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瓜子果壳乱飞,说书人的桌子上多了颗花生米,谁都没察觉,只有梅公子觉得那粒花生无比碍眼,可随后射过去的花生不是没瞄准,就是被说书人轻描淡写地挡掉,一碟长生果都被他射完了,那颗花生还像黄山飞来石一样屹立不倒。
    说书人还沉浸在他的故事里:“皇甫大老爷在京城为官,二老爷留在南京祖宅侍奉老母,小二、衙役说的皇甫老爷,便是二老爷。胡师爷拦得住梅知县去大牢,可拦不住他去找二老爷帮忙。
    “县太爷冷不丁登门拜访,可把皇甫老爷吓得不轻,可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他回去。请进府,见了面,皇甫老爷看到梅知县一身便服,身边一个下人都没带,想来不是为公事而来,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丫鬟端上茶,宾主落座寒暄了几句,梅知县就掏出项坠:“本官近日得了个稀罕物事,素闻皇甫老爷见多识广,想请您鉴赏鉴赏。”
    “不敢,不敢。”皇甫熠小心翼翼地接过项坠,心里感叹果然是个从没见过的稀罕物件。项坠有鸡蛋大小,是纯金的,却不重,纤巧的花纹完全不像汉人的工艺。皇甫熠拿在手里把玩,冷不防触动上面的机关。项链可以打开,里面是空心的,绘有一男一女两个头像,男的是胡人长相,可女人是汉人。皇甫熠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画上的女人,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老夫眼拙。”皇甫熠把项坠还给梅知县,“不知梅大人是从什么地方寻到这么个稀罕宝贝?”
    “是菩萨显灵,放在本官的官印匣里的。”梅知县收起项坠,“最近监里收了个胡人,菩萨送给我这个坠子,想来就是告诉我他们有冤。”
    皇甫熠来了兴趣:“胡人来南京城做什么?莫非是来做买卖?”
    梅知县摇头:“那胡人小公子一行只有一个小厮懂汉语,说是来寻亲的,还说他家公子的娘亲是汉人,老家就在南京,想来就是坠子里画的妇人。”
    画中美人竟是乡亲,皇甫熠越发想知道她是谁:“可还有别的线索?”
    “小厮只说这妇人娘家姓黄,老家住在秦淮河边,家里有两个哥哥,院子里有棵百年老桑树。”
    “知县老爷轻描淡写,皇甫老爷是越听越吃惊。住在秦淮河边,家里有两个哥哥,院子里有棵老桑树。除了姓黄,知县所说的身世莫不与当年被水寇掳走的三小姐相符。再看画中,不是长大成人的三小姐是谁?”
    说书人说了没几句,又被薛公子打断:“秦淮河边都是烟街柳巷,皇甫家莫非是开青楼的?”
    都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薛公子话说出口,才想起来梅公子的祖母娘家就姓皇甫,吓得双手抱头,可等了半天,都没见什么东西扔过来。再看梅公子,正瞪着说书人。薛公子顺着梅公子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一颗花生立在说书人的桌子上,猜到他是被说书人耍了,正想嘲笑他几句,说书人手指一弹,花生飞出去,打在小二头上。
    “哎哟!”小二扶正帽子,四处看了看。
    茶客的注意力全在说书人身上,说书人好好地在讲他的故事:“皇甫老爷正想问个究竟,家丁突然来报,说胡师爷求见”
    小二找不出是谁打了自己,只能自认倒霉。
    皇甫熠示意梅知县稍等:“胡师爷来,所为何事?”
    “说是抓到了水寇。”家丁答道。
    “请他进来。”皇甫熠对梅知县一揖,“知县大人,请到西厢房小坐,老夫失陪片刻,稍后便来。”
    厢房是用来招待身份地位较低的客人的,家具摆设不如正堂大气,除了桌椅以外,只有一个紫檀木船形多宝格,上面放满小巧玲珑的盆景,处处透着古朴雅致。丫鬟领梅知县到厢房落座,奉上茶点便告退。丫鬟走的时候,梅知县悠哉地品鉴白玉茶碗中极品铁观音的香味和汤色,静待皇甫熠招待完胡师爷。皇甫熠的独子皇甫凌皓听丫鬟说知县大人来了,去厢房陪客人,一进屋,就看见做工考究的茶碗被扔在一边的茶几上,墙上挂的腊梅图下面多了一双腿。
    皇甫凌皓故意放轻脚步,可几乎是一进门,梅知县就急忙从画后面钻出来,看到是皇甫凌皓,才松了口气。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个招呼,腊梅图下面又多了一双腿。
    “见过皇甫老爷。”胡师爷一进正堂,便低头哈腰。
    “胡师爷不必客气。”皇甫熠示意胡师爷在正对大门的首席落座。
    “不敢,不敢。”胡师爷坐到旁边的末席上。
    皇甫熠嘴上不说,心里道他知趣:“不知胡师爷百忙之中抽空来,有何贵干?”
