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看到梁琇受这样的罪,她都会忍不住默默流泪。继而在心底庆幸,幸亏自己想得周全,主动提出过来帮忙。有她帮着照应,梁琇至少能少上一点火,只须安心地躺着好好养伤。
    要不然,有些姑娘家的事,梁琇自己动弹不得,又没法开口找秦定邦,那真是能急死在床上。
    对秦定邦来说,有惠英白天过来,确实一下子就方便多了。惠英天天帮忙擦洗,收拾。喂饭、翻身这类事,梁琇不排斥秦定邦,所以他会把饭菜端到床边,喂完了她,他再吃。
    至于祁孟初夫妇,本就把秦家人当成是自家人,所以每次都是用最好的药来给梁琇治疗,尽量让她早些好起来。
    就这样苦熬了几十天,梁琇身上破溃的伤口,大都愈合,不像先前那般疼痛难熬。也不用老是卧床,可以从床上慢慢坐起来,甚至下地走动了。
    秦定坤有搞不定的,要么是打电话,要么直接过来找秦定邦商量。虽然担子骤然增加,但这个当二哥的,却没有半句怨言,令秦定邦非常感激。
    这天下午,秦定邦刚送走过来找他商量生意对策的二哥,卢元山就过来接惠英了。
    这些天,卢元山一下班,就会过来接惠英回家,经常顺便给秦定邦带来不少消息。
    比如,他们租界巡捕房的一些内幕;比如,日本人对七十六号态度的变化;再比如,七十六号内部的明争暗斗。
    惠英正在打扫梁琇的里屋,刚忙活了一半卢元山就来了。她让卢元山先等她一会儿,她收拾利索就跟他一起回去。
    卢元山在警界浸淫多年,手下不少线人,消息十分灵通。见到媳妇正在忙,他也不着急了,本来他就跟秦定邦关系要好,正好可以在这跟秦定邦多聊几句。
    “映怀,你听说冼之成的事了吗?”
    秦定邦转头看向卢元山。
    只听卢元山低声道:“那人,失踪了。”
    第62章 “死的五根大条,活的再加五根。”
    秦定邦并没听说这个消息。
    对于这个死对头,秦定邦一向十分仇视,他摇了摇头,面色凌厉了起来。
    卢元山继续道:“听我线人说,上次跟梁小姐一起被抓的那批,没少折在他手里。里面有一个,家里有挺硬的国民党后台,本来日本人想留着有用,好借那个人跟国民党高层联络。结果他下手太狠,生生把人给弄死了,坏了日本人的事。”
    秦定邦眉心颤了一下,默默地向里屋方向望了望,又听卢元山继续说下去。
    “那冼之成……”卢元山摘下帽子,用手拢了拢头发,“那冼之成总爱给手底下的人穿小鞋,跟着他干的没几个是没怨气的。有个实在气不过,最近转身去找了日本人,把姓冼的绑架肉票、撕票,甚至背地里放风栽赃给日本人的事,都给一股脑兜了出来。”
    “这人手上人命太多,心又太黑,一见他要倒,有解恨的,有幸灾乐祸的,愣是没一个愿意保他的。以前他张狂,谁都不放在眼里,以为当了汪伪的狗就可以不看日本人的脸,真是得意忘形,恨不得走路横着走。我都想不通,他难道不明白连整个汪伪都是日本人的狗?越这样认不清形势肆无忌惮,日本人就越想拔了他这颗眼中钉。日本人需要的是听话的畜生,不是不听使唤的爷。新账老账一大堆,日本人就要拿他开刀。”
    “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卢元山也觉得解气,哼了一声接着道,“这下好了,给自己作进了死路。我猜,他应该是感觉到情况不妙,才脚底抹油赶紧跑了。我那线人还让我帮着留意,发现了冼之成跟他说一声,日本人正在找他。”
    也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了。这个败类正是秦安郡受伤背后的罪魁,活该他遭报应。
    这时候,秦家菜又派人送饭来了。大水师傅和小水师傅听说秦定邦这阵子让秦家菜送饭,便让徒弟们换着花样给这边做好吃的。
    秦定邦心里明白,惠英嫂子是看在他和卢元山的兄弟情义上,才过来帮忙的,他不能不明事理真把人家当成使唤丫头。所以也就头两天惠英做了几顿饭,之后,他都让秦家菜到点送饭送菜过来。
    晚上那顿,秦定邦会让多送一份。梁琇有伤吃得慢,他要照看她,顾不上招呼卢元山夫妇,就让卢元山顺便把好饭好菜带回去,他两口子到家就省了做饭的麻烦。
    卢元山戴上帽子,左右看了看房子,“唉我说映怀,你这房子真不错,宽敞,漂亮。而且不远就是你家公司,码头,还有秦家菜,离哪都近,真是方便。”
    “嗯。”秦定邦答应着。
    这房子还是一九四零年底,在冯龙渊的撺掇下,他才入手的。当时英国撤侨,原房主是个英国人,不得已把江边这套房子抛售了。
    秦定邦当时看了之后,觉得结构、位置确实都不错,就给买了下来。
