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盯着前方,想着快些,再快些!
    其实这段路本不算长,但此时在他眼里,却突然变得无穷无尽怎么都看不到头。他急得五内俱焚,浑身的血都在燃烧沸腾。
    他的琇琇受刑了!
    他们竟然给梁琇动了刑!
    秦定邦早就知道那帮畜生不做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一路上他咬着牙,本以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终于看到被抬出七十六号的梁琇时,心理防线依然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已经无法分清心底爆发出的激烈复杂的情绪到底是些什么了,但他仍然强按住自己想要杀人的暴怒,冲到了梁琇的身边。
    这个遍体鳞伤的姑娘,身上盖着的还是他带她在鸿翔买的大衣,衣服上一道道的口子,已经被血水浸透,竟找不到一处原本的颜色。
    他想抱她,甚至一时都不知从何抱起,湿淋淋的全是血,全是伤。
    他在她耳边呼唤她,唤了好几声,才终于隐约听到她喉间溢出来的声响,细微得转瞬即逝。
    本来中午时,她还是那样的灵动鲜活,眨着大眼睛跑到办公室门口去送他,还让他多加小心来着。这才多久,就被折磨得没了模样。这中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凌虐,才能把人变成这样!
    秦定邦没做停留,迅速把梁琇抱上了车。她的气息太微弱了,他得赶紧救活她。
    原先租界里的很多医院,都已经被日本人占领,改成了野战医院。梁琇要是去那种医院,哪怕中国大夫想救人,日本人也必定会起疑,要么拖延耽误,要么再次扣住审问盘查。好不容易出了虎口,要是再掉进狼窝,梁琇真就没命活了。
    所以秦定邦一得知人能被放出来,就让池沐芳赶紧通知祁孟初提前准备。他一接到梁琇,就连夜把人送往祁孟初的诊所。
    祁孟初夫妇本来都下班在家了。接到池沐芳的电话,俱是大惊失色,便立即动身去了诊所。他们知道从七十六号那种地方出来,尤其还受了刑,情况可能很不妙,想了想,又把诊所下了班的其他医生都了叫过去,一起在那候着。
    可真等到秦定邦把人抱来,在场的所有人还是无不倒吸冷气,现实比料想的还要糟得多。方知意在看到梁琇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捂嘴哭了起来。
    这本是多么水灵的一个姑娘啊!
    祁孟初他们立即实施抢救。
    老李一行人不放心也跟了来,秦定邦让几人先回家,给长辈捎话,他不回去了。临了还不忘嘱咐老李,别把梁琇的情况说得太重,免得池沐芳跟着担惊受怕。
    等人都走了,秦定邦突然感觉头顶一阵虚空。
    梁琇得救了,这危机重重险象环生的一天,好像终于能平息一些了。
    外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走到手术室门外的椅子旁,轻轻地坐了上去。
    手上、身上还有没干的血迹,那都是梁琇的血。刚刚抱着她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的血水,很快就洇透了他的衣服。
    昏黄的灯光下,他默默地注视着满手黏腻的鲜红。周遭很静,静到能听到门内手术器械碰撞的声音。那冰冷的脆响一下一下,就好像正在他的身上割。
    曾经梁琇熬药不小心烫了几个水泡,都能让他牵肠挂肚了那么久。现在,单是他的手上就这么多血,他反倒平静了下来。
    一路上的煞气已经消失,此时的他,头脑异常冷静。
    他放在心尖上宠着的姑娘,被折磨到命悬一线,生死难料。
    他要先保她活命,保她能活下来,保她能好好活下去。
    至于其他的,他把血债,一笔一笔,凿刻进了心里。
    第61章 “那人,失踪了。”
    好亮的光。
    有温柔的明亮照在脸上,梁琇感觉到了亮晃晃,好不容易终于抬起了眼皮,意识却依然恍惚。她感受不到时间,只觉得一切都是虚浮的,如在空中飘。
    这里不是刑讯她的地方。
    窗台上是那盆秋海棠,连背光都是柔软又熏暖的金黄,像那些神祇画像背后的景。
    这是哪?
    她是死了么?
    秦定邦如果再也找不到她了,会不会很着急?