    胡师爷急忙站起来回话:“回老爷,近来衙门又抓到一个水寇,还是个倭人。”
    “倭寇?”要不是胡师爷在打击水寇方面确实有两下子,皇甫熠还真不屑与如此小人交往,“扶桑倭寇扰我大明国已久,如今竟胆大包天,敢到南京城来撒野。”
    “是胡人小公子的小厮。”梅知县叹息,“是倭人不假,可也是个忠奴。”
    “胡人?”皇甫凌皓听到了有趣的东西。
    梅知县大概说了说“胡人小公子”的身世。
    “是姓黄,不是皇甫?”
    “莫非胡人小公子是你表弟?”梅知县以为皇甫凌皓是在说笑。
    “我家就有棵百年老桑树。”皇甫凌皓指了指后院,“全南京城仅此一棵。而且听你说的身世,胡人小公子的娘莫非就是三十年前被水寇掳走的姑姑?”
    梅知县恍然大悟:“对呀!小厮是倭人,兴许不知道汉人还有姓皇甫的,以为是姓黄。”难怪皇甫熠对项坠里的妇人分外上心,原来是认出了阔别已久的妹妹。
    胡师爷正附和皇甫熠:“可不是吗?加上三个同伙,都已经杀了十几个人了。”
    “杀人了?”皇甫凌皓吓了一跳。皇甫凌皓从没见过姑姑,却经常从父亲皇甫熠和伯父皇甫煜的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深知两位兄长对妹妹的疼爱之情。可皇甫熠为人正直刻板,就算是心爱的妹妹留下的孩子犯了法,他也一样会铁面无私、要求县太爷秉公处理。
    “他们的车被抢了,迫不得已才杀人。”梅知县示意皇甫凌皓稍安勿躁,“你表弟可真是好身手。从他们被抢到衙役赶来,最多一盏茶的功夫,十多个强盗已经悉数被杀,个个都是一招毙命。虽说对手都是不入流的小混混,可他们是十几个人打小公子一个。”
    “我表弟多大?”
    “有没有满十岁还不一定。”
    小小年纪便身手了得,皇甫凌皓对传闻中的“表弟”越发感兴趣了:“他倒没打衙役?”
    “看到是官差,就没敢动手。”如果他们真的是穷凶极恶的水寇,梅知县怀疑去逮捕他们的程捕头还有没有命回来。
    “岂有此理!”皇甫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一墙之隔偷听的梅知县和皇甫凌皓都吓了一跳,“区区扶桑小国,弹丸之地,未免欺人太甚。都杀了十几个人,怎么还不定罪问斩?”
    “小人倒是想啊。”胡师爷一脸委屈,“他们恶人先告状,硬说是他们被打劫。说句不该说的,我们的县太爷真是糊涂得可以,竟然信了他们的鬼话。”
    “小人啊”梅知县摇头,“真是小人。”
    皇甫熠知道梅知县一定在偷听,不接话。
    胡师爷还洋洋自得:“不过小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恩威并施,已经让他们乖乖画押认罪了。”
    “是屈打成招吧?”皇甫凌皓嗤笑。
    梅知县却摇头:“那倭人小厮是个硬骨头,胡师爷对他什么大刑都用了,他就是死活不招。如今他招供、把罪责全拦在自己一个人头上,纯粹是心疼你表弟,怕他受不住牢狱之灾。”
    可惜皇甫熠没听到梅知县和皇甫凌皓说的话,只当是知县又犯糊涂了,对县太爷颇有些腹诽:“照往常送来便是,老夫自有办法处置,自然也不会忘了胡师爷的功劳。”
    “谢老爷,谢老爷。”胡师爷喜笑颜开,高高兴兴地走了。
    胡师爷一走,皇甫凌皓便和梅知县一起出来。
    “皓儿,你怎么在?”看到儿子与梅知县在一起,皇甫熠颇为吃惊。
    “爹,梅大人到访,您无暇作陪,儿子只能替您陪客人了。”
    “你可以下去了。”
    “爹,这就赶我走?”