    原房主还是个挺有艺术情调的人。卖房子时,真是诸多不舍。见那些乐器、油画实在带不走了,只得一并送给了秦定邦,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这些东西一定要留着,千万别扔了。
    里屋传来惠英和梁琇的说话声。
    惠英在这照顾梁琇,也当是帮着卢元山还当年秦家的恩情。惠英真会照顾人,有耐心,勤快,手脚麻利,有眼力见儿。平日她照顾完梁琇,就到另一间屋子做针线活,不声不响的,确保梁琇能休养好。梁琇现在恢复得越来越好,惠英功不可没,真是帮了大忙。
    惠英也喜欢自己男人和秦定邦多聊聊天,上海虽大,能交心的没几个。男人在外面跟哥们聊天,她就安心地收拾屋子。梁琇在床上歇着的时间多,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间屋,所以惠英总把屋子拾掇得干干净净的。
    今天除了打扫,她把这间屋子又重新归置了一下。把一直立在窗下的画拿起来放到桌上,这样梁琇在床上能看得更清楚。虽然惠英看不懂这山林子有什么好画的,但总比放在窗户下的暗影里,乌漆嘛黑的看不清要好。
    收拾完这些,她把梁琇扶起来,给后背垫了上个软枕。看着收拾妥当的屋子,又看着气色越来越好的梁琇,惠英擦了把额头的汗,露出个舒心的笑,“妹子,你看我把屋子收拾得还行吧?”
    经过这段时间,梁琇早已把惠英当成亲人看了。
    梁琇一点也不想让秦定邦看到她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还有那些无法言说的不便和难堪。是这个真诚善良的女子,帮她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时光。她笑着回答,“那是当然,惠英姐是最会当家的。”
    听了梁琇的夸奖,惠英的心情格外好,“行了,今天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跟我家男人走了。妹子,你好好养着。”
    天已经暗了下来,惠英出门时,随手给梁琇开了灯。
    送走了卢元山两口子,秦定邦便回到梁琇的屋里,看着梁琇倚着软枕靠着,秦定邦微笑着走过去。
    但一见到梁琇的神情,他的笑便凝滞在脸上,“琇琇……怎么了?”
    只见梁琇呆呆地盯着窗户下面,像是被摄去了魂魄。
    秦定邦赶忙坐到床边,抬手摸上梁琇的脸,冰凉冰凉的,他心一惊,“是又不舒服了吗?”
    梁琇没有回答,轻轻偏转了一下头,继续看向窗户的下边。
    秦定邦随着梁琇的目光看去,原先那里有一幅画,现在画被移到了桌面上,露出了画后面藏着的……一把小提琴。
    秦定邦再次转回头看向梁琇,只见她此时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煞白煞白的,毫无血色。她紧紧地咬着嘴唇,肩膀渐渐开始发抖,然后越抖越厉害,眼眶蓄满泪,却愣是没有流下来。
    秦定邦惊得赶紧扶住她的肩,“说话,是不是哪里又难受了?”
    深入骨髓的恨翻腾起来,梁琇几乎是咬牙切齿道,“那个人,还杀了我哥哥!”
    自打梁琇回来,秦定邦从来也没有主动提及七十六号发生的事情。他想让梁琇快些忘掉那一段。如果可以,他恨不得钻进她的脑子,把那段记忆彻底抹去。
    现在,梁琇盯着窗户下的一把小提琴,说起了她的哥哥,说起她哥哥被杀,被“那个人”杀了。
    秦定邦突然想起梁琇曾经跟他说过,她哥哥通音律,会拉小提琴。
    梁琇的哥哥怎么也会在七十六号?那她哥哥是什么身份?而且也被杀了?
    秦定邦心底突然生出一连串的疑问,但却一个都问不出口。他知道不管问了哪个,都会让梁琇再次心碎,他绝不能在她的伤口上撒盐。他一手扶着梁琇的肩,一手抹去她终于滚落的泪。
    梁琇直愣愣地盯着他,那段记忆终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把她拉回审讯室的圈椅上,让她看着门口的那个破败的身影。
    “我哥哥被他们打得……打得……”她情绪汹涌,恨不得咬破了嘴唇,“他们就在我的眼前把他拖走了,之后……我哥哥,就被枪杀了……我和我哥哥都没说上话!一句话都没说上!我哥哥……我哥哥多么一表人才啊,被打到我都认不出来了……”她断断续续地回忆着,悲恸让她五内俱焚。她缓了好一会儿,忽然抓住秦定邦正给她拭泪的手——
    “就是那个人!就是他让人枪毙我哥哥的!”
    “哪个人?”
    “那个让我诬陷你的人!”梁琇抬起泪眼,“我想起来了,那个人下巴上有个痦子,上面……还长了几根毛!”
    秦定邦脱口而出,“冼之成?!”
