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保离开了内阁,院子里的风渐渐停了。
    酉时,外面已经一片漆黑。点灯的太监纷纷拎着四角的方形大盆,前来放灯。
    人影幢幢,屋檐下的灯笼依次点燃,东苑之下,抬眼望去,那红色的灯光如红墨水般在黑暗中洇染开来,渐渐地黏成一片片的红。
    冯保保站在石阶上,朝远处看去,那东苑的宫殿,便在这上黑下红中起起伏伏。
    冯保保又朝身后望去,张甫之已经撤了碗筷,继续伏在桌案上处理各地的折子。
    他二人心里都清楚,内阁和司礼监,一个属于皇上,一个属于娘娘。不管是皇上的,还是娘娘的,都终归是宫里的。
    皇帝借张甫之的口传话,周若彤借冯保保的口传话,就是要让他二人知道,自己人不能窝里斗。
    冯保保叹了一口气,内阁和司礼监是自己人,那朝廷,就不是自己人了,至少,现在不是。
    ......
    萧成渝早早地离开了勤政殿,自打周若彤回来后,他离开勤政殿就比往常要早上很多。
    周若彤说过,一家人,白天各忙各的,晚上总要坐一块吃顿饭的。
    萧君正和萧湘沫朝里面探头探脑,没有提防身后,被萧成渝一个拎着衣领,一个捏着脖子,朝里面提着走。
    两个凌空的孩子双手双脚扑啦着,像是两条嗷嗷叫的小奶狗。
    周若彤回头望了一眼,酸声酸气的叫道:“哟,两个小祖宗可舍得回来啦。”
    萧君正不再扑啦,毕恭毕敬的叫了声:“给母妃请安。”
    萧湘沫嘿嘿一笑,说道:“外面再好玩,终归是家里暖;外人再好,终归是母妃亲。”
    萧成渝嘴角微微的下拉,心想,没良心的,你娘一回来,就不跟你爹亲了。
    周若彤细细的打量了一眼萧湘沫,笑道:“你这声母妃我可当不起,赶明儿,我得管你叫祖宗。”
    萧成渝见娘俩打嘴皮子仗,也不好帮腔,就把二人放下,和萧君正安安静静的坐在椅子上。
    萧湘沫挑了个离她娘远些的位置,嬉皮笑脸道:“母妃这话说的不对,我哪敢让您做祖宗。我要是您的祖宗,那太庙里的祖宗牌位怎么放,父皇见了我又该怎么办。大学士听到了,要骂人的。”
    萧成渝顿时满脸黑线,你和你娘吵,怎么连你老子也骂。
    周若彤不说话,抬脚就要脱鞋。
    萧湘沫赶忙摆手,“别介啊,母妃。要打,也得吃过饭再打。凡事不能乱了规矩不是。”
    周若彤深吸一口气,面色不善的说了句:“吃饭!”
    一家四口,低着头吃饭。萧君正和萧成渝爷俩偷偷地对视,彼此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
    周若彤和萧湘沫娘儿俩像是比赛似的扒拉碗里的饭,一会儿就见了底。
    萧湘沫放下碗,说道:“母妃,大学士来了。”
    周若彤猛回头,萧湘沫嗖的一声蹿了出去。周若彤回头时,小丫头已经跑远了。
    周若彤被气乐了。
    萧君正吃完了饭,小心翼翼的行了礼,也跑了。
    萧成渝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朝周若彤耸了耸肩,那意思是你也看到了,这两个活宝你也治不了,更不用说我了。
    周若彤实在无奈,甚至一度怀疑这姐弟俩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心想,自己小时候不要太乖哦。
    对于周若彤心里的想法,萧成渝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是打死不信的。
    吃罢饭,萧成渝说道:“今儿个,朕寻思着,让君正换个屋子住。”
    周若彤随口问道:“东五所不是挺好的?”
    萧成渝说:“好是好,但现在终归还是有些不合适。”萧成渝没有说为什么不合适,他说道:“所以我和张甫之商量着,让他搬到重明殿去。”
    周若彤心里一惊,放下了碗筷,“张甫之能同意?”
    “自然是同意了。否则我也不会现在跟你说。”
    周若彤低下了头,沉思了一下,然后说道:“现在是不是太早了?”
    萧成渝叹了一口气,“不早啦。”
    周若彤不再说话,有些事,萧成渝不好意思开口,她也不好意思点开,就这样看着办吧。
    ......