    “大人的事,小孩别参合。”
    梅知县在一旁大点其头。
    皇甫凌皓趁皇甫熠背过身的时候,举起折扇拍在梅知县脑后。要说岁数,梅知县的年纪还没皇甫凌皓大呢。
    梅知县虽然年幼,可好歹是堂堂的父母官,几时轮得到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来数落自己,刚要还手,皇甫熠转过身来了,只能悻悻然作罢。
    皇甫熠示意梅知县重新落座:“梅大人,前面说到这项坠里的妇人”
    皇甫凌皓也坐到一边:“爹,这莫非是当年被水寇掳走的姑姑?是表弟来寻亲了。”
    皇甫熠瞪了他一眼:“几时轮到你插嘴?”
    皇甫凌皓只能悻悻然缩回去。
    梅知县在一旁幸灾乐祸,但在皇甫熠转过来以前,赶紧换上知县大人一本正经的模样:“老爷莫怪,本官也觉得公子说得极是。”
    “犬子唐突,梅大人莫见笑才是。”皇甫熠只感慨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才长得大。
    看梅知县一脸得意,皇甫凌皓有些不服,趁父亲不注意,捻起茶碗盖上的茶叶梗,便朝梅知县射去。
    “这胡人是怎么进大牢的?”皇甫熠浑然不觉。
    “他们的马车被抢,出于自保,杀了十几个强盗,都是为恶一方的流氓地痞。”梅知县不动声色地偏头躲过皇甫凌皓射过来的东西,回头一看,竟然是一根茶叶梗,而且完全没入红木椅背。若是射在人身上,当真是不堪设想。
    皇甫凌皓学乖了,一声不吭,悠哉地用茶碗盖滤去浮在茶汤表面的茶叶,看了看粘在茶碗盖上的茶叶,朝梅知县笑。皇甫凌皓的武功已经到了落叶飞花皆可伤人的地步了,他的茶碗里可还有大把的“暗器”谅梅知县也没本事还击。
    梅知县朝皇甫凌皓比口型“你谋害父母官”皇甫凌皓视而不见。
    梅知县说的该不会就是胡师爷口中的倭寇一行?皇甫熠越来越不安:“他们一行有几个人?其中可有倭人?”
    “一行四个,小公子的小厮是倭人,不过”梅知县抬眼看了看皇甫熠,“倭人就一定不是好人吗?”
    “知县大人何出此言?”梅知县可是出了名的昏官,皇甫熠习惯性地把他的话反着听。
    “倭人的罪过无非就是当水寇。做水寇的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年近半百的老汉、两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到距离沿海十万八千里的南京城来打劫,放着满大街的巨商富贾不抢,却和几个混混过不去”梅知县故意顿了很久,“许是倭寇的风俗便是如此。”
    皇甫熠像吃了霹雳一样。
    “话说本官最近发现衙门里的大牢很是奇特,抓到的水寇常常不翼而飞。胡人小公子的小厮为了保主子出狱,已经画押承认自己是水寇,想来再过不久也会不翼而飞。”梅知县用扇子搔了搔前发际,“不知皇甫老爷可知他们的下落?”言尽于此。是认外甥还是当水寇,皇甫老爷自己看着办。
    见父亲脸色不对,皇甫凌皓出来打圆场:“梅大人,丢失犯人是官府的事,我皇甫家不过是一介平民,怎会知道?”
    “也是。”梅知县站起身,“本官还有要务在身,先行告辞。”
    “恕不远送。”见梅知县摆起官腔,皇甫凌皓也不客气,等他走远后,立刻端起茶碗凑到失魂落魄的皇甫熠嘴边,让他喝点水,用扇子给他扇风,“爹,表弟可是来寻亲的。他们已经画了押,如何保他出来才好?”
    喝了几口茶,皇甫熠的头脑稍微清醒些了,示意皇甫凌皓别再扇:“莫慌,他是不是你姑姑的孩子还两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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