    一听到这三个字,梁琇陡然放空了片刻,随即便咳嗽了起来,一边咳一边点头,“就是他!就是这个名字!他就是给我上刑的那个人,他还硬要逼我诬陷你是幕后主使。他拔掉了我的指甲,踹断了我的肋骨,拿鞭子往死里打我……如果不是中途进来的那个电话,我应该就随哥哥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几十天里,她何尝不是不愿做任何回忆!
    太痛苦了,太恐怖了,她想永远忘掉,不再想起分毫。但是,这三个字,这个名字,终于把她记忆的闸门冲开,连带着她的刻骨仇恨,一并释放了出来。
    随即,她把她能想起来的在审讯室里的所有经历,包括那人的嘴脸,说过的话,甚至上刑的细节,全都说给了秦定邦听。
    秦定邦强压着周身燃烧起来的煞气,默默地听完梁琇的全部诉说,最后温柔地安抚着激动的她,让她轻轻躺下。
    “不哭,有我。”他慢慢拍着她,直到她平息。之后,他起身走到窗边,把那把小提琴收进了柜子里。
    他朝梁琇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姑娘正抓着被子紧闭着双眼。随后,他快步走出房间,又轻轻关上门。
    房子外面,有张直带着几个兄弟在把守。秦定邦把张直叫到近前,面无任何波澜,以最平静的语气吩咐道,“放出消息,让各路弟兄都留心,悬赏冼之成。”
    “三少爷……”
    “死的五根大条一根10两的大金条,在当时,购买力惊人。,活的再加五根。”
    新仇旧恨,该给个彻底的了断了。
    第63章 报应不爽
    城郊,一处废弃的仓库。
    一脸血的冼之成,正瑟瑟地跪在地上,抖得跟条丧家犬一样,不住地磕头求饶。
    “秦三少爷,三爷!您误会了,不怪我啊!妈的当班的那帮杀才,听了日本人的直接开审了,压根儿就没等我。等我赶到审讯房时,已经动了好一阵刑了,我还帮忙说情了呢。我是连碰都没碰梁琇一下啊。”
    张直一巴掌又甩了过去,“梁小姐的名字是你叫的!”
    冼之成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跄着恢复了跪姿,“是是,我错了,我错了……”说着,又连着磕了几个头。
    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人,为虎作伥时心狠手毒,人命无数;现在丢了靠山成了弃子,就像被抽了骨头的狗,磕头如捣蒜,丑态百出令人厌憎透顶。
    且不说如何对外人,这人有老婆有外室,还有个几岁的儿子,逃命时却是独自一人,家小愣是一个都没带,全都丢下不管了。
    偏偏就是这么个败类,虐杀了多少仁人义士。
    也许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他做下的恶,秦定邦这边悬赏的消息放出去没几天,就有了结果。
    十六铺鱼行的伙计严四,破晓前在码头上货搬鱼。当时岸边有个人拎了只箱子,鬼鬼祟祟地,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望向那些停靠的船。结果一个不留神,和严四撞了个正着。
    严四的筐被碰掉到地上,鱼洒的到处都是,活蹦乱跳地,搞得一片狼藉。
    没想到这人不光没道歉,反倒特别难听地骂了一声,之后连脚步都不停,继续朝前面边走边找。
    严四膀大腰粗暴脾气,哪受得了这窝囊气,也不管鱼了,几步上前便一把扯过那人。结果一眼就瞅见了左腮的那颗大痦子,当场就把人拽住,撕打在一起。
    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冼之成先前曾绑过鱼行老板的肉票,放话交不够赎金就收尸。鱼行买卖起早贪黑不容易,辛苦一年也赚不上冼之成喊的数。老板家里东拼西凑变卖家产,才凑够了赎金。
    严四跟着少东家去赎人时,曾跟冼之成打过一个照面,就再也没忘了这个人。
    在审讯室里的冼之成,面对被绑着的刑讯对象,耀武扬威的,说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但出了审讯室,仅凭他一人之力,还真不敢说想怎样就怎样。
    这几年他养尊处优惯了,已经很少亲自去抓捕了,人都是手底下的给抓进来的。抓人之前他“运筹帷幄”,抓来之后他“审案结案”。
    所以说论起来单打独斗,跟那些成天干重体力活一身力气的老百姓比,他真不见得能占上风。尤其遇到像严四这样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的,他更是一开始就落了下风,招架起来越来越吃力。
    这次出逃,得亏他那个屡次抛弃都无果的老婆。那认死理的女人总觉得一旦被休了,回老家乡下定会受人编排。与其被唾沫星子淹死,不如让人以为她在上海过好日子。所以认准了冼之成就死不撒手。
    冼之成当年娶她,完全是因为无权无势时,屋里实在缺个洗衣服做饭的。随着他后来渐渐发迹,他就越来越看不上这个乡下女人。
    他喜欢附庸风雅,她大字不识;他喜欢软玉温香,她不解风情。单是其貌不扬领不出门这一条,就让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何况还迟迟无所出,到现在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
    所以,冼之成对她的态度是越来越恶劣,从开始的冷言冷语不给好脸色,到后面的三天两头,一不顺眼就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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