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甫之坐在内阁等冯保保前来的时候,不禁想到今日晨起在勤政殿面圣时发生的事情。
    江南道已经有三日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偶尔回一次家,府门前都站着各部尚书和御史们家中的管家前来拜访。
    说是拜访,但是等到了大半夜,就明显是有求而来。
    这些人对于江南道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得到,自然把目光落到了内阁。张甫之心里明白,但他自己也没消息,只能虚以委蛇。
    以往,江南道的消息,有两个途径。
    分别是兵部呈上的奏疏,和冯保保递来的密旨。
    司礼监的消息永远比兵部快,而且快的不是一点半点,张甫之知道,这是暗卫的手段。
    如今,冯保保不再送来消息,只有两个可能,他故意不给,或者说暗卫也没有给他。
    不管是哪个可能,都只有一个原因,宫里有意为之。
    张甫之想到了这里,就决定去勤政殿探探萧成渝的口风。当时,萧成渝坐在龙椅上读折子,那是内阁昨夜整理出来的。
    张甫之站在台阶下等,想看萧成渝在看到自己命阁员写的奏疏后是什么反应。
    萧成渝放下了折子,反倒是问他皇子近来的课业。
    张甫之想起了脸上那对大乌龟,顿时有些无奈,他说:“皇子近来确实有些顽劣。”
    萧成渝也低下了头,显得无可奈何。
    “昨夜,贵妃可是把朕骂的好惨。”
    张甫之心想,娘娘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也是够惯着那两个宝贝的,不骂你骂谁?
    他毕竟是圣上,张甫之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萧成渝抬头望了他一眼,说道:“那两个孩子喜欢恶作剧,我和贵妃已经严厉呵斥了,希望大学士不要往心里去。”
    张甫之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臣不敢。”
    张甫之心里腹诽,要说皇子公主恶作剧也就罢了,你乃是圣上,也跟着他们胡闹。
    当日我最先见的还不是你,结果你有意不告诉我,还让我跑东跑西,成心出丑,要论恶作剧,那两个孩子也是继承的你。
    不都说,养不教,父之过嘛?
    要是我儿子,老子早打断了他的腿了。
    萧成渝自然不知道张甫之的腹诽,他说道:“爱卿,朕寻思着,君正住在东五所,也有些不妥。”
    张甫之的耳朵竖了起来。皇子诞生,先随母妃居住,然后迁出母妃宫殿,住到主殿的东西五所里。等到成人后,获得封号,再迁出宫,或者在由内务府在宫里分配住所,这是历来的传统和规矩。
    大梁的历代皇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东五所的房子也不小,哪里有什么不妥。
    但你是皇帝,你说不妥,那自然是不妥的。
    张甫之小心翼翼的说道:“圣上的意思是?”
    萧成渝摊开了折子,一边看折子一边说,借此显得漫不经心。
    “东五所的房子有些老旧。”
    张甫之心一悬,“臣可以和户部的韩大人还有内务府的皇甫大人商议一下,照实来修修。”
    萧成渝又说:“就是修好了,朕也觉得有点小。”
    张甫之试探性的问:“不然重建一个?”
    萧成渝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学士也是知道户部的情况的,内务府的银子还要补户部的亏空。要朕看,不用那么麻烦了,重明殿不是还空着的嘛!”
    张甫之深吸了一口气,他担心的,果然来了。
    重明殿是萧成渝幼时的宫殿,大梁都有传统,还未登基的皇子受封获殿后,日后登基,这房子便不能再给其他皇子用。
    这房子在主人登基后,便被冠名为潜龙邸。不给其他皇子居住,就是为了避免住在里面的皇子做觊觎之心,非分之想。所以,重明殿在萧成渝登基后便有了不可言说的政治含义。
    张甫之站在那里,不说话,若是按照以往,他必定直言此举不妥,但是萧成渝今天提了,难保不是翠柳宫那位的意思。
    再加上林宅还住着一个,在张甫之看来,那位入宫也只是时间问题,如何让翠柳宫的那位松口,才是难题。
    萧成渝要让萧君正搬到重明殿去,难保不是向翠柳宫和朝廷传达一个态度。
    萧成渝放下了折子,笑眯眯的看着张甫之,说道:“重明殿挺大的,朕以前住过,挺不错的,离内阁又近,以后大学士也方便讲学。对了,朕看着那个叫褚仁杰的也不错,又是大学士的关门弟子,以后可以一块过去伴读嘛!”
