冒然出手不值得,再说小妾不是外人,哄她个开心也好,便给了她。小妾得了项坠,笑得个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当晚把胡师爷给伺候得舒舒服服。可第二天一早,小妾挂在脖子上的项坠没了,连同她头上盘龙一样的青丝发髻也没了,只见床头的帘子上画了一枝梅花。有道是穷人笑称快,富人抖如筛。梅开不需土,只盯不义财。”
    “这不是神偷一枝梅吗?”台下有人插嘴道,“一枝梅是在嘉靖年间出没于苏州一带的侠盗,几时到了隆庆年间,还跑到南京来了?”
    被人点到了破绽,说书人也不慌:“说话的,你莫非是一枝梅的亲戚?不然你怎么知道一枝梅生在嘉靖年间、出没苏州一带就不是谣传?要说梅公子是一枝梅的后人,小老儿还信,好歹都沾个‘梅’字。梅公子,你说小老儿说得可有理?”
    梅公子学乖了,不接他的话,只顾自己剥长生果吃,趁说书人不注意,拿剥出来的花生米当暗器射他。射的当然不是要害,只想吓他一跳,梅公子心里也就舒坦了。
    花生米神不知鬼不觉地射过去,梅公子摇着扇子等着看说书人出洋相,结果说书人手一抬,接住花生放在桌子上,继续手舞足蹈地讲故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看到床帐上的梅花,胡师爷吓得是冷汗泠泠。要是一枝梅的刀子偏上几分,被盗走的可就是胡师爷和小妾的两颗人头。可事还没完”
    第二天一早,胡师爷就被梅知县十万火急地叫去,见到他时,知县大人还穿着便服,连官服都没换上,双手捧着官印匣失神。
    胡师爷上前唱个喏:“老爷有何吩咐?”
    “胡师爷,今天本官发现一件奇事。”梅知县打开官印匣,从里面捞出一团一团的头发,“这是妇人的头发吧?不知什么时候叫人丢在里头,沾得本官的官印上一股头油味。不知道的,怕是以为本官眠花宿柳,还把官印丢在了烟街柳巷。”
    “不会不会。老爷为人刚正,为官清廉,断然不会有人误会。”胡师爷的冷汗直往下淌。
    “本官貌似尚未娶妻纳妾。”梅县令继续捞头发,全扔在地上,“丫鬟老妈子好像也没听说有谁掉头发掉得这么厉害,还全都掉在本官的官印匣里。”
    你有没有妻妾,难道别人比你清楚?胡师爷想到爱妾以前绿云委地的可爱模样,如今她的一头秀发都被一枝梅剪去,塞在知县的官印匣里。梅知县看都不看,就把头发随手扔在地上,胡师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枝梅是在示威,告诉他们他人头盗得、官印拿得,只是他不盗不拿。“难得糊涂”的牌匾就悬在知县头顶上,胡师爷只羡慕梅知县是“难得清楚”一枝梅都示威到这份上,他还浑然不觉。
    头发总算是捞完了,梅知县又捞出一个项坠:“这是什么?看做工,不像是汉人做出来的东西。”
    “是,是。”胡师爷头都不敢抬。
    “我记得前几天好像收了几个胡人入监。”
    “是,是,就是在城西杀了十几个人的重犯。”
    “可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他们遭抢,是冤枉的。”梅知县突然放下官印匣,吓了胡师爷一跳,“这是菩萨显灵来告诉本官,其中必有冤情。本官得去瞧瞧。”
    梅知县傻归傻,可傻得憨直,胡师爷生怕他知道自己勒索犯人,正搜肠刮肚想找个借口阻止他,梅知县又发现新了:“谁家的小孩捣蛋?还在本官的官印匣里画了枝梅花。”
    知县的官印平时就放在梅知县枕边的小柜里,外面上了三重锁,谁家的小孩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里面画梅花。
    “画得还挺像,不像是小孩的手笔。”
    梅知县十七岁中举,本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可因为风头太盛,加上朝中无人,遭到权贵打压,大好前程换得一辈子只能做个七品芝麻官。刚上任时,胡师爷欺负知县年纪小,瞒着他做了不少中饱私囊的勾当,知县不闻不问,他还当是自己手段高明。可如今看到年近二十的知县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一样,胡师爷不由得怀疑自己以前瞒天过海的手段是否多此一举。
    胡师爷一再说知县亲自进大牢探视犯人不成体统,证据不足,也暂时不便再升堂,总算劝得梅知县暂缓几日,自己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去大牢。
    “师爷,你可来了。”真介一看到胡师爷就招呼他,“拿纸笔来,我要招供。”
    胡师爷原本还打算严刑供,想不到还没用刑,真介就愿意招供:“你想招什么?”
    “我是扶桑人,是你们的皇甫老爷最恨的水寇。人都是我杀的,与我家公子无关。”
    “好个忠心的奴才。”胡师爷原本也不指望再从他们身上榨出什么油水了,真介供认自己是水寇,送到皇甫家,又可以领一笔赏钱。至于不懂汉语的“小公子”胡师爷才不怕她能惹出多大的事来。
    写好供词,真介看过之后,就签字画押。胡师爷要走,真介叫住和他一起来的一个小衙役:“后面的小哥,对,就是你,能不能帮我买点酒菜来?”
    小衙役一愣,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呀嘞呀嘞,死到临头,都舍不得让我吃一顿好的。”身份已经戳穿,真介也不怕露出日本口音了,“抓到水寇,皇甫老爷会给你们多少好处?一壶酒几个小菜,还能吃穷了你们?”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鬼。”胡师爷示意小衙役照做,自己盘算着能再从皇甫老爷手里领到多少赏钱。
    小衙役买来酒菜,真介却不吃,摇醒凯撒,让他喝点酒提提神,自己拣了些好菜喂给菲泽塔吃。
    小衙役看不懂了:“你这是”
    “我是怕他们撑不到离开这里。”小姐还吃得下东西,真介放心了,“小哥,听说南京城的皇甫老爷为人仗义,我只想见他一面。我家公子真的是来寻亲的,他的娘亲是汉人。”
    “说说,或许我能帮上点忙。”小衙役在外面席地而坐。
    “我只知道老夫人娘家姓黄,住在秦淮河边,是个大户人家,院子里有棵百年老桑树,家里的父母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不过两个哥哥或许在。她离开家已经三十多年了,小哥你或许不知道有这个人。”
    “这”小衙役用筷子搔着头发,面露难色,“皇甫老爷倒是南京城里土生土长的,应该知道。你不是水寇吧?”
    真介苦笑:“不是水寇,我见得到皇甫老爷吗?”
    “为了帮你家公子寻亲,你何苦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公子对我的大恩大德,岂是我送条命就能报答得了的?”真介抬眼看了看小衙役,眼神中多了几分促狭,“小哥,我看你面善。万一我没能见到皇甫老爷就送命,我家公子就拜托你了。”
    想不到小衙役却收拾碗筷,不给他们吃:“给活人吃送行饭不吉利,这些东西,还是拿去喂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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