    呵,连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都抹不去对他的记忆。
    生前最后一个念想是他,死后第一个念头,还是他。
    可她都未曾跟他说一句,她也是喜欢他的。
    她在心底无声叹息,这世间的遗憾,本就无尽,而她,又给添上了一条。
    唉……
    她就那么半张着眼睛望着那不定的光影,似清醒又不清醒,脑海中忽又闪回起她在顾家宅公园看太阳的画面。那时她像小时候一样将手伸向了天空,日光刺透梧桐的枝桠又穿过她的五指,闪耀出道道明亮的光箭。她手朝太阳靠得越近,光芒就越炽盛。
    不自觉地,她想再向那明亮伸出手,但是渐次涌来的痛觉迅速将她周身裹住,她抬不起手了。哪怕轻微的呼吸,都能牵出四肢百骸的剧痛。这痛感汹涌翻滚,似巨浪袭来,顷刻间就淹没她,扼住她,令她窒息,令她晕厥。
    却也提醒着她,她没有死——
    她,获救了。
    秦定邦正坐在屋角的椅子上闭目养神。这几天他一直熬着,精力也接近临界。突然听到床上发出了一点声响,他立即睁开眼,疾步走到床边。
    这双干净的眼里满是虚弱无力,却依旧明亮清澈。
    醒了,可算醒了,终于醒了!
    “琇琇……”他轻轻唤了她一句。
    眼前的女孩愣愣地盯着他,嘴唇开始微微翕动。
    秦定邦连忙凑近道:“别说话,听我说——你现在安全了。这是我在江边的房子,也是我们的家。你是在咱们自己的家里养伤,什么都不怕了。”
    梁琇听着他把话说完,良久没有反应,仿佛忘了呼吸。
    秦定邦坐在床边,附身又朝她靠近了一点,轻轻安慰着,“琇琇,都过去了。”
    终于,梁琇不再晃神,眼里瞬间蓄满泪水,她眨了一下眼睛,那泪便夺眶而出,一直淌进了鬓发里,又把枕头洇湿了一片。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哭着,倾泻着淤积的情绪和痛楚,眼睛却再也没有离开秦定邦。
    她放任着自己多看看他,多记住他,也开始放纵自己,至少此刻,不再逃避满心满眼,都是他。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急得顾不得手上的剧痛,拼力抓住秦定邦的胳膊,嘶哑着道,“你有危险!”
    “我很好,别多想,你好好养伤。”秦定邦看着梁琇手上的纱布,心下一阵抽痛,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让她松手。
    但梁琇却越抓越紧,“那个人……那个人让我诬陷你!”
    秦定邦听出不对,“哪个人?他叫什么?”
    “他叫……他叫……他说了一下的,但我记不起来了。”梁琇急得哭出了声,身体开始不住地抖,“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明明他说了一下的!”
    “好了好了,听话,不去想了,他们动不了我,谁都动不了我。”秦定邦不住地安慰,终于让梁琇松开了手。他慢慢把缠满纱布的手放回她的身侧,好不容易止了血的手指,又开始渗出惊心的红色。
    梁琇这样一急,泪流得更凶。秦定邦的心随着她的哭泣变得支离破碎。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头印上长长的一吻,接着转过脸,贴着梁琇的额头。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经过奋力的抢救,梁琇终于脱离了危险。她在诊所昏迷了两天。本来秦定邦是打算让梁琇在祁孟初那里继续呆着,好方便治疗。但是后来他发现诊所门口逗留过几张陌生的面孔,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普通路人好奇也就罢了,可现在他宁肯把事情想到最糟,也不容许再有半点的疏忽了。
    重庆分子这个身份,总算是蒙混过去了。但如果被七十六号坐实了是共产党,那可真就难办了。
    现在对梁琇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他都不能麻痹大意,更不能再冒风险。所以,当梁琇脱离了生命危险,他便当机立断把她接到自己江边的房子。祁孟初和方知意会过来跟进后续的治疗。
    之后,他又让张直把梁琇在修齐坊的所有东西都搬了过来,包括那盆她无论在哪都牵挂不忘的秋海棠,就放在了她抬眼就能看到的窗台上。