    早先,宫里就传了风声,说是内阁将要扩建,娘娘和圣上有意安设五殿大学士,届时,内阁的权力将再一步扩大,自己年岁大了,镇不镇的住其他人就两说了。
    现在萧成渝点名了褚仁杰,这是在堵自己的口。
    张甫之权衡再三后,想起了周霖宜对他的劝解,宫里做官,不能只看做人,关键看做事。
    要想办成事,还要明白一点,直着走,往往办不成,得绕着走。张甫之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说道:“圣上此意甚好。”
    萧成渝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此事,就交给你和内务府去办吧,先不要给外人知道。”
    “臣遵旨。”
    张甫之说罢,便告退,刚走到门口,萧成渝又叫住了他,说道:“大学士,此事,咱们自己人知道就行了。”
    张甫之心里咯噔了一声,就朝外离去。
    现在,张甫之坐在内阁,细细思考,圣上话里有话啊。萧成渝那个人,他从晋王时代就知道,这位皇子面冷话不多。
    今天,说完了这件事,先是说不要告诉别人,自己走到门口,又说自己人知道就行了。
    这两段重复的话,看上去颇为有些多此一举,但萧成渝绝不可能说废话。
    在结合这话说的前后顺序,张甫之已经揣摩到了。
    先说不告诉外人,再说自己人知道就好了,这就说明,自己人里还有不知道的,圣上希望这个消息由他来传给自己人。
    皇帝和娘娘是自己人,那圣上的意思,自己该和谁是自己人呢?
    帝王心术,萧成渝已经越来越熟稔了。
    “哟,大学士这么晚还忙着呢!”
    张甫之不用抬头,也知道是那个死娘娘腔来了,想起今日萧成渝的一番点拨,张甫之把鄙夷藏到了心底,难得的换了一副笑脸。
    冯保保从内阁外跑了进来,一见张甫之在对他笑,心里倒是吓了一跳,这老头子平常最是见他不爽,今儿个破天荒的冲自己咧嘴笑,八九肚子里又没装好水。
    张甫之笑着说:“我这不是候着公公,静待吩咐的嘛!”
    冯保保心里越发的吃惊起来,这老匹夫什么时候会油腔滑调起来,不行,自己得小心。
    冯保保也堆笑道:“大学士这话说的,就是折煞咱家了。大学士和咱家不同,咱家是做奴才的,大学士可是主子身边的肱骨,算得半个主子,咱家可不敢越俎代庖。”
    张甫之有些受不了和冯保保打机锋,就做了个请字,二人落座,随行的太监识趣的退出门外,顺便还合上了门。
    张甫之瞥了一眼,知道冯保保八成有事要说。
    冯保保起身,给张甫之倒酒。张甫之没有拒绝,冯保保知道,老头子这是给自己释放善意。
    冯保保脸上露出了微笑,“大学士近来可好?”
    张甫之心中腹诽,明知故问。内阁和司礼监一体两面,合起来就是圣上的体面。咱俩抬头不见低头见,两见相厌,亏你也问的出我好不好。
    我一见你就不好!
    张甫之也笑道:“多谢公公问候,内阁有司礼监相助,顺的很。”
    冯保保摆摆手,“大学士是哪里话,都是咱家的分内事,以后有用得上的,大学士尽管吱声,大学士的事,自然是圣上娘娘的事,也自然就是咱家分内的事。”
    冯保保话里有话,自然是说咱俩都是听主子的意思,谁也别瞧不起谁。
    张甫之开门见山的说道:“公公此来,怕是有事啊?”
    冯保保眼珠子一转,问道:“近来内阁可有江南道的消息。”
    张甫之也是一愣,他提江南道,不知道有何深意。
    张甫之也不隐瞒,就说道:“宫里宫外的消息,自然没有人比公公更熟悉的了。”
    冯保保罕见的换成了一副严肃的面容,“大学士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这宫里宫外的事,咱家是知道一点,可最清楚地,还是圣上娘娘啊。”
    张甫之心想,他究竟想说什么。
    冯保保继续说道:“大学士,今儿个咱家也给您透个底,江南道的事情已经解决了。金陵城都破了。”
    张甫之大吃一惊,差点没从椅子上蹭的站起,冯保保悄悄地望着,知道他果然不知道消息,心想自己八成是赌对了。
    张甫之忙问道:“你这消息是从哪来的?”
    冯保保说道:“大学士,咱家不是说了嘛,这天下的事,能有几样瞒得过圣上和娘娘的?”
    张甫之细细的揣摩话里的味道,江南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朝中内阁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太反常了。
    难道是圣上和娘娘有意不让人知道的?
    但这又是为什么?
    就算不让人知道,现在怎么又让冯保保来说,真想让自己知道,为什么不亲口告诉,还要转个弯。
    张甫之又想起了周霖宜的告诫,宫里要办成事,走直路就多半办不成,得绕一圈。
    张甫之已经明白了。
    张甫之起身,拱手一拜,说道:“老夫多谢公公相告。”
    见张甫之如此表态,冯保保也是一惊,忙起身道:“大学士太客气了,折煞咱家了。司礼监内阁一体两面,合起来就是主子的体面,咱家只是做点分内的事情。”
    张甫之点了点头,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公公,老夫这里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冯保保眼珠子又是一转,老头子今儿个也反常的很啊。
    冯保保说道:“咱家洗耳恭听了。”
    张甫之左右望了一眼,再三确定无人后,就探身挨近了冯保保低声说道:“圣上有意让小皇子搬到重明殿去。”
    冯保保深吸一口气,“此话当真?”
    张甫之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冯保保再问:“大学士是从哪里听来的?”
    张甫之笑道:“方才公公不是说了嘛,这全天下的事儿,能有几件瞒得过娘娘和圣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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