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东城门附近的河岸上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盐碱地,沿河到处是丛生着芦苇、野麻、三棱草和狗尾巴花的浅滩。
    这一带有多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汊,没有桥,来来往往必须靠划小船。洪武十年左右,从南方迁来了百八十户,选在了这里类似江南水乡的地方定居。
    可是近年来河北的气候变得越来越不好,冬春两季时常无风三尺土,这里外无山岗,内无城墙,就像站在狂风中张大了嘴一样,而到了夏秋两季,又是三日阴雨五日晴天的,大雨小雨的下个没完,水位暴涨。
    气候变化有一半的原因和地球有关,剩下一半就和人口繁衍以及战争有关联了,长城外原则上能砍伐的树林都被砍光了,而居无定所的游牧民也是造成草原沙漠化的一大因素。
    总之,隋唐以来的关中再也不是青山绿草,而北平附近的气候也逐渐走向恶化,但也比数百年后的北平强的太多了。
    家家户户为了应对风沙,开始在房前屋后,院内院外,里三层外三层的种满了红柳绿嵩,不但锁住了风沙,也屯住了水,除了冬季外,远远望来一片芳草萋萋,花木葱茏,说到底明初的人口规模还不足以迅速恶化环境。
    渐渐地,这一条支流很像金陵的秦淮河,经过三十年来的人口增长和发展,从东到西遍布着戏园子,酒肆、杂货铺、成衣铺、算卦相面等三教九流,吸引来大量的客商。
    当地人吃的是大河水,小河汊里洗衣裳刷马桶,因处处河道和芦苇沙丘,又在城外,一些亡命之徒也喜欢跑到这里。
    人口混杂,治安恶化,很多正经人家便陆续迁走了,人口却不减反增。
    这里的百姓,当鸡鸣五更天时,男人们外出之前,挑着水桶出来打水,互相之间东拉西扯几句。
    夏天晌午骄阳似火,妇人们会脱下衣裳站在齐腰的河汊里,肆无忌惮,一边淘洗一边聊天,这里的女人没有等闲之辈,满嘴的粗话,骂人一套一套的,一个更比一个脸皮厚,遇到男人根本不怕,几句话就会把人给骂得落荒而逃。
    未成亲的姑娘则选在夕阳西下洗衣裳,那时河滩上升起了障眼的暮霭。晚霞中,她们像一群水鸟儿下河,在水中尽情的嬉戏玩耍。
    若有男人过来,她们来不及钻进河边的蒲苇,躲到岸边的柳丛里,只能慌忙蹲下身子,扭过头去,双手捂着脸一动不敢动,等男人走了,又从水中一跃而起,清脆响亮的笑声再次回荡在河上。
    穷人家的姑娘自幼呼吸着花香,沐浴在水中,大多生的眉眼俊俏,身腰柔细,不比江南女子差多少,十分的秀气,性情则更加的爽朗。到了十岁左右开始留头,十三四岁后渐渐长开了,鬓角上插一朵红绒花,穿一身红裙绿袄,嫁人时会是她们一生人中最大的风光。
    不过也因此往往嫁人的女孩年纪实在太小,早早生下几个孩子,营养不良疏于调理,常常二十刚出头,就变得面黄肌瘦,好似霜打的茄子,尤其是最贫穷的人家。
    最繁华的是中心地带的花柳街,陆续开设了十几家青楼和几间赌馆,两边也应运而生了五花八门的小贩,卖驴肉、狗肉、牛肉、猪肉、羊头肉的;也有卖西瓜、糖果、馅饼、元宵、大碗茶的,一天到晚吆喝声此起彼伏,乱乱哄哄。
    韩大傻子掌管着最大的一间赌坊,幕后是老板大花娘垂帘听政。
    这几天韩大傻子听闻秀兰嫂子家里住进了一个男人,派去盯梢的人亲眼看到了二人搂抱在一起,这令韩大傻子不可忍受。
    秀兰嫂子卖给了柳姑娘一篓活鱼,回家时被几个打手堵住了,王大伯上前被打了一顿,柳三也受了轻伤,当时柳二跳进了水里,然后三人遂暗中跟着秀兰嫂子到了花柳街。
    大花娘是个传奇女人,乃是这一带的地下霸主,豢养了韩大傻子多年。
    屋子里,脸色白里透青的韩大傻子穿得很体面,眉眼间有一股身为面首的媚态和几分桀骜不驯,相貌和他弟弟一样的英俊,死死盯着秀兰嫂子,逼问道:“你是不是有野汉子了?”
    “你管不着。”秀兰嫂子也死盯着他,“我和你没做过一夜夫妻,没有任何关系。”
    “你放屁。”韩大傻子怒道:“明媒正娶就算我休了你,那你也是我的女人。岂有此理!竟敢有人想给我戴帽子,看老子不活剥了他的皮,那野男人是谁?叫什么?哪来的?”
    秀兰嫂子一想到徐灏的身份,挺起胸脯昂着头,不屑的道:“不错,我明人不做暗事,许你给大花娘当姘头,就不许我坐地招夫?”
    “我,我先打死你这个***。”恼羞成怒的韩大傻子像一条疯狗似的扑了上来。
    不想秀兰嫂子从身上摸出了一把雪亮锋利的刮鱼刀,冷笑道:“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捅死你。”
    “呦!这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老娘的门前净地滚车道沟子?”