    他把家族的生意暂时交给了秦定坤,房子外也安排了人盯着,他则守在梁琇身边寸步不离。他不容许梁琇再踏入险境,现在也只有在他的身边,他才放心。
    但是,梁琇醒了之后,却坚决不让他看伤,也不让他近身照顾。方知意给她清理伤口时,哪怕她疼的汗水都溻透了褥子,也不让他靠近。
    秦定邦只能按她说的,站得远一些。
    这可让他犯了难。他明白梁琇是碍于男女大防,但他又绝不能让不知根底的人随便接近她。
    本来池沐芳想让张妈过来,但张妈贴身伺候了池沐芳多年,秦定邦知道家里离不开这位老仆,就婉拒了。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谁也没想到,卢元山的媳妇惠英,能救得了这个急。
    卢元山从秦定邦处得知梁琇已经获救,回去便跟惠英讲了梁琇死里逃生。他是知道七十六号那套的,只提了几嘴那些刑讯手段,就把惠英吓到不行,继而心疼起梁琇。
    惠英是个苦出身,自小就经受了不少艰难,却有着天底下少有的柔软心肠。
    嫁给卢元山前,她给老家当地的大户人家当丫鬟,伺候过瘫痪的东家老夫人,深知女子卧床后的不便和难处。
    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浑身是伤动弹不得,就那么躺着熬着不知何时才是个头,那心里,得有多急,有多苦啊。
    她知道秦家曾对卢元山有大恩,没有秦家就没有卢元山的今天。既然卢元山是她的男人,那秦家人自然也是她的恩人。于是专门让卢元山问秦定邦,需不需要她过去搭把手。
    得亏还是惠英心思细密,想到了这层,及时解了秦定邦的燃眉之急。
    惠英第一次过来看到梁琇的伤情时,愣是惊得一动不动,好久都没缓过来。她是如何也没料到,一个姑娘家竟能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那一刻,惠英真是恨透了七十六号那帮不是人的,同时她也坚定了决心,一定要尽全力把这受尽磨难和委屈的姑娘,照顾好。
    惠英之前伺候卧床的东家老夫人,老人家仅是上了岁数行动不便,那诸多琐事就已经相当麻烦了。现在梁琇可不止是没法行动,更是满身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所以她照顾起来,要格外费心劳力。
    她给梁琇擦洗身上的时候,要尽量躲过遍布的伤,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梁琇碰疼了。
    但是那帮畜生,真不是些东西啊!
    伤处实在太多了。不论她多小心,都没法保证一点都不碰到,所以尽管她动作又轻又仔细,每次给梁琇擦洗完,这姑娘都是一头的汗。
    可即便这样,梁琇却从来也没跟她喊过一声疼,只是笑着感谢她,念着让她跟着受累了。
    其实,惠英一点都不嫌苦也不嫌累,她主要还是心疼。尤其每次祁大夫两口子过来给梁琇诊治的时候,对她来说都是一大心理挑战。
    为了万全起见,夫妇二人不会带别的大夫过来,而治疗的时候,梁琇又不让秦定邦近前,于是惠英就变成了临时的助手,留在旁边搭手帮忙。
    所以梁琇遭的罪,惠英是悉数看在眼里的。对她而言,只要他们来给梁琇看伤,她都像跟着又历了一次劫。
    梁琇伤得重,上海又渐渐热了起来,很容易就化脓感染。祁大夫两口子不放心,几乎天天都要来,方知意会根据伤势情况,亲自给梁琇清一遍创,再换好药。
    也就是说,每次他们看伤,梁琇身上的很多创面,都要重新经历一番钻心刺骨的痛。甚至有的纱布,也要再次揭下来。方知意会用镊子夹着蘸了药水的棉花球,仔细地擦过那些狰狞的伤口,消毒杀菌,促进愈合。
    而表皮常先于肌肉愈合,一旦皮肤长得太快,把创面上没清干净的东西裹了进去,后续会更麻烦更凶险。所以对有些很深的伤口,方知意须要把药棉探到底,才能刮干净伤口最深处那些脓一样的渗出物。
    惠英当然明白这是在治病救人,但在她眼里,整个过程要经历的痛苦,不啻重又给梁琇过了一遍刑。
    梁琇的十个指甲已经都被拔光了,还没长出新甲,现在依然日日地疼着,离伤口愈合还远着。所以姑娘在忍受剧痛的时候,连床单都没法抓,只能咬着嘴唇,疼得浑身都在细细地抖,但每次都一声不吭地硬抗了下来。
    惠英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刚强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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