    亥时,京城起了狂风。
    夜里,风呜呼呼的叫着,像是无数只猫在发怒。
    宗养才合上了窗子,搓了搓手,觉得有些冷。
    屋子里摆着酒食,很丰盛。
    坐着的客人只有一个,刚从内务府下班的褚向浩。
    宗养才笑着坐下,然后给二人各自倒上了酒,笑着问:“近来宫里如何?”
    褚向浩说道:“还不是那样,和出宫前没什么变化,只是府库的账上多了些银子。”
    宗养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要是户部能有你们能干,国库就不会这般下场了。”
    褚向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笑道:“大人言重了,府库和国库,毕竟还不一样,户部也是难做。”
    宗养才摇了摇头,说道:“六部改组,我看是迫在眉睫,否则,大梁还是这样一蹶不振。”
    褚向浩露出了愁容,说道:“不合规制啊。”
    他说的不合规制,自然是说自己由内务府入户部的事情。商人为官,已经是不合祖制,但内务府毕竟是皇帝的私库,百官还不好说什么,但若是入主六部,这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宗养才的脸上也露出了凝重的神色,说道:“看来,还要看宫里的意思了。”
    褚向浩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近来在宫里,冯公公都是绕着我走。”
    宗养才心里一惊,心想,难道是为了避嫌,但不应该啊。冯保保本身就是内务府的领头上司,见到属下为什么躲避?
    难不成......
    宗养才悠悠的开口了,说道:“褚兄可听闻了江南道的消息?”
    褚向浩双手一摊,说道:“我哪里晓得,内务府只管给宫里赚钱,不让干涉朝政,这方面,娘娘管得严,还有大学士看着,你也是知道的。”
    “这么说,就是宫里也没消息了。”宗养才嘀咕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我昨日去了趟董大人那里,朝廷也没有消息。”
    褚向浩有些不解,我和你说朝廷的事情,你和我扯江南道的事情,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宗养才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
    然后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不对。”
    褚向浩被他说得心里发毛,慌忙问道:“哪里不对。”
    宗养才一边走,一边自说自话道:“宫里朝廷不知道江南道的消息不对,御史大夫顾之章装病不朝也不对,冯公公到现在还没风声,就更不对了。”
    褚向浩深知官场险恶,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说道:“宗大人,你别吓我。”
    宗养才重又坐下,反复思量。脸色说不上好看,也谈不上难看,他想了许久,说道:“老褚,你在宫里仔细留意着,没事常去翠柳宫溜达溜达,看看娘娘是什么意思。也多朝司礼监门口转悠,有些话,有些事,公公不方便说,那我们就给公公创造机会。”
    褚向浩见他说的一脸严重,就担忧的说道:“我们不会出问题吧。”
    宗养才笑道:“咱们能有什么问题?咱们可是娘娘选中下江南的那批人,回了朝,咱们只有机会,没有风险。但是这机会,就要看我们有没有本事把握的住了。”
    褚向浩点了点头,说道:“成,我听你的。”
    ......
    京城的夜晚,静悄悄的。
    因为天冷,连狗都窝在窝里,不肯出来叫唤了。
    幽深的大宅院里,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这个人风尘仆仆,衣袂的边角有了破损,脸上还有刀伤,好在到了亥时,就是打更的也在家中偷懒,街上空无一人。
    他走进了凹字型的巷道,拉着门环敲了几声。
    院子里有灯亮起,管家王福拎着灯笼开了门。灯笼那微弱的光打在汉子的脸上,那道自上而下的刀疤尤其的醒目。
    王福举着灯笼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一个歪着脑袋,神情有些不屑的年轻人正在低声骂着什么。
    那汉子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这是我儿子,他没有什么地方去,所以我就冒昧的带来了。”
    王福脸上露出了难色,“王教主,此事我做不了主,容我进去禀报了主子。”
    那年轻人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愈发的严重了起来,我王家在金陵做正教领袖当的好好地,大好日子不过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不是拜你们所赐,结果大冷天的,连个门都不让进,是何道理?
    王兴制止了儿子,然后躬身施了一礼,说道:“烦请先生进去通禀一声,我们在这候着就是了。”
    王福瞪了那年轻人一眼,然后不再说话,提着灯笼朝里走去。
    王兴有些不满的说道:“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做事还是这样没有头脑,人家好歹是管家,冲撞了人家,对你有什么好处?若是人家不通报,等主人第二天睡醒在说事,你我岂不是在外面站上一夜?”
    王冲朝地上啐了一口,双手揣在怀里,不说话。
    京城的夜晚出奇的冷,哪怕父子二人做了充足的准备,还是冻的不轻,管家进去了,结果就没了声响,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二人靠着墙角打颤。
    这时候,王冲开始懊悔了,他爹说的对,是个人,都得学会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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