    就见从里屋走出来妖形怪状的大花娘,她今年三十九岁了,不过前九年就是三十九岁,死活不承认四十岁,从头到脚穿金戴银,满身的珠光宝气;盘着高高的宫髻,金银簪子插满了头,脸上涂抹了厚厚的宫粉和鲜艳的胭脂,如果是九年前或许还能称作有几分风韵犹存,九年后就完全是个老妖精了。
    大花娘是教司坊的官妓出身,家世没人知道,三十岁那年赎了身,给几个官员做过姬妾,也嫁给过带兵的武官、做大生意的商贾,走南闯北见过世面。
    最后因人老珠黄嫁给了通州这里的龙头大爷,那倒霉的龙头大爷比她大了十几岁,发妻死得早无儿无女,娶大花娘是看中了她的精明,要她帮着打理产业。
    一辈子偏好打野食,打来打去就被大花娘一碗毒酒给打死了,她自己坐上了所谓的龙头金交椅,认了八个螟蛉义子,号称通州八虎。
    早些年有四只虎因各种原因死了,前几天又有两只虎背着人命案,被官府收押报了斩立决,就剩下韩大傻子和另一只锦毛虎。
    锦毛虎负责管理青楼,韩大傻子负责赌坊,他夜夜给干娘侍奉枕席,属于心腹中的心腹,据说最有希望继承大花娘的香火和产业。
    “娘!”就见韩大傻子的怒气瞬间不翼而飞,一溜小跑过去搀扶着大花娘,“您老人家怎么出来了?”
    大花娘盯了秀兰嫂子一眼,问道:“这小娘们是谁?”
    低眉顺眼的韩大傻子解释道:“回娘的话,她,她就是和儿子闹掰的那个小贱人。”
    “哎呀呀!原来是儿媳妇来了。”大花娘似乎很开心,马上换上了笑脸。
    “谁是你儿媳妇?”秀兰嫂子语气并不是那么的强烈,毕竟这是通州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得罪不起,正色说道:“花奶奶您德高望重,我求您让他写一纸休书,从今之后真正的一刀两断。”
    大花娘笑着劝道:“你俩是三媒六证的夫妻,怎么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呢?”
    秀兰嫂子激动的道:“我死也不和他在一起,死也不行。”
    “唉!”大花娘叹了口气,“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一刀两断吧。走,咱们进屋去,家丑不可外扬。”
    等一进了屋,大花娘马上翻脸道:“把她剥光了,五花大绑下窑子,给脸不要脸的贱人。”
    韩大傻子急忙说道:“娘,这事要是传到官府,那该怎么办?”
    “不怕!”大花娘轻笑道:“她是你媳妇,养了野汉子,官府也管不着你把她卖到窑子里。”
    幸好王大伯找到了柳大,带着几个兄弟赶来,啪啪啪的敲门,这令秀兰嫂子躲过一劫。
    可是花大娘也不是吃素的,几个兵丁奈何不了她,连门都不让进,被一群打手堵在了外头,街上很快聚集了很多人。
    僵持的时候,从远处奔来了几匹骏马,人们纷纷扭头望了过去,白马上是一位俊逸挺拔又风度儒雅的上品人物,头戴巴蜀凉帽,身穿雪青色的蚕绸长衫,身后则是清一色的青衣武士。
    “王大伯,人在里面吗?”马上的徐灏问道。
    王大伯眼泪汪汪的道:“大花娘和韩大傻子要把她卖到火炕,徐爷你好歹救救人。”
    徐灏面带冷笑的看了过去,就见柳大隔着高高的院墙,嗓子已经喊哑了,叫道:“把我嫂娘放出来,不然我和你们拼了。”
    徐灏刚想策马踹门,突然,大门开了,大花娘带着一群凶神恶煞似的大手一涌而出,把柳大和几个兄弟团团围住。
    “柳大,你敢来踢我的场子?”大花娘一脸不屑,“你上司可是韩老二,把他们绑了送到军营。”
    马铃铛声响起,徐灏骑着马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的问道:“你就是大花娘?”
    大花娘忙抬头一看,原来是个衣着华丽的富家公子哥儿,看派头就知非是等闲之辈,先习惯性的媚笑一下,笑道:“公子,请到屋里吃茶,可别多管闲事。”
    这一次跟着徐灏过来的是年纪轻轻的家人李铭,乃是李冬的侄子,没经历过事沉不住气,手一抬把短枪亮了出来,喝道:“把秀兰嫂子交出来!”
    朝廷三令五申严禁民间用枪伤人,在中原内地除了猎枪外对火枪管制极严,百姓私自持有枪支是重罪,所以根本吓不住见多识广的大花娘,手指着自己的心窝子,挑衅的道:“开枪啊!”
    想上一次徐家人开枪,结果徐灏亲自进宫请罪,甚至把家里所有枪支都上缴了,由此可见对枪支的控制,一个稳定的社会大环境,枪支泛滥,民间动辄开枪对射那还了得?
    柳大出来就没带着火枪,李铭也一下子懵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徐灏一伸手,把枪夺了过来,啪的一枪打散了大花娘那插满金簪子的高髻。
    “娘呀!”韩大傻子吓得一声鬼叫。
    大花娘却眼皮子都不眨,面不改色的解开了衣襟,露出一抹桃红围胸,叫嚣道:“有种照这儿打!”
    徐灏笑了,说道:“当我不敢么?大花娘,我的名字叫徐灏!”
    “徐,徐灏?”大花娘的脸白了,冷汗马上从鬓角淌了下来,两条腿打起了哆嗦。
    人的名树的影,徐灏在北方的威名堪称妇孺皆知,大花娘身为消息灵通的地头蛇岂能不知?再说出身于教司坊,怎能连秦淮上的徐三爷都不晓得?
    “原来是徐三爷。”大花娘知道自己万万得罪不起对方,刚准备服软,却看见了有官兵正往这边赶来,